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德清是我的外婆家,是一块具有浓厚文化底蕴的土地。这次“中华首届游子文化节”由德清县委发起并举办,体现出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延续。我在19岁那年,曾下乡到德清洛舍公社所属的陆家湾大队,然后又离开这里走向遥远的北方。今天的“游子文化论坛”,对于我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当年,一条孤独的小船划过烟波浩渺的洛舍漾,载我从这里出发,离开了江南故乡,一去30余年,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游子”(或称游女)。而我的母亲,又是一位公认的“慈母”。所以在感情上,我对孟郊那首诗的认同,会更加强烈和亲近。
今天的人们大多都是在路上远行的“游子”。而“慈母”的概念,不仅仅局限于文字意义上的慈母,应该也包括慈父、严母或严父。然而,在不同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下,传统儒家文化中的“孝道”,和当下的现代人所须承担的家庭责任感,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的物质欲望增强,情感需求减少。家庭关系、父子关系、朋友关系、亲情关系都不同程度地变得疏离和淡漠。但是这种“破坏”具有一定的进步性,彰显出社会公共空间的增大、人的独立性和个性的加强,原先家庭成员之间生存的依赖性和互助性,自然会逐渐递减;子女与父母亲之间,传统伦理中所规定的那种人身依附关系,必然在消解之中。我们置身于现代语境下,试图寻求传统道德与现代精神之间的连接点:在这个物质时代,究竟有哪些文化应该摒弃清算,哪些传统应该保留延续。我们呼唤的是一种现代社会中人和人之间的真诚、亲情、关怀、尊重和理解)今天我们讲游子文化,已不仅仅局限于道德范畴,它应该比传统文化中的孝道,具有更为丰富和深厚的精神内涵。
但是现实的情状并不令人乐观——事实上,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不信任,家庭成员之间的防范与戒备,疏离与冷漠,尤其是子女与父母的精神沟通障碍、子女成人后对父母的赡养责任逃避等方面,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冷酷与自私的倾向,某些极端的事例,已经引起了全社会的忧虑与关注。
古往今来,人作为一种具有精神与感情需求的高等动物,亲情、友情、爱情,都是我们生活的精神支柱。然而,亲情表面上看来温情脉脉,却蕴含着极大的杀伤力,在某种情况下会成为毁灭自己和毁灭他人的温情杀手,带来恶劣的后果。我们看到一些腐败事例的发生,表面上是为顾及子女、亲友、情人的生活前途,违规批条,甚至不惜挪用公款、贪污受贿。在这里,亲情其实只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亲情的背后更多的是腐朽的宗法、血缘、封建残余价值观,比如封妻荫子、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等等,直至权色交易。这样的所谓亲情,恰恰是现代社会应当坚决摒弃的,并应以理性与法治加以约束的。
另一种值得研究的现象是,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市场经济之后,人群大规模流动,更多的年轻人为了求学、谋生和发展,远走他乡,或进入城市,然后逐步改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和命运。其中有一部分“游子”,从此置父母于不顾,对于那些曾为抚育他成长付出极大辛劳的父母兄妹亲友和故乡人,避之不及,羞于认亲;无论在城市和乡村,争夺财产、为逃避赡养责任产生纠纷、虐待老人之类触目惊心的恶性事件也时有发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客观原因,使得亲情作为一种延续千年的传统中华美德,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崩溃得如此迅速,脆弱得不堪一击?难道仅仅是道义的指责就能挽回的么?传统文化的老根是否需要重新嫁接新枝,才能萌发健康的新芽呢?
我们怎样才能够找到一个适当的立足点,能够从心灵的本源中寻求帮助?
社会机制和道德体系又该怎样整合,才能创造出有利于健康人性发展的外部条件?
我想以自己为例,来进行一些思考和回顾。
我19岁离开杭州前,曾在德清插过队,我所在的大队当时是非常富裕的。外婆特别疼爱我,经常从镇上给我送菜去。我在德清农村生活了3个月后,北大荒农场开始招收知青,我义无反顾地决定离开德清奔向更广阔的天地。外婆知道后很伤心,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怀有一份对外婆的歉疚之情。后来我从北大荒到了哈尔滨读书,在东北生活多年,又到北京定居。30多年一直是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但我父母对我是支持的,从来没有要求我为了照顾他们而选择回杭州生活,不会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我,这样的父母是可敬可佩的。因为文学同样也是他们的理想。父母与子女之间彼此的理解,是以精神追求的一致性作为前提的。
当年北大荒的生活当然是孤独和寂寞的。记得有一年,在我生日前几天,我收到了一个信封,一看地址就知道是杭州寄来的,信封比通常邮件要鼓些,软软的。打开一看,是一块白色的手帕,角上用红色的丝线绣了我的名字,是“抗抗”两个字。这个手帕是我妈妈寄给我的生日礼物,而手帕上两个红丝线绣的名字,是我妈妈亲自绣上去的。我妈妈从小出去读书,不善女红,但她艰难地、极具耐心地绣上了我的名字。我觉得这块手帕沉甸甸的,包含了很多的意思,它像母亲柔软的手掌,替我揩去劳动的汗水和思乡的泪水。70年代寄远程邮包很慢,所以妈妈选择了一个非常轻巧的礼物送给我;我妈妈不会织毛衣,所以她给我绣了这个手帕,这是我一生中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我曾真真切切地体会过“慈母手中线”的那种情境。我觉得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亲情,上升为一种自然的感情交流和互相需求的友谊,甚至同责任无关。
上个世纪70年代,知青家长都在找后门、找关系把子女办回城里去,大多数人都采取非常实际的办法来帮助自己的子女改变命运。但是我的父母很不同,在那种情况下他们支持我去学习写作,这是很多父母做不到的。因为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投入”和“产出”是不成比例的。即使能发表作品,也很难改变命运。当时我回杭州写初稿、去上海改稿的时候,工资和粮票都没有,我父母却尽全力帮助我克服困难。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过自己在经济、感情、精力等方面的投入,是否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由于这种理解和信任,我永远感激他们。直到现在,我有一些问题和困惑,还会同他们讨论。我虽然不能常常回杭州探望他们,但我会经常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能够时时刻刻感受到我的关切和思念。所以,亲情如果以信任、理解和交流作为前提,才能成为超越血缘关系和物质利益之上,一种精神寄托和自觉的要求。
基于以上的感性体验,我不太赞同继续沿用传统的“孝文化”这一概念。“孝”是一种被社会规定的伦理道德规范,作为人人所应当遵守服从的道德操守,带有强制性和公共舆论的监督性质。进入21世纪的现代社会,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早已破除了“父父子子”长幼尊卑的传统儒家文化的家庭等级观念,以及养儿防老的“投入——回报”关系,而更多地体现出平等、尊重、关怀和理解。“二十四孝”的历史故事中,把肉割下来给父母煲汤,发生在物质极度匮乏和贫困的情况下;“父母在不远游”产生于交通、信息极不便利,疾病频发的时代。而现在,除了献血捐肾,等等特殊情况,父母亲需要的更多是我们平平常常的爱心。比如陪父母说说家常话、关心父母的身体状况、买一些安全实用的老年保健用品;远游在外的儿女,能常常与父母通电话;条件许可的话,把父母接过来同住,与父母一起去旅游。在饮食起居之外,更注重老年人的精神需要,帮他们排遣孤独与寂寞。尊重父母的兴趣爱好,不干涉老人的感情选择,等等。这种关爱,才是老人真正需要的。有的人其实平时对父母非常冷落嫌弃,在父母过世以后,却举办铺张的葬礼建立豪华的墓地,以此赢得一个孝的名声,或是炫耀自己的权势。这样的孝文化,不是当代社会所应提倡的。
面对无可回避的全球化浪潮,一个国家的强盛与复兴,在根本上取决于这个民族整体的文化教育水准。在传统文化中,我们可以提取例如“责任”、“良心”、“国事家事天下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精华遗粹;在西方文化中,我们可以学到爱心、尊重、理解与人道主义原则。否则“道德重建”仍是空泛而无力的。在急速变化与转型的时代,亲情不断遭遇“代沟”的拦截,于是,沟通与宽容,便成为两代人之间的精神通道。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清醒和勇气正视现实,我们会看到,传统意义上的“孝道”,在这个充满激烈竞争、高风险的时代,已经不可能按照传统的样式来复制和粘贴。游子们和虽不远游但身心疲惫压力巨大的儿女们,如何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长久地侍奉在父母身边?一个强大的民族不允许它的主要生产力,陷入老弱病残的拖累之中——由此,症结最后落在一个非亲情的实际问题上:如果没有相应完整的、人性化的社会保障,没有相对完善的社会服务,亲情只是一种虚幻或难以实施的愿望。这将是今天这个论坛所面对的实质性难题:游子们要有爱心,但爱心是以心的方式体现,还是以爱的方式显现?当“爱”(行动)与“心”(愿望)在时间支配上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们应当更多地服从于事业(即实现民族复兴的必要行为)还是服从于情感和道德(即文化传承)的要求?
我们每一个人都希冀着一种两全其美双向兼顾的结局。那么,社会保障和社会服务的介入与完善,将是一个使亲情真正能够到达、迫在眉睫的基础建设工程。
(该文为2004年参加浙江德清首届“游子文化论坛”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