六月 一日 星期一(1 / 1)

上午十时,二坛请戒。

中午和印海、浩霖、悟一、智海、净海、妙因诸位法师用餐时,谈到“死亡的经验”。

悟一法师说,他家乡的春凳平常是挂在屋檐下,当有人逝世时,就把春凳放下,遗体搁在春凳上。悟老幼年曾经历死亡,被置于春凳上。若非有此死而复活的经验,对生命的体验就不会如此深刻,当然谈不到出家了。

智海法师说,三十年前,他在香港时有一次感冒,因听人劝吃旱烟袋中的黑油会好,结果吃得太多,中毒过深,可说必死无疑。不知何故,半夜三更,毒物吐出,尚存悠悠一气。有人问他感受如何?他知道只要一开口,这一口气就会没了。于是他不回答,保存了一口气而逐渐活过来。

浩霖法师也有从“死门关”回来的经验。在他的家乡,天候干旱,河水干涸见底。有一次他一不小心,掉入一个窟窿,怎么爬都爬不出来。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才有人用钓鱼竿,把他“钓”上来。

净海法师,十年前在美身染重病。全身发黄,水肿,自知去日无多,为了死后能落叶归根,毫不犹豫的返台,等待死期。后遇一机缘,得以痊愈,幸运地逃过一劫。我们也有不少人取笑他是从阎王老爷那里回来。

我自己也有过数次从“死门关”回来的经验。

小时候顽皮,路过一水沟时,想一脚跨过。没想到却掉进沟里,一脚踏在破瓶上,血流不止。也没去看医生,自己包扎后不久就好了。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觉得死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家乡每逢冬天便会下起雪来,甚至连河水都结了冰。我经常和哥哥在雪地里玩耍,记得,七八岁时,有一天正逢春节前,哥哥在家里帮忙打扫,我独自在已结冰的河上玩,看到前面一块冰将破裂的白印,以为是鸭蛋,想去捡起来,一不留神就掉入冰窟中,一直爬不上来,心想没救了。记不得何时,又是如何从冰窟上来的,直回到家门口,敲了门,哥哥应声开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才发觉自己身上竟然结满了冰块。

二十岁时,全身长满脓疮。历经数月,每次脱衣,全身的皮都被剥了下来,痛苦不堪。虽无钱医疗,但命不该绝,又过了一关。

二十二岁时,任白塔国校校长,国共战争,遭无妄之灾,身系牢狱。狱中天天都有人受审,有时听到枪响,知道不会回来;有时,走着出去,却都是皮开肉烂,抬着回来。有一天,轮到叫我,手脚被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是绑赴法场。那时,心中并不畏惧,只感觉天地日月无光,脚下凹凸不平。自己虽不恐怖,但又觉人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对佛教的许多理想和抱负还没有实现,就这么破灭了。另外觉得遗憾的是师父和母亲在我临命终时,竟不知道我的冤屈。

来台后,一九四九年,有一次在山区小路骑着脚踏车,为让路给二名小学生,也由于技术不好,连车带人摔滚到大约有十层楼高、堆满石块的山沟里,脚踏车被摔得粉碎不止三十块以上,而我当时是头朝下,脚朝上,真是天旋地转,金星闪烁,以为自己这一下真死了。过了不知多久,自爬坐在地上,看看身旁的境物,原来死亡后的世界也和人间一样。你看!那树木,那野草,那石头,阴间和阳间不都一样吗?我是死了呢?还是活着呢?摸摸身上,又摸摸头,感觉自己不伤不痛,没有异样。转头多看了几分钟,脚踏车还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才确定自己没有死。惊魂甫定,赶紧捡回脚踏车的碎块,用平日载货的绳子绑好,自己用肩膀扛回去。当天晚上的日记,我写着:平时是人骑脚踏车,今天是脚踏车骑我。记得那次,我并非怕死,只挂念车子坏了,损失惨重,很可惜。一九四九年,感觉生命没有脚踏车宝贵。现在,常有人对我说:“师父!你要保重,你的生命很宝贵啊!”

现在生命宝贵,但不知又值几部脚踏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