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可以说是一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作品。
因为我在写作之初,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残忍”。
写到结尾处,连我本人也已不寒而栗。我之战栗在于自己原本对于“残忍”那些朦胧的感觉,最后在小说中脱离了人的行为,而变成一种不受律法审判和道德约束、无形无状无罪恶无廉耻感觉的欲念。
虽然那只是一个从知青中听来的故事,但据说绝对真实。很多年里我始终在琢磨着这件事情,内心持续的震惊与恐惧,使我无从落笔。
后来它漫漫沉淀,渐渐舒缓,像一条地下的暗河,耐心地躲藏着隐伏着,渗透坚硬的岩石,沿着地壳中的空洞和缝隙,固执地开凿着自己的通道。当它再次到达我的笔端时,水声轰鸣,来势凶猛,山岩被冲开了巨大的缺口,地层深处豁然开朗,阳光和水流疯狂地拥抱,跃向悬崖下的深潭。
人性中那些亘古不变的因素,诸如人性之残忍,数百年来,始终遵循着它自身的轨迹,在地下或地面运行。当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无可调解之时,残忍便露出它血腥暴行的本相,赤膊上阵;而在另一种相持、牵制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下,残忍被抑制和收敛,“隐居”于每个人的意识深处,仅仅成为一种进退可守的心理威胁。
几十年中,我们恰好经历了这样一个起伏动**的时期。我们已将人性这双面怪兽的种种表演一一过目,从中辨识、体验自己作为人的共同基因。正视罪恶本身也是一种近于残忍的自虐,但我们已别无出路。
一些追溯往昔的知青题材小说,已成为那段历史的注释,然而这并非是文学的功能。即使被那一时期生活造就了的知青作家们,已进入所谓的“后知青题材”创作,知青小说仍然不会仅仅在试图阐释历史的层面上拓展。这一代人最终的艰难在于我们已不再是知青,却无以摆脱地继续保留着那一过于陈旧久远的身份;更悲哀的也许是,当我们以“知青”的名义回到各自的出发地,那一座座经济与文化的中心城市时,才明白面对未来的日子,“知识青年”原来竟没有多少知识,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化。
从《残忍》小说的艺术构思上,也许可以看出,它一直在用一种回旋曲式的结构方式,寻找着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那条褡襻,故事似乎始终在退着往回走,企图走向从前的记忆,但回首之途却又始终被另一种力量所阻隔和反弹,每一步都步步逼问着事实的真相和原委。就像一条崇山峻岭中的公路蜿蜒而下,你必须无数次经过之字形相距不远的路口,但却不能直接抵达。如果说,叙述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就像盘旋的上山之路,须开足马力,一鼓作气;而倒叙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却须捏闸空挡,小心谨慎地慢慢滑行。每个弯角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故事每一处被反复追问的内在逻辑,都是路边的护栏和垒石。
我喜欢用这种方法写作。它不像在平地和公路上行驶那么一览无余、畅快淋漓,但它有高地与低谷的落差,在审美上造成类似三维空间的立体感。
小说语言的品性亦由此而来,作品叙述风格的建立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它必须有足够的韧性来承载这种盘旋式的滑行,它只能粗粝而富于弹性,而非流畅而光洁;它甚至常常设置阻力,对车轮实行难以察觉的小小“颠覆”,以使文本在话语摩擦的声响中,产生出抑扬顿挫的韵味。
小说人物在故事进行中轮流失踪,也许象征着人性美善的丧失和缺损;也许可以理解为罪恶的临时撤退和暂时缺席;然而正义的重新占领,却以罪恶的更为极端的表现形式——残忍作为代价。正义因此变得畸形而狭隘,人物的每一次失踪,都意味着人对自我徒劳的重新寻找。
但无论如何,人性中深藏的“残忍”,在外部环境激化恶化的条件下,被迫付诸精心策划的复仇行动;而当社会秩序恢复正常之后,那些抑或更为“残忍”的欲念,却因无法量刑,缺少证据而逍遥法外。我难以判定也难以断言,那种导致残忍行为的社会环境,与那种惩治暴行却容忍罪恶欲念的社会形态,究竟哪一种更适合人的生存?我只知道一个自由的社会只追究行为而宽待欲念,只要欲念未曾逾越行为界限,法律永远只有一个假设的对手。
道德法庭由良心和崇高主持审判,假如你不拒绝,它将在你心灵中无限期开庭审理,但那是这部小说以外的话题。
人类已无法否认和躲避残忍,人类只能尽量抑制残忍,将其收容在大脑深处的一角,只是偶尔泄露出一些类似故事的话语。
《残忍》写于我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完成以后不久的1994年10月。我感受到了写作行为与审美欲念之间所达成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