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的新佛教运动(1 / 1)

合掌人生 星云大师 7539 字 1个月前

我是一个出生在农村,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小孩,十岁之前未曾走出家门十里以外的地方,不但对世间事了解甚少,对佛教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所幸十二岁时投入佛门,在寺院里生活,不但空间比家中大得多,同住的人众也总在数百人以上,因此感觉好像一下子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只是寺院的规矩甚严,平时不但不准串寮,也不允许我们外出,更不可以嬉戏、游乐。甚至我还被指定住在一间小房子里,连天空都看不到,更别说室外发生的事情也是无从得悉;知识之浅陋,可想而知。不过所好的是,早晚的殿堂课诵、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以及殿堂中间供着庄严的佛陀圣像,都启发了我对佛教的信心。

我是在金陵栖霞山剃度的,所谓“六朝圣地,千佛名蓝”,只是我对这间古寺的地理、历史与现状,所知并不多,因为那个时候年龄实在太小,根本没有办法了解。

不过常住每年三月初三的春季香会,寺里总要动员很多人出来帮忙洒扫环境、清理垃圾、引导信徒等。在参与工作中,我看到来寺的红男绿女,由于这时仍属新春期间,还有过年的气氛,大家无不穿红戴绿,打扮得花枝招展。这让我眼睛为之一亮,我发觉世间还有很多像天人一样美丽的人。尤其从他们的笑容中,我感受到拜佛的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祥和、善良与朝气。我突然有所感:佛教本来就应该像这样,应该庄严,应该美丽,应该雄伟才对,而不是像我每天关在一间斗室里,过着暗淡无光的岁月。

另外,来寺的信徒们为了表示虔诚,总会携带一些物品到大雄宝殿供佛。我无意间捡到他们包装东西后丢弃的一张旧报纸,乍看之下,真是惊为天书。因为从旧报纸上,我以所识有限的几个字当中,也读懂了一些社会的动态,这让我眼界为之大开,我看到了原来外面还有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原来社会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活动在进行着。

此中尤其报道了全民催促蒋介石展开抗日行动,号召中国青年要为国家奋斗的消息。我虽然搞不懂谁是谁非,但报纸上呼吁年轻人要为国家牺牲奋斗,让我小小心灵里忽然生起了“我也可以为佛教奋斗牺牲”的念头。

如今回想起来,一张旧报纸,以现代年轻人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却是打开了我通向世界的一扇门窗。因为一张旧报纸,我的心灵觉醒了;因为一张旧报纸,我知道自己要“走出去”,要“与时俱进”,要替佛教作一些革新与奉献。我想这时候“新佛教运动”的种子,已经悄悄地在我心中萌芽生根了,这大概也是我出家以来,对复兴佛教最早的起心动念。

后来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栖霞佛学院里属于师范学院所拥有的图书散落在各处。这时我们顾不得寺院规矩如何,便四处去搜集。因为参与搜罗的人多,捡拾回来的图书多达几大柜,俨然就像一座小型的图书馆。

在同学当中,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平时在常住的寺务工作上,一个小沙弥根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常住的大职事于是指派我看守捡拾回来的图书。所幸有了这项任务,让我后来成为这所图书馆的管理员,并且得以饱览群书。

记得我看的第一本书是《精忠岳传》,对于书中的文字、意义,虽不能全数了解,但对岳飞的“精忠报国”,以及他的儿子岳云“双锤大闹朱家镇”,乃至他的女婿张宪,与岳飞同为抗金名将,最后却一同被奸人所害。他们的爱国情操,他们所彰显的英勇事迹,都让我看得兴味盎然,情绪高涨。

可惜图书馆中关于这类的书籍所藏不多,其他像《万有文库》及西洋小说我都看不懂,因此就尽量挑一些民间的通俗小说来看,如《七侠五义》《**寇志》《封神榜》《隋唐演义》《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后来图书馆里的书,只要我看得懂的,无不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几达废寝忘食的地步。

一两年后,我已经能读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以及《基督山伯爵》《少年维特之烦恼》《格林童话集》等中外名著。这座简陋的图书馆成了我的知识宝库,我从中拥有了金玉满堂。这时我还没有学到佛法,但能看到这么多趣味横生的书籍,书中人物的忠勇事迹,影响我的人生至巨。

后来,老师知道我喜欢看这许多小说,严厉禁止,他要我背诵五堂功课,要我研读佛教书籍如《成唯识论》等。但因为佛学深奥难懂,找不到通俗易懂的教材可读,反而是许多中国的文史作品,引起我的阅读兴趣,也慢慢增加了我的知识、启发了我的思想。

那个时候,佛教界慢慢也有了善书的印赠,诸如《安士全书》《玉历至宝钞》,乃至《印光大师文钞》等。虽然我也登记索取,但没有看,对我并未产生很大的影响力。倒是后来得到一部慈航法师的讲演集,对于慈老爱教护教的热诚,我很受感动,认为值得学习。

另外,我从同学口中听闻了太虚大师的名字,忽然生起跟随之念,我想只要能为佛教奉献,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懊悔。尤其在学院举办讲演比赛时,听同学们慷慨激昂地发表他们愿为复兴佛教而奋斗的呼号,我不禁也跟着热血沸腾,恨不得冲向前去参加一份。只是徒有热情是不够的,回到现实面来看,复兴佛教的基地在哪里呢?我不知道!复兴佛教的领袖太虚大师远在重庆,也是遥不可及。但是此时我心里很清楚,“复兴佛教”已经是我们不容逃避的课题,我的双肩应该要做好担负这份责任的准备。

这时候我还在焦山佛学院就读,基本上我的知识很浅薄,不过有些热情为佛教的同学,他们都是我的善知识,如智勇法师,他的文、史、哲、佛学都好,尤其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可以比美书法大家。另外他还有一身的好武艺,而且性格豪迈,富有正义感。我当然想要追随他,但因他的个性刚直,做朋友可以,却不是我理想中的追随者。

不过,因为我们志趣相投,就联络了一些也有心为佛教奋斗的同学,如介如、慎如、普莲、实权、能培、松风、松泉、惟春等,大家虽然分散在各处,但因志同道合,因此时相以书信往来,互相唱和。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在佛学院里读书无法一展抱负,因此萌念离开,想到更有挑战性的地方去创造未来。因此我毅然放下学业,辞去《江苏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向师父要求回到祖庭去。

本来家师并不喜欢我,他觉得我爱向传统挑战,喜欢与传统抗衡,但一听说我想回祖庭,却表现得无比欣喜,特地要我到南京,他要亲自送我回祖庭。

我出家将近十年了,抗日都已胜利,但我还不曾回过祖庭大觉寺。然而我心所向往的祖庭也不是天堂,只不过是简陋乡村的一间破旧小寺而已。平时由师兄军冠法师领导四五个工人从事农耕作务。由于过去我在栖霞律学院,曾经有一位老师跟我们上过“农民学”,我对农业经营有一些概念,所以看到祖庭两百多亩的地,我想,我们可以用现代化的农场模式来经营。

当我正准备规划未来的时候,因缘真巧,这时候已即将过年,有一位任志鹏先生得知师父回寺,特地来拜年。他一看到我,听说我是从南京读过佛学院回来的,就叫我担任离寺不远的一所国民小学的校长。

坦白讲,我从小别说从未进过正式的学堂读书,甚至连小学都没有见过,怎么能当校长呢?但是当下我并没有推辞,我想自己总可以“做中学”。尤其此期我的新佛教理想是:自己要能自耕自食,并且还要能福利社会!我想到,有了农场,就能生产,福利社会;有了学校,就可以教化社会,对社会展开基础教育,如此对佛教、社会都有贡献,这样的出家生活就有了意义,就有了目标,所以我欣然接受。

然而虽说自己从小生长在农家,对农耕生活略有记忆,但对于办理小学,却是所知不多。尽管过去在焦山佛学院就读时,因常住办有三所义务小学,每学期都会派学长出去见习教学;另外上海的南祥小学也一直希望有出家众前去担任助教。我虽然始终没有获得前往这几所学校见习的机会,但心里一直在酝酿,因此略有概念。

不过,光有理念没有实务经验也是不够的,所以接受之后,只剩一个月就要开学了,我只好紧急请在上海、南京的朋友,提供给我一些关于“如何做个小学老师”、“如何担任校长”的工具书。我得到朋友寄来的相关书籍,认真地阅读、研究,一个月后我就上任当起校长来了。

这时师父已经回到栖霞山。随着学校开课,苦难也来了,因为左近的学校经常举办国语、说话、作文、美术等各种比赛,纷纷来函要我们派人前去参加。我自己都还在学习中,哪里能懂得那么多的比赛?这还不打紧,这时国共内战爆发,周遭不时传来有人被暗杀死亡的消息,甚至在各地的同学、朋友,如松风、松泉在上海被逮捕,实权也在青埔被抓,罪名都是利用贴墙报、写标语弘扬佛法。至于逮捕他们的是什么组织,也都搞不清楚。

这时候智勇法师仗义前来学校,给我打气,并且帮助我编《怒涛》月刊。因为我们感于佛教太守旧,一些佛教人士思想顽固、执著、乡愿,我们希望通过办杂志,能借助文字的力量来改革佛教,为新佛教的理想大发狮子吼。因此当《怒涛》一出刊之后,就如“洪水猛兽”一般,大大地震惊了佛教界。

好在那时我们是在宜兴偏远地区,不至于招来佛教人士的攻击,但是战争带给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苦难,却是纷至沓来。我的许多同学在各地被捕、被打、被刑罚,但是我知道,我们彼此是谁也救不了谁。甚至有一天,半夜之中有几十个大男人,拿着长枪短刀对着我,我也被捕了。至于是什么人抓我的,不敢询问,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看着一起被捕的同伴当中,今天被带出去枪毙两个,明天又有三个被砍头。好在我有一个可爱的师兄,他花钱买通狱方人士救了我,我才免于一死。但这时我做了一年多的小学校长,眼看着实在做不下去了,只好跟智勇法师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于是囊空如洗的我们,只有带着几本才发行十几期的《怒涛》月刊,踏上了往南京的道路。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位南京华藏寺的退居荫云和尚,由于他的继任者生活不知检点,把一个曾经拥有学校、书店、水厂的大规模寺庙,挥霍殆尽,土地变卖到所剩无几。荫云和尚于是找我们去负责,我们也正在走投无路,便欣然前往。

我与智勇法师商量,谁做住持,谁任监院。智勇法师说我身材比他高大,比较像住持;我说您的学历、能力超过我许多,您才像个住持。最后约定名分不计,两人共治华藏寺,把这里当做推动新佛教的基地,一时能培、惟春、净山都从各地前来,实权也从普陀山赶来聚会。

但是,大家聚集以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藏寺已住有二十几位住众,他们以经忏为业,尽管我们言明互相尊重,互不干涉,但这群僧众除了念经拜忏以外,经常不做早晚课,有的连佛殿在哪里都不知道,有时候甚至夜不回寺,平时在房间里更是喧哗唱歌,并且带回一些军人、警察等,男男女女来往不断,进出复杂,整个寺院简直像是个大杂院。

我们一群热血僧青年,当然看不惯这种生活,迫不及待地要为寺院树立新风气,于是订定僧伽规约。例如,所有住寺的人必须做早晚课;社会、寺庙有别,非僧众不可安单寺院;三餐不准自制饮食、不准从外面购买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应;进出山门必须经过请假;每个月的单银、钱,只给一半,另一半由常住代为储存,将来离寺时再发还带走……

新生活规约发表以后,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抗议,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一群有着新佛教思想的人。但时日一久,抗争的行为还是难免。于是我们就以寺中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只吃稀饭,希望让他们吃不习惯而自动离开。

这时正逢徐蚌会战失利,南京战局不稳,过去暂住寺院的军人眷属纷纷撤离,前往四川、广州、台湾等地。但是他们临走之前又把房间廉价出卖给后来者,我们一群革新派的正愁房间不够用,就阻止他们不当的行为。但寺里数十名经忏派的一致站在他们那一边,替他们搬家、通风报信,寺中就分成新僧与旧僧两派,一所寺庙已不像个寺庙,每天警察、宪兵川流不息,黑白两道在里面公然活动,当局自顾不暇,哪有力量来保护我们呢?所以注定我们的新佛教运动,必然要遭到失败的命运。

后来国共协商,傅作义在北京主持和谈会议,我们以为有了一线希望。但是和谈破裂,这时智勇法师花了几个月召集的“僧侣救护队”正想付之行动,谁知他忽然打退堂鼓,我只有毅然出面,接下任务,但也不知道如何善后,就求救于师父。师父说:“你们要救护伤亡,必须经过军队训练!”于是便委托孙立人将军帮助我们,我们因而得以顺利成行到台湾。

就这样,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在一个寒风细雨的日子里,我从南京搭乘京沪线火车到上海,由黄浦江乘船到台湾。在船上摇呀摇的,但是台湾究竟在哪里?我不熟悉,甚至直到在基隆港上了岸,我还完全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台湾,对台湾的佛教界也不能不作一些了解。据我所知,台湾的佛教是在郑成功光复台湾前后,由闽南僧侣到台湾开创的。根据统计,在有清一代,台湾境内的纯佛教寺院有一百多所,此中以创建于一六六二年的台南竹溪寺历史最悠久,是台湾最早的佛寺,与开元寺、法华寺并称为当时台湾的三大名刹。从清末到日据时代,整个台湾佛教以福州涌泉寺的僧侣为主流,他们发展出大岗山、观音山、大湖山、月眉山等四大派系,都是仿效大陆的寺院建筑,也是台湾初期颇具规模的道场。

早期的台湾佛教出家众不多,受过教育的为数也少,但大家都是持戒严谨的本分出家人。只是后来台湾割让给日本,慢慢地有些台湾人士改当日本和尚,有的人转而信仰日本佛教,如日本的东海夷成在南部广结善缘,为日本佛教摄受了不少台湾佛教信徒。当时也有一些台湾人反日,如余清芳、罗俊、江定等人,他们结合宗教信仰的力量,大举进行抗日行动,史称“西来庵事件”,虽然死伤惨烈,牺牲很大,但也因此掀起一股极大的抗日风潮。

后来对日抗战结束,台湾光复了,大陆的和尚纷纷到台湾,如大醒、南亭、慈航、东初、章嘉活佛、白圣等,乃至后来我们僧侣救护队的数十名年轻人也一拥而来。最初大家投靠无门,后来为了生存,只有各奔前程,各自寻找安身之处了。

我在僧侣救护队纷纷离散之后,心想自己也得找一个栖身之处,这时在台中宝觉寺担任监院的大同法师是我的学长,因此想去投靠他。但是当我到达台中时,他已经因为被指有匪谍之嫌而远赴香港了。之后我找过白圣、大醒、慈航法师等人,但都因缘不具。

后来到了中坜圆光寺,遇到妙果老和尚,他不失为台湾佛教界的一位长者,满面笑容,满口和气,承他收留我,我就这样跟随了他。但因为我没有台湾的入境证,无法报户口,所幸吴伯雄先生的尊翁吴鸿麟老先生,当时是台湾“省参议会”的“参议员”,也是“警民协会”的会长,由他出面具保,帮我报了户口,我因此得以在台湾立足,所以我和吴伯雄一家世代就这样结了深厚的因缘。如果没有当时这一段因缘,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漂泊,或者在阴间的哪个阎罗殿里往来。

我住在圆光寺,每天忙于打扫环境、清洗厕所、司水、采购等,以劳役作务来服务大众,终能获得暂时的安顿。只是妙果老和尚虽然让我生活无忧,却不能保障我安全无虞。因为陈辞修先生主持的台湾“省政府”,有一天忽然下令,全面逮捕由大陆到台湾的出家人,慈航、律航法师等人都因此入狱,我也被关了二十三天,这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牢狱之灾。

由于我被警察逮捕,因此才刚编了一期的《觉群》杂志就此夭折了。《觉群》是上海市佛教会所发行,旨在宣扬太虚大师革新佛教的思想,后来秘书大同法师把它带到台湾,一时无人编辑,就由我上阵主编,没想到才编了一期就无疾而终了。

说到太虚大师,当一九四五年对日抗战胜利后,太虚大师随“政府”还都南京,在焦山举办“中国佛教会会务人员训练班”。当时我有幸参加,恭逢其盛,知道佛教要革新,应该从佛教会开始整顿起。而这时中国佛教整理委员会也预备在南京成立第一届大会,拟推选太虚大师担任会长。只是很不幸的,太虚大师竟在这个时候于上海圆寂。消息传来,我感到“人天眼灭”,好像佛教的末法时代来临一般,觉得世界暗淡无光。

本来我觉得太虚大师有条件当领袖,我也愿意追随他,没想到忽然之间希望幻灭,因此多日里我茶不饮,饭不思,整个人失魂落魄,真是“如丧考妣”一般。后来觉得佛教也不能只靠太虚大师一人,便把希望转寄到在斯里兰卡大学教书的法舫法师身上。

当时我已经到了台湾,虽然并不认识法舫法师,但凭着一点热情,我不断地以函电催请他到台湾,希望他能担任“中国佛教会”的会长,由他来挽救佛教。然而遗憾的是,不久之后听说他被人暗杀了,死在教室的走廊上。其时我人在中坜圆光寺,得知消息,再一次感到如天崩地裂一般,三天里粒米未进,郁郁寡欢,自己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哭泣,我为佛教今后不知道要靠谁来领导而感到忧伤。

法舫法师出身闽南及武昌佛学院,留学过印度,是太虚大师座下第一弟子。他的溘然去逝,给我感觉就如过去皇朝时代找不到继承人一样,觉得是佛教的一大不幸。而当时的台湾佛教界,除了慈航法师有新意、东初法师有理想之外,其他大都是佛教的保守派。尤其这时台湾的神道教盛行,很多人根本分不清神与佛,平时只知道拜妈祖、王爷,根本不知道佛是何名,教是何义!

因此,当我出狱之后,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仍然不改原有的志向,继续编辑杂志,并且写文章投稿到各报章杂志,也为电台撰写广播稿。尤其一九五〇年,妙果老和尚担任新竹佛教会理事长,管辖桃、竹、苗三区的佛教事务。当时整个台湾佛教界几乎找不到一个会写公文的人,妙果老和尚要我担任他的秘书,后来又奉他指示,住到苗栗的山林里,在深山野外与竹林为伍,整整三个月之久。

这时台湾民间盛行“拜拜”,“政府”当局未能深入了解民情,只是一味地严格取缔拜拜。对此我期期以为不可,因为拜拜不仅是民间信仰的基础,也是过去农业社会遗留下来的风俗,许多人利用这一天的集会庆祝,互相联谊,借以摆脱工作压力,使身心得到纾解,自有其存在价值。

再说,当时一些高官大员,他们上舞厅跳舞、喝酒、玩乐,这跟“拜拜”有什么不同?民间拜拜的风俗虽然不符道德建设的范畴,不是纯正的宗教信仰,但是一次拜拜过后,人民可以为了明年,甚至为了来生更幸福而辛勤努力;如今只准高官吃喝,不准百姓拜拜,我深感不以为然,所以为文呼吁,建请以“改良”来代替“取缔”拜拜。这个提议承蒙主政当局接受,我想对于促进社会的和谐、进步,也不无贡献。

另外,京剧名伶顾正秋女士,她主演的戏剧有辱佛教,我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卫教;台大的林晓峰先生讥评佛教是神道教,我也为文驳斥。甚至当时社会上常有一些人批评佛教是消极、出世、不事生产等不符事实的毁谤,我也经常跟他们打笔战。我总是尽己所能地通过文字来弘扬佛法、护持佛教。

直到一九五一年,我应大醒法师之邀,到新竹讲习会担任教务主任。为了加强讲习会的师资阵容,我邀请“中国石油公司”苗栗出矿坑研究所的几位科学家,如李衡钺、程道余、许魏文等大学教授,利用周日到讲习会上课。我和这些知识分子因此相交往来,故而得以涉猎一些现代的科学知识。甚至当中有一位新竹师范学校的关凯图老师,到讲习会教授理化和历史。授课之暇,他教了我六个月的日文文法;因为这个因缘,后来我把日本森下大圆教授所著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话》,翻译成了中文。

除了教书、写作之外,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事实上也不容许我们有多大的作为。据说在我挂单中坜圆光寺期间,每天上街采购都有人跟踪;后来我到新竹,偶尔外出弘法,也必须事先到派出所报告、备案。基本上,来自政治的压力,让佛教毫无喘息的空间,很多由大陆来台的优秀出家人,不得不被迫还俗,另谋出路,甚至更多人最后投靠香港的丰道山,这是基督教成立的,专门用来吸收佛教僧侣的机构。

当时佛教的社会地位低落,出家人不受尊重,一般商家只要见到出家人,总认为是来化缘的,都是说:“老板不在家!”出家人在社会上难以立足,到处被人瞧不起。我们眼看着佛教的处境堪虑,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真不知伊于胡底,哪里还能对新佛教有什么想法呢?

所幸这种情况到了一九五二年的冬天,我应邀到宜兰雷音寺弘法时,终于开始有了转机。当时虽然政治氛围依旧浓厚,佛教的发展仍属严冬季节,不过我的新佛教运动总算有了伸展的空间。

初到宜兰时,我除了每期为《觉群》与《菩提树》杂志各写两篇文章以外,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应邀到台中、云林、虎尾、嘉义等地的城隍庙、妈祖宫布教。后来慢慢地,我通过成立国语补习班、文艺写作班、青年团、组织佛教歌咏队等方式,接引了一批有理念、有热情的年轻人到雷音寺学佛,如心平、慈庄、慈惠、慈容、慈嘉等,他们跟着我下乡弘法,到电台、监狱布教,以及成立佛教文化服务处等。后来他们甚至出家,帮我创建佛光山,并在佛光山“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慈善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的四大宗旨下,办理佛教学院、重编《大藏经》、出版各种佛书,以及从事养老、育幼、恤贫、医疗、赈灾等慈善工作,开始推动各种弘法事业,举办各种弘法活动。

当时我的想法是:佛教一定要创办各种事业,有事业才能接引青年进入佛门,才能留住人才;有了人才,佛教才能发展,才能福利社会,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同。所以我喊出“佛教需要青年,青年需要佛教”的口号,我认为彼此是相需相成的。

果真,这批优秀的青年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们加入佛教的弘法行列,成为佛教的中坚干部后,志气昂扬地跟着我展开各种弘法活动,大大地拓展了弘法空间,并且接引愈来愈多的社会人士信仰佛教。慢慢地,有了广大的信众作为后盾,我的新佛教运动终于得以一步一步地实现,终于能够逐步改革旧有佛教的陋习,而让佛教走上年轻化、知识化、现代化、人间化,甚至成为国际化的佛教。

只是这个过程说似简单,实行起来却是阻碍重重,例如,最初我主张佛法要下乡去,要让佛教走入工厂、学校、机关团体里,因此经常带领青年到街头布教、到乡村弘法。当时举凡妈祖宫、城隍庙的广场,以及乡下人家的晒谷场,我们只要把汽油桶往场中一摆,上面放两块木板,就是弘法的舞台。

但是这么单纯的布教活动,却经常遭到警察的阻挠,以及教界的杯葛,可以说每回出外布教都不容易,不但要跟警察捉迷藏,还要排除种种的障碍。因此每次弘法前,团员们开着广播车到街上宣传,我听到他们热情地呼着口号:“咱们的佛教来了!”都会从内心里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感动。

在当时的客观环境下,一方面因为政府实施戒严,加上基督教的打压,佛教的弘传空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是为了新佛教的实现,也只能一一去突破。例如,最初我想在电视台制播弘法节目,却因当局一句“和尚不能上电视”而夭折。可是我并未因此而气馁,我相信“只要有佛法,就会有办法”,于是几经再接再厉,最后终于在一九七九年首开电视弘法之先河,于“中华电视台”制播了佛教史上第一个电视弘法节目《甘露》。

之后,我又陆续在“中国电视公司”及台湾电视公司,制作《信心门》《星云禅话》《星云法语》《星云说偈》等节目。我不但成为第一位进入电视台弘法的出家人,而且打破当时三台的默契,首开游走三家无线电视台制播节目的纪录。后来佛教界纷纷跟进,利用电视弘法。直到现在,海内外的各电视台都有佛教的节目播出。

其实,不仅电视弘法的路一路走来辛苦,校园弘法也是几经努力才得以突破封锁。记得一九五五年,我应台湾大学之邀准备前往讲演,但是到了当天却临时被通知:讲演取消!理由是:佛教不可以进入大学校园!

但是我也没有因此灰心丧志,我转而邀请日本的水野弘元教授到台湾各校园上课,并且陆续到各大学成立佛学社团等。经过我以各种权巧方便来排除各种阻力后,时至今日,不但台湾的各大学经常邀请我到校讲演,世界各大名校,如美国的康奈尔、耶鲁、哈佛、柏克莱、夏威夷、加州等大学,以及新加坡国立大学、义安理工学院,澳洲黄金海岸邦德大学,香港中文、理工大学等,也都曾邀我前往讲学。一九八九年我到大陆弘法探亲,应邀在北京大学公开讲演,成为在中国大陆讲学的第一个出家比丘。

另外,在当年同样属于佛教禁地的军队,在郝柏村先生担任“参谋总长”任内,便曾邀请我到军中布教,不但掀起一股军人学佛的热潮,尤其一九八八年起,我更陆续应邀到金门、马祖主持佛学讲座及皈依典礼。之后又受“国防部”之邀,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连续巡回海、陆、空三军官校和宪兵部队、军事院校、管训中心等单位弘法,足迹踏遍台湾本岛及金门、马祖、东沙群岛、澎湖、绿岛、兰屿、小琉球等地。一路上更承军方礼遇,让我搭乘各种军车、军机、军舰。想我一介和尚,竟能获此殊荣,这都是仗佛光明,也可见佛法的尊贵。

为了弘传佛教,普及佛法,我不但首开电视、学校、军中布教之先例,甚至到监狱举办短期出家修道会。此外,还针对社会各种不同的对象,举办各种活动,开办各种课程,诸如成立儿童班、妇女法座会、青年会等,同时举办大专、儿童、老人、教师等各种夏令营,以及创办“人间卫视”,发行《人间福报》,设立“佛光缘美术馆”及“佛光缘滴水坊”,乃至举办“世界佛学会考”,鼓励读书,打造书香社会。尤其首创“素斋谈禅”,借着餐会谈法论道,数年来也度化了不少社会人士学佛。

我在创办各种佛教事业、举办各种弘法活动的同时,也针对佛教的一些陋习,一一加以改革。首先我感于佛教最大的弊端,就是没有制度,佛教徒像一盘散沙,彼此各自为政,不但服装不统一,出家、剃度、传戒、教育等也都没有严密的制度,因而弊病丛生。

有鉴于此,我在一九六七年开创佛光山的同时,就恪遵佛制,根据“六和敬”的戒律和丛林清规,着手为佛光山订定各项组织章程,建立各种制度,包括人事管理方面,我订定“序列有等级、奖惩有制度、职务有调动”,以及“集体创作、制度领导、非佛不作、唯法所依”的运作准则。

我从早期太虚大师提出的“三革”:教制、教产、教义改革,以及印光大师的“三滥”:滥传戒法、滥收徒弟、滥挂海单,了解到佛教的一些现象,也有了革新佛教的理念,所以建设佛光山之后,我撰写了一系列的《怎样做个佛光人》,并提出“不违期剃染,不夜宿俗家,不共财往来,不染污僧伦,不私收徒众,不私蓄金钱,不私建道场,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化,不私自请托,不私置产业,不私造饮食”等十二条门规,作为佛光山徒众的行事准则,并且随着佛光山的发展,陆续制定“师姑制度”、“教士制度”、“员工制度”、“亲属制度”等。

除了制定规矩、制度之外,我觉得这样还不够,佛教应该从消极的“否定”到积极的“肯定”,从“不可”到主动的“给”,所以又提出“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作为佛光人的工作信条。

我觉得佛教要从“四摄法”、从“给”来接引信徒,从建设各项事业来发展佛教,因此早期从印度到佛光山参学的桑加仙达法师,在学成回印度弘法后,佛光山特别到印度为他们修筑道路、装设水管、创建女众道场等。另外有一些男众在家居士,他们从佛光山学道后回印度开设旅行社,生意十分兴隆,事业都发展得相当成功。佛光山造就他们,并不希望得到他们任何的回馈,只希望能对印度佛教的再兴有所帮助。

此外,我也曾几次到拉达克弘法,在那高海拔的地方,虽因罹患高山症,连讲话都喘不过气来,但为了弘扬佛法,我还是在那里停留数日,每天行程排得满满的,不但跟他们说法,还为他们皈依三宝等。现在有很多拉达克的青年到佛光山就读佛学院,都是那时播下的种子。

我觉得教育、文化是佛教的根本,重视文教才能提升佛教,所以佛光山在国内外,除了先后创办了西来、南华、佛光,以及在澳洲筹建中的南天大学之外,同时发行《人间福报》、开设“人间卫视”、成立“佛光文化公司”等,乃至养老育幼、恤贫救急等慈善事业也不偏废,通过各种弘法活动及佛教事业的推展,慢慢让佛教走入人群、走进家庭、走向人间、走上国际,这就是所谓的“人间佛教”。

过去的佛教只有在寺院而已,现在佛教能普及到家庭、社会、生活中,这都要归于“人间佛教”的提倡。“人间佛教”就是要与生活结合,要利益大众,要能给人受用;佛教要走向社会,便要从事生产,所以我主张出家人要有三张执照,也就是至少要具备三种专长,包括住持、当家、策划、行政、说法、写作、建筑、驾驶、电脑等。尤其住持不能做一辈子,要交棒,要世代交替,所以我在一九八五年从佛光山住持退位,传法给心平法师,就是想为佛教民主化树立典范。

另外,我看到过去佛教界各寺院之间常有互相争抢信徒的现象,乃至有的庙产被在家信众把持,所以提出“把信徒还给佛教,把寺产归还教会”的主张。我认为信徒皈依不是拜师父,而是皈依佛法僧三宝,成为正信佛弟子,所以举行皈依典礼是为佛教增加信徒,而不是替个人收徒弟。

甚至我看到有些寺院里,师兄弟各自收徒纳众,导致徒弟为了各护其师,因而争端迭起;为了避免教团的分裂,我主张“所有出家人都是师父”,因此在佛光山,所有第二代僧众都是第三代的师父,所以没有师父、师伯、师叔之别,也就不会有分门别派的情形发生。

在佛光山,我尤其提倡“男女平等”,反对“八敬法”。我看到今日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优秀女众,常碍于“八敬法”而不敢进入佛门,实在是佛教的一大损失。为了提升比丘尼的地位,我特地让佛光山第一代的女众慈庄、慈惠、慈容、慈怡法师等人主编《佛光大辞典》。这套历经十年完成,被喻为“佛教百科全书”的大辞典,是研究佛学的最佳工具书,一九八九年曾荣获台湾优良图书“金鼎奖”,尤其在两岸开始交流时,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第一个就跟我要《佛光大辞典》在大陆发行的版权,可见佛教界对这套书的看重。

另外,第二代的如常法师现在正着手编辑《世界佛教美术图典》,这是为了便于读者了解世界佛教美术之全貌而编辑。全书按美术学科分类,计有建筑、石窟、雕塑、绘画、书法篆刻、工艺、人物等二十册,每册约有五十万字。内容有收录自世界五大洲的两万多张图片,以及词条一万条以上,采用中英文解说一文一图或多图的形式编排,必要时并加上辅助图片予以说明,是一部研究世界佛教美术的最佳宝典。

我不但提倡“男女平等”,而且主张“四众共有”,因此在一九九一年创办“国际佛光会中华总会”,翌年“国际佛光会世界总会”在美国成立,从此为广大的在家信众提供了一个为佛教奉献的舞台。

尤其我为佛光会建立“檀讲师”制度,可以说是佛教的一大改革与创新。因为过去佛教都只树立出家人的权威,在家信众永远只能当弟子。但我认为,佛法的弘扬应该僧、信二众大家一起来,佛教并非僧众所专有,尤其中国有大乘佛教的性格,大乘佛教的四大菩萨,除了地藏菩萨现出家相以外,观音、文殊、普贤都是在家相,甚至维摩居士、胜鬘夫人等都能说法,为何现在的信徒不能弘法?为什么他们不能当维摩居士呢?难怪《维摩经》不能普遍通行。因此,我在创建佛光山僧团之后,就极思成立佛光会教团,希望两者能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并行不悖地弘扬佛教。

除此之外,我改革寺院建筑,不但有大殿供信徒拜佛,还增设客堂、会议室、谈话室、图书馆,甚至研究室、电脑教室等,台湾的第一间讲堂“雷音寺”,就是我所创建的。

我感于佛教徒平时只知道念经,却不懂得要读经、讲经,因此把过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只念《楞严咒》的传统早课内容,改成一天诵一部经,之后再花两小时的时间,轮流由一个人主讲,如此一来,一年不就可以研读一千部经典了吗?

我对寺院仪制的改良,还包括延后早课时间,以及把水陆内坛佛事一律改在白天进行,乃至开会唱“三宝颂”、三餐念“四句偈”等。尤其我一生致力于三宝节的推动,也就是定四月八日为“佛诞节”、七月十五日为“僧宝节”、十二月八日为“法宝节”。

甚至为了建请当局明定佛诞节为法定假日,几经联合教界努力奔走,终于在一九九九年,经“立法院”通过。十年后,也就是二〇〇九年的五月十日,国际佛光会更在凯达格兰大道,举办“佛诞节暨母亲节庆祝大会”。当天有十万人参加,马英九先生亲临现场致辞,此举可以说再度为佛教的历史树立了一个新的里程碑。

此外,我发现过去佛教都很重视“五明”,但现在的佛教只能“以佛法解释佛法”,而不能弘通应世。我想,如果能以世间法来融合佛法,不是更好吗?所以我主张改良论文写作方式,并提倡佛教艺文化。虽然我自己并不具备撰写文艺小说的条件,但为了弘法,不得已只有用白话散文体,把伟大佛陀的行谊写成《释迦牟尼佛传》;我以物语的笔法,把自己化身为大钟、木鱼、海青、袈裟等,写出《无声息的歌唱》等。

除了散文,我还以自己的名字“星云”,写了一首新诗:

夜晚,我爱天空点点明星,

白天,我爱天空飘飘白云;

无论什么夜晚,天空总会出现了星;

无论什么白天,天空总会飘浮着云。

星不怕黑暗,云不怕天阴;

点点的星,能扩大了人生。

片片的云,能象征着自由。

花儿虽好,但不能常开;

月儿虽美,但不能常圆。

唯有星呀!则娇姿常艳,万古长新;

蓝天虽青,但不会长现,

太阳虽暖,但不能自由。

唯有云呀!则万山不能阻隔,任意飘游;

夜晚,有美丽的星星,

白天,有飘动的白云。

我首开在“大座讲经”中安排献供、节目表演等内容,希望达到“解行并重”的效果。乃至“偈语教唱”、“说唱弘法”等,都是希望呈现多样化的风貌,以接引不同层面的信徒。

我推动佛诞餐、制作佛诞卡、举办佛诞节花车游行、发行佛教小丛书、组织佛教歌咏队、录制佛教音乐唱片、推动佛教纪念品等。当年一串小小的念珠,曾在台湾流通几千、几万条,乃至一张小佛卡、一尊小佛像,都把佛教带到社会,带到家庭,带到每个人心里去。

为了弘扬人间佛教,为了实现我的新佛教理想,多年来我不但走遍台湾及所有离岛,甚至遍及五大洲,即连非洲的斯威士兰我也曾经去过。承蒙天下文化远见事业群创办人高希均教授谬赞说:“星云大师的一生,改革了佛教、改善了人心、改变了世界。”其实我只是希望学习佛陀,替佛陀把佛法弘遍五大洲,所以曾自许“身似法海不系舟,心怀度众慈悲愿,问我生平何所愿,佛光普照五大洲”。

如今走过一甲子的出家岁月,幸能完成“弘化五大洲”的心愿,回首自己在十二岁出家之后,就一直想要革新佛教,至于为什么要革新,甚至怎样革新,坦白说,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懂。但总觉得有机会出家,就要好好弘扬佛法,对于佛教的一些陋习、弊端,凡有碍佛教发展的问题,就应该一一改革。所以综合多年来所做,我的确在制度、教育、文化、弘法、观念、仪轨、事业等方面,作了一些革新,包括:

在制度改革方面:以民主选举方式产生住持、制定僧众序级考核、成立“亲属会”与“功德主会”、制定“檀讲师”制度、倡导寺院功能多元化、不由“中国佛教会”发戒牒而径行传授三坛大戒,以及改变“中国佛教会”“不团结、收红包、赶经忏”等陋习。

在教育改革方面:创办了第一所连续四十五年来招生不间断的佛学院,并且五大洲均有分部。另外,创办西来、佛光、南华、南天等多所社会大学,以及成立都市佛学院、胜鬘书院、社区大学等。

在文化改革方面:成立多所美术馆,编撰佛教文学书籍、重编《大藏经》等。

在弘法改革方面:以歌舞传教、通过电视弘法、发行《人间福报》、成立云水书车,乃至首创妇女法座会、采用远程教学等。

在观念改革方面:以“行佛”代替“拜佛”、提倡“身做好事、口说好话、意存好念”等三好运动、提出“你大我小、你对我错、你有我无、你乐我苦”为处世准则,并以“忙就是营养”、“为信徒添油香”、“储财于信徒”、“当义工的义工”、“学佛不是个人清修,而是要为大众服务”等理念,作为僧众的修行准则。尤其提出“五戒就是不侵犯”、“我是佛”、“建立心中的本尊”、“业是生命的密码”、“行善不造恶就是基因改良”、“做自己的贵人”等佛法新诠。

在仪轨改革方面:举办短期出家、佛化婚礼、菩提眷属、青少年成年礼,以及两天一夜传授在家五戒、菩萨戒。

在福利改革方面:为僧众订定休假、医疗、进修等福利办法,以及成立公益信托基金,从事各种社会公益等。

说起对佛教的改革,其实我并不是一味地打倒旧有,我认为改革并非打倒别人来树立自己,而是应该相互融合,因此我虽然主张佛教要革新,但也不排斥传统。例如,过去的信徒只在初一、十五才到庙里拜拜,我则提倡“周六念佛共修”;举凡全台湾的别、分院,甚至全世界的佛光山道场,每周六晚间都会同时举行念佛共修。过去一般信徒的往生佛事,都要拜忏诵经,甚至放焰口,我则以“随堂超荐”来代替。我觉得不一定要由个人独力出钱,如此负担太重,可以改在共修时,让有缘人一起来为父母、祖先随堂超荐。

我一生不赶经忏,我重视文化弘法,但在来台之初就提倡“药师法会”及“光明灯法会”等,因为我觉得佛教的信仰仪式也很重要。何况众生根机不同,各有得度的因缘,因此我自己不做的,也不一定就要排斥他人。

我想到当初释迦牟尼佛的革命,他是向心内而不是向心外,是向自己而不是向他人,是本着慈悲为人而不是嗔心恨人,是用真理服人而不是以暴力讨伐。因此,我愿效法佛陀,永远以佛法为众生祝福,祈愿能把功德留给人间,把佛法留给大众,把一切用以庄严佛教。我个人并不想要任何一个名义,只愿做一名云水僧;我不要拥有任何一样东西,只想孤僧万里游;我也不希望多少师友随侍,只希望独自遨游天下。

我一向奉行“以无为有、以退为进、以众为我、以空为乐”的人生观,我拥有了空无,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管走到哪里,都本着“挂一单”的精神,哪一个人要我,我就“在一家保一家,在一国保一国”。我但愿以禅心悟道来伴随生命,到处随缘放旷、逍遥自在,做到来去自如,生死都不牵挂,也不拖累别人。

至于未来,走不尽的世界,我要勇往向前;走不尽的人生,还要继续前去。对于还没有因缘接触佛教的人,也希望都能跟他们结个善缘;只要能让佛法落实在人间,此生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