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冰火两重
1
向楠在报馆的这个朋友姓孙。向楠来告诉凡浩，孙主笔说去利顺德就不必了，他也一直敬重凡浩的为人，如果大家想见个面，一起聊一聊，随便在街上找个饭馆就可以，况且汉斯先生这一晚有事，不能来，就更没必要去那种地方吃生冷西餐。孙主笔还特意提出，他喜欢喝热乎乎的羊汤，还爱吃羊蝎子。于是这天晚上，凡浩就请向楠陪着这位孙主笔一起来到街上一家号称“津门第一蝎”的羊汤馆儿。孙主笔果然是个爽快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凡浩很喜欢这个人，于是一边喝着酒也就聊得很投机。凡浩笑着说，孙主笔，这一次的事，多亏你妙笔生花，你是向楠兄的朋友，来，我敬你们两位一杯吧。孙主笔一听连忙站起身说，孟先生，我在报馆是专跑煤炭市场的，所以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一直很敬重您，这一次您的对手又是开平公司的英国人，我理应出一把力！
凡浩说，你这次出的可不是一般的力啊，得把英国人气疯了！
洪武在一旁说，听说，鲍尔温已经把王永昌叫回滦州去了。
凡浩一听笑了，好啊，看王永昌回去怎么向他的洋主子交代吧！
几个人就又笑起来……
这时王永昌和枣杠子已经下了火车，正走在站台上。枣杠子一边走着看看王永昌说，是啊，王总办，咱这次回来，可怎么向鲍尔温先生交代呢？
王永昌哼一声说，交代？交代什么？
枣杠子说，洋人突然叫咱回来，肯定是为德塔公司的事啊。
王永昌说，这件事怎么了？我抢在孟凡浩之前把合同签了，鲍尔温先生还应该奖励我呢！枣杠子支吾一下，嘟囔着说，可是……我总觉着这事，有点可疑……
王永昌立刻站住了，你说，怎么可疑？
枣杠子说，这个德塔公司已经从孟凡浩那里买了这样大一批煤，他们的用煤量就是再大，也不太可能再跟咱们签这样一笔大单啊，除非他们是想做投机倒把的生意。
王永昌愣住了。想了想，又摇摇头。
枣杠子说，我可是一直有些怀疑……
王永昌说，甭猜了，反正合同已经签了，看洋人怎么说吧。
这样说罢，就和枣杠子一起走出车站……
2
凡浩已经想到了，王永昌突然被叫回滦州去，应该是鲍尔温又要有什么动作。果然，这天中午，凡浩正在旅馆的房间里刮脸，洪武匆匆走进来说，大少爷，家里刚刚传来消息，王永昌一回到滦州，立刻就去找百利船业的于老板了，还说要请他吃饭。凡浩听了想一想说，看来我们分析对了，鲍尔温很可能对咱们在《天津商报》上发的消息产生了怀疑。
洪武点点头说，如果这样，大少爷，咱们就要小心了。
凡浩笑一笑，也没什么，他就是怀疑也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王永昌和枣杠子正在庆丰酒楼的包厢里请百利船业的于老板吃饭。于老板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做船运业，从来都是上赶着求人承揽运输业务，今天开平公司的总办王永昌却突然请自己吃饭，还让开平煤矿的护矿队长枣杠子作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老板是一个江湖上行走多年的人，根据以往的经验预感到，王永昌的这顿饭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但于老板的心里也清楚，如果是对自己有利的事，自然来者不拒，否则就只是吃饭喝酒，你纵有千言万语，我也有一定之规，不上你的套就是了。这时，王永昌一边喝着酒，把一张合同放到于老板面前的桌上，眯起眼说，于老板，你应该知道，滦州府做船业的不止是你一个人，这张合同也就是你，如果换另一个人我是不可能给他看的。于老板伸头看了看这份合同。显然，这是一份开平公司与德国的德塔公司签的购煤合同。
王永昌微笑着问，怎么样于老板，你做船业这些年了，应该掂得出这份合同的分量，这样一笔大单，如果把运输的业务交给你百利船业，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也是块肥肉啊。
于老板抬起头瞄了王永昌一眼，哼哼哈哈地说，是啊，不过我想，这块肥肉恐怕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我一向是
个爽快人，王总办有什么条件，说吧。
王永昌说，好，果然爽快，我只问你一件事。
于老板点点头。
王永昌问，这一个月，你为腰窝矿往天津走了多少煤？后面还要走多少？
于老板一笑说，明白了。
枣杠子在一旁说，于老板就是一盏灯，一点就亮啊。
王永昌似乎嫌枣杠子插嘴了，不悦地斜他一眼。枣杠子立刻不再说话了。
于老板说，不过……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这……恐怕不便告诉您二位吧。
王永昌点头笑笑，立刻拿起桌上的合同。
于老板朝这张合同看了一眼。
王永昌说，也好，于老板有这样的行业操守，令人佩服，肥肉再肥毕竟不是馒头，不吃肥肉饿不死人，可要是没馒头吃就要饿死人了，好啊，可以理解。
王永昌一边说着，将手里的合同一点一点叠起来，揣进怀里。
于老板一直在看着王永昌的两只手。
想了一下，他似乎下定决心说，好吧……
3
王永昌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孟凡浩的当。如果按百利船业的于老板所说，腰窝矿业这一个月往天津的运煤量并没有增加，甚至比以往还有所减少，也就说明，《天津商报》上登载的那条消息所说，腰窝矿业与德塔公司签的那份订单根本就不存在。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是钻进了一个人家事先设好的圈套，糊里糊涂地就跟德塔公司的德国人签了这样一份把裤子都要赔进去的合同。王永昌简直恼恨至极。既恨孟凡浩竟然如此狡猾，甚至算计到了骨头里，也恨自己太蠢笨，竟就这么容易地钻进人家的套里。王永昌接着意识到，如果鲍尔温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他决定把这件事就在自己这里压下来，绝不能让鲍尔温知道。但就在这时，约翰突然来告诉他，鲍尔温先生让他马上去。
王永昌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王永昌一走进鲍尔温的办公室，鲍尔温立刻将一张报纸劈头盖脸地摔过来，接着大声吼道，王总办，这件事你怎么向我解释？我想听一听，你究竟怎么向我解释？！
王永昌一愣说，您……都知道了？是枣杠子……告诉您的？
鲍尔温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这件事你让公司蒙受了如此大的损失，你怎么向我交代？又让我怎么向总部交代？！鲍尔温一边说，把办公桌拍得噼噼啪啪地响。
王永昌揩着头上的汗说，这件事……是我没有办好……
鲍尔温拿出一封信，递给王永昌说，你现在去找府衙的合大人，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王永昌应着，赶紧接过信。鲍尔温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让合大人把这件事报到直隶总督府，我要让天津那边查封这家报馆！再把这件事彻底调查清楚！看一看，究竟是谁写的这篇虚假消息！说着看看王永昌，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只有这样，我才能向总部交代！
……
凡浩坐在旅馆的房间里，正在看当天的报纸，洪武匆匆走进来。凡浩立刻放下报纸问，家里有消息了？洪武说，家里送来的消息已经证实，鲍尔温向滦州府衙施压，滦州府已经把这件事上报到直隶总督府，总督府交办天津衙门，我刚听说，《天津商报》已经被查封了！
凡浩霍地站起来，有这样的事？
洪武说，就是今天发生的事。
凡浩说，走，去报馆看看！
4
《天津商报》的报馆门前已经戒备森严。大门上被两道盖着鲜红大印的封条封起来，旁边有兵丁把守。一些市民站在不远处围观，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凡浩和洪武在人群里看了一阵。凡浩低声说，这件事要尽快告诉向楠，让他有所准备。
洪武点点头说，我想办法去找燕先生。
凡浩说，你让他来旅馆吧，我要当面跟他商量一下，看下一步怎么办。
洪武应了一声，就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下午，向楠和洪武来到旅馆。凡浩正在焦急地等着。向楠说，情况我都已听说了。凡浩连忙问，现在孙主笔怎么样？向楠说，他一听到消
息就躲起来了，不过……
凡浩问，怎么？
向楠说，报馆的主编龚先生，被衙门抓去了，而且听说，衙门还在追查孙主笔的下落。向楠说着深深喘了一口气，孙主笔目前还没有危险，但我担心的是，如果衙门给龚主编动刑，龚主编挨不住，也许就会把孙主笔藏身的地方供出来，倘若果真如此就麻烦了。
凡浩想想说，这件事，能不能再让你那个叫汉斯的德国朋友帮一下忙？
向楠说，我也想到这个办法了，汉斯是德国人，而且在德塔公司是高级职员，也许能有什么办法。我已经约了他，在起士林餐厅碰面，你和我一起去吧，咱们共同商量一下。
洪武说，大少爷，我也跟你去吧，在这种时候，咱们不得不防。
果然，凡浩和向楠一走出旅馆，后面就有两个人尾随上来。向楠向后扫一眼低声说，后面的这两个人，很可能是衙门放出的包探。凡浩朝后瞄了一下，又朝洪武看了看。洪武就转身朝这两个人迎上去。这两个人只顾朝前面的凡浩和向楠张望，但左走右走，洪武一直挡在前面。洪武故意大声说，哎，你们怎么回事？好狗还不挡路呢！
这两人立刻瞪起眼说，你骂谁？
洪武挑衅地说，谁挡我的路，我就骂谁！
其中一个人说，好好，我们现在有事，不跟你计较！
这样说着再朝前看时，凡浩和向楠已经不见了踪影……
5
凡浩和向楠赶到起士林时，汉斯已经等在楼下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凡浩一见汉斯就走过来，一边握着手低声说，汉斯先生，这一次看来又要麻烦你了。
汉斯说，没关系，咱们先商量一下吧，看具体怎么办。
三个人刚刚坐下来，洪武匆匆来了。
凡浩问，刚才的那两个人，怎么样？
洪武说，这两个人果然是衙门的包探，不过没关系，他们抓不到我什么把柄。
凡浩说，如此看来，我们真要小心提防了。
洪武说，大少爷，你们在这儿说话，我去外面看着。
洪武说罢就到门外去了。
凡浩说，汉斯先生，我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龚主编从衙门里弄出来。
向楠说，是，龚主编在衙门里多待一天，孙主笔就不会安全。
汉斯说，如果让这位孙主笔先换一个藏身的地方呢？
向楠说，已经换过了，但孙主笔有可能藏身的几个地方，龚主编都知道。
凡浩说，从目前的形势看，汉斯先生，恐怕只有靠你想办法了。汉斯沉吟了一下说，我的力量还是有限，我想是不是这样，让冯·彼特理士先生出面，向衙门施加影响。
凡浩立刻说，这就太好了！
这时洪武快步进来说，大少爷，刚才旅馆门口的那两个人，已经带着人来了！凡浩听了立刻对向楠说，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盯一下，料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向楠说，没关系，这里是租界，况且还有汉斯先生在这里，他是外国人，他们不敢乱来。
汉斯站起来，点点头说，我来跟他们交涉吧。
这时两个包探已经带着几个人闯进来。这几个人虽然没穿号坎，但看得出都是衙门里的人。包探朝餐厅里环顾一下，就朝这边走过来。一个包探走到凡浩面前说，你就是孟凡浩吧？凡浩坐着没动，看看这个包探说，我是孟凡浩，你有什么事？包探朝身后带来的人看一眼说，请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吧。凡浩问，你们有什么事？包探说，什么事，你心里应该明白。说着回过头又看看向楠，还有你，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汉斯立刻站起来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吧。
包探这时才发现汉斯，稍稍愣一下问，你是……？
汉斯掏出自己的名片说，我是德国德塔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包探接过名片很仔细地看了看，点点头，又看一眼汉斯嗯了一声，接着指指凡浩说，他，还是要跟我们走。
凡浩站起来说，好吧，我跟你们走。接着又回头对洪武说，你告诉家里一下。
这样说罢，就跟着包探朝门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