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水落石出
1
凡浩已经预感到,周学熙周大人的这次英国之行很可能不顺利。果然,来到周府时,发现周学熙的脸色有些憔悴,情绪也不太好。周学熙将凡浩和蔡宣霖迎进客厅。凡浩看一看周学熙说,周大人,您此番英伦之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一定很辛苦啊。
周学熙叹息一声说,舟车辛苦倒没什么。
蔡宣霖说,这段时间,我们都翘首以盼,不知国际法庭的最终判决如何。
周学熙摇头苦笑说,唉,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场表面热闹,案情繁杂的诉讼早在开庭之前,我们丧失开平矿的所有权就已成定局,伦敦国际法庭的审判完全是在承认卖约有效的前提下进行的,一切诉讼只围绕着张翼张大人的个人得失纠缠,于我们大清国的利益毫无意义,这位张大人啊,我真无法想象,他如此做怎么对得起我们的列祖列宗啊!
凡浩问,这样说,伦敦这场官司,我们输了?
周学熙说,从表面看是赢了,可这张判决只是一纸空文,我们大清国根本无法收回开平矿!周学熙这样说着连连摇头,可悲啊,国之不强,难以为继……我这次从英国回来,去天津见袁世凯大人,袁大人听说了这件事的详细原委勃然大怒,认为张翼张大人从伦敦发回的电报中称,已收回开平煤矿云云实际并未办到,与朝廷谕旨相违。
凡浩问,袁大人,准备怎样做?
周学熙说,袁大人准备再次向朝廷参劾张大人!
蔡宣霖点点头说,对,是应该再次向朝廷参劾!
凡浩想一想,又问,您上一次说要兴建滦州煤矿的事,进展如何?
周学熙说,我这次请你们二位来,就是为商议这件事,我准备加速推动此事,现在看已经事不宜迟了。凡浩说,是啊周大人,眼下国际诉讼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建一个滦州矿,然后先以滦抗开,再以滦抵开,最后实现以滦收开!周学熙心情沉重地说,凡浩啊,国之危难,风雨飘摇,只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才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可要担起责任啊!凡浩点点头说,周大人,我明白,国之兴亡,匹夫有责!
凡浩和蔡宣霖从周府出来,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蔡宣霖说,咱们在街上走走吧。凡浩点点头,让老蒯先带着马车回去。然后,就和蔡宣霖一起沿街朝前走去。
蔡宣霖说,凡浩啊,看得出来,周大人对你很器重。
凡浩说,我觉得,周大人是一个很有民族气节的人。
蔡宣霖说,是啊,大清国如果多一些像周大人这样的实业家,恐怕状况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凡浩说,可是,我觉得光有这样的实业家还不行,我们的官吏……
蔡宣霖朝前后看看,示意凡浩不要在街上说这样的话。
这时街上一个求亲放定的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
蔡宣霖忽然说,凡浩啊,有件事,也许我的身份不该问。
凡浩说,什么事,您只管说吧。
蔡宣霖说,美娟过门后,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啊?
凡浩稍稍愣了一下说,嗯……挺好啊……
蔡宣霖点点头说,这就好。说着看一眼凡浩,有一句话,叫家和万事兴,美娟是我的女儿,所以我知道,她不能说是绝顶聪明,但也天生聪慧,很有悟性,你的事,她没少费心思。
凡浩说,是……
蔡宣霖说,所以,今后有事,可以多和她商量,听听她的想法。
凡浩深深地点了下头说,爸,我明白。
这时不知不觉已走到小山街口。蔡宣霖站住了,摇摇头说,怎么走到这条街上来了。然后又看一眼凡浩,我不喜欢这里,这是一片浮华之地,太过浮躁,我从这边走了。
蔡宣霖说罢,就朝另一条街走去。
2
凡浩独自走进小山街。
小山街上永远是繁华的。凡浩每次走在这条街上,就会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将一些碱放到碗里用水化开,然后插一根苇棍,就可以吹出很大的气泡。这小山街上的景象就如同这样的气泡,光怪陆离,色彩斑斓,却又是一片虚幻,似乎随时都可以破灭。
凡浩无意中又走到仁和书寓的门前,停住脚迟疑了一下,就迈步走进去。
竺老板一见是凡浩来了,连忙迎过来说,孟少爷来得可真是时候啊,这一场就是小桃红姑娘,您请前面坐吧。然后又凑近说,您赏个耳音,想听……哪一段儿?
凡浩说,她上次唱的那段是……
竺老板想了想说,哦……是《忆真妃》,孟少爷还想听《忆真妃》?得嘞,我这就去告诉小桃红姑娘,孟少爷来了,想听她的《忆真妃》,她一准儿高兴。
竺老板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有人给凡浩端上干鲜果品,又沏了茶。这时台上的弦声响起。凡浩抬头,就见小桃红已经站在台上。小桃红淡施粉
妆,看上去温文尔雅。凡浩一下看呆了,越发觉得她像兰兰。小桃红此时也已经看到坐在台下的凡浩,深施一礼,便开唱道:
马嵬坡下草青青
今日犹存妃子陵
题壁有诗皆抱憾
人间无客不伤情
三郎甘弃鸾凤侣
七夕空说牛女星
万里西巡君请去
何劳雨夜叹闻铃
杨贵妃梨花树下香魂散
陈元礼带领军卒才保驾西行
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
一心似碎两泪如倾
……
凡浩渐渐听得入神。只见台上的小桃红嘴动,却似乎声音越来越远……
……
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
几度思量几恸情
那窗儿外铃声儿断续雨声儿更紧
房儿内残灯儿半灭冷榻儿如冰
柔肠儿九转结结欲断
泪珠儿千行万点点点滴红
这君王一夜无眠悲哀到晓
猛听得内官奏请驾登程
小桃红唱罢,已经下台去,凡浩仍还在出神。这时竺老板走过来,在凡浩的耳边低声说,孟少爷,您请里边歇着吧。凡浩便站起身,朝里面走来。
书寓的竺老板引着凡浩来到一间包厢。凡浩抬头看看,门楣上挂的牌匾写着:兰熏馆。凡浩走进来,屋子的中间有一张桌子,桌上已摆好酒菜。小桃红已经微微含笑地坐在桌前,可以看出还没有卸妆。这时见凡浩进来,连忙起身微微施礼说,孟少爷,请……竺老板说,孟少爷,您在这儿慢慢歇着,还想听什么,小桃红姑娘给您一个人唱就是了。
竺老板说罢就出去了。
小桃红起身为凡浩斟酒说,孟少爷,谢谢您过来捧场啊。
凡浩端起酒喝了,笑笑说,你唱得好啊。
小桃红掩口一笑说,孟少爷过奖了。
凡浩说,我……还是叫你常姑娘吧。
小桃红说,只要您高兴,随便怎么叫。说着又端起酒盅,孟少爷,为了表示谢意,您喝一杯,我喝三杯,好不好?凡浩连忙说,那怎么行,还是咱们一起连干三杯吧。
于是,凡浩和小桃红一起连干了三杯酒。
小桃红放下酒盅,看一看凡浩说,孟少爷好像……是一个性情忧郁的人。凡浩点点头说是啊,常姑娘刚才唱的那一段,“最伤心一年一度梨花放,从今后一见梨花一惨情”,真是动人心魄啊。小桃红说,哦,少爷说的是这一段:
最伤心一年一度梨花放
从今后一见梨花一惨情
贵妃呀是我一时顾命就误了你
好叫孤家痛悔忆旧情
再不能太湖池观莲花并
再不能沉香亭谱调清平
再不能玩月楼台同玩月
再不能长生殿里祝长生
我二人夜深私语到情浓处
你曾说但愿恩爱夫妻世世同
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
几度思量几恸情
……
凡浩一边听着,不停地喝酒。听到这里,已经落泪。小桃红立刻停住口不唱了,慢慢走过来,坐到凡浩的身边问,少爷,您……怎么了?凡浩叹息一声说,好一个……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几度思量几恸情啊……小桃红的眼圈也湿润起来,说,少爷,您可真是个多情之人啊……来,我敬少爷一杯。凡浩这时已经有了些醉意,醉眼蒙眬中,看着小桃红似乎变成了兰兰,于是招了一下手说,兰兰啊,来……咱们再喝一杯吧……
小桃红问,少爷,您刚才,说什么?
凡浩仍在说,兰兰,我们,喝酒啊……
小桃红连忙说,少爷,您不能再喝了……
凡浩喃喃说着,兰兰,你不要管我……
3
美娟的房里,杏花仍坐在角落里抹泪。美娟走过来,把一块帕子递给杏花说,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这次受了委屈。杏花说,小姐既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昨晚为什么不替我说话?美娟看着杏花,笑笑说,你这么精明个丫头,怎么会问这样傻的问题啊?杏花说,我就是不明白,我昨晚一步也没离开过小姐,即使真想拿那个玉镯有这机会吗?
美娟点点头说,我当然清楚,我从一开始就清楚。
杏花说,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我杏花是什么样,小姐应该是最了解的。
美娟说,我当然了解。我问你,你昨天中午去干什么了?
杏花说,是小姐让我……
美娟说,对啊,我再问你,既然你没拿那个玉镯,它又怎么会跑到你包袱里去呢?
杏花慢慢抬起头,看着美娟。
美娟说,好了,大少爷不是说了,这件事不要提了,后面自然会有分晓。
杏花叹口气说,幸好小姐和大少爷都是明白人,要不我们这做下人的……
美娟笑笑
说,你去厨房说一下吧,老夫人昨晚胃疼,中午熬的粥里放些姜丝。
杏花应一声就出来了。
杏花朝厨房走过来。忽然,远远看到翠喜从房里探出头,朝左右看了看又回去关上门。杏花觉得翠喜有些诡异,站住想了想,就好奇地朝这边走过来。杏花知道,凡华一早就出去了。这时走过来,从窗缝朝屋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翠喜将衣襟撩起来,正在往自己的肚子上捆绑一个棉垫。杏花看了一阵,连忙转身回来了。
美娟见杏花慌慌地回来,连忙问,又出什么事了?
杏花说,小姐,你真猜对了!
美娟问,猜对什么了?
杏花说,我刚才看见翠喜的肚子……
美娟笑笑说,嗯,我知道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凡华哼蹦蹦儿戏的声音。从窗子望去,只见凡华一手拎着鸟笼子,一手揉着核桃哼哼叽叽地朝院子里走来。这时老蒯迎过来说,二少爷你可回来了。
凡华站住问,又怎么了?
老蒯说,快去看看吧,您那屋里,又闹上了。
凡华一听赶紧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翠喜正躺在床榻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凡华进来一看,吓了一跳。
赶紧过来问,怎么了这是?
翠喜说,我……难受啊……
凡华问,哪儿难受?
翠喜哼哼着说,头疼,肚子……也疼……
凡华上下看看翠喜,这……到底是哪儿疼啊?
翠喜说,我这心里疼!你们孟家拿我不当人啊,我还不如个丫头啊……
凡华说,这……老这么疼也不是个办法啊?
翠喜说,你去给我买只脱骨扒鸡来,要庆丰楼的,我吃了就好了。
凡华说,那脱骨扒鸡又不是药!我找我妈去!说着转身就朝外走。
翠喜刚要拦他,哎了一声,凡华已经出去了……
4
孟夫人一听翠喜这时闹身上不舒服,立刻有些慌了,连忙让凡华去请美娟。这时美娟已经闻讯赶过来。孟夫人说,翠喜突然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又说肚子疼,这是怎么回事啊。美娟听了稍稍想了一下,看一眼凡华说,这种时候,可不能耽误啊。
孟夫人说,说的是啊,怕是要生了吧?
美娟说,还是请大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孟夫人点头说,对,你不提醒我倒忘了,老蒯,你快去把街里的张先生请来。
美娟说,还是去请同济堂的黄先生吧,给翠喜彻底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夫人说,也好,那就去请同济堂的黄先生吧。
老蒯应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黄先生来到孟府时已是下午,径直就被请到凡华的屋里。黄先生先是看了翠喜的气色,又坐到床榻前细心地把脉。孟夫人和凡华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黄先生站起身,示意孟夫人和凡华出去。孟夫人和凡华就和黄先生一起走出来。
孟夫人问,黄先生,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啊?
黄先生笑了一下说,没有怎么回事。
孟夫人不解,与凡华对视了一下。
黄先生沉吟一下说,老夫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夫人说,先生请讲无妨。
黄先生说,二少奶奶……没有身孕。
孟夫人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说,您……看仔细了?
黄先生点点头说,我知道,这种话是万不可轻易说出来的,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慎之又慎,刚才反复摸了二少奶奶的脉息,肯定不会错的。
孟夫人想想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啊?她的肚子已经起怀了啊?
凡华想了想,突然转身哐地踹门进去,径直走到床榻前,抓住翠喜就往床下拉。翠喜被凡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哇的一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啊?你不想要你的孩子啦?!
凡华一边拉着翠喜说,你少来这一套!到现在了你还跟我装洋蒜!一边说着,一边从翠喜的肚子上抓出她捆绑的棉垫扔到地上。凡华说,你骗了我这么多日子,整天蒙吃蒙喝!我说怎么你这肚子先是不见大,后来又光见大不见动静儿,夜里连碰也不让我碰,敢情糊弄我啊?!
翠喜恼羞成怒,索性撒着泼地跟凡华扭打在一起……
这时孟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站在院子里,听着凡华屋里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屋里安静下来,接着就见凡华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凡华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脸上也被抓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凡华气哼哼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运气。
屋里突然传出哐当一声,似乎什么东西倒了。一个女下人慢慢走过去,扒着窗子朝屋里看了看,突然哇的一声尖叫起来。
哎呀,二少奶奶上吊啦——!
众人闻听连忙朝屋里拥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