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伊是我救助的个失学儿童,十二岁,女的,上过电视。她上电视的原因得益于电视台开展的一个活动,叫“献出一份爱心,托起明天的太阳”。她与其他几个失学的孩子在省城逛了儿童乐园,参观了大学的教室,穿上了印有“××矿泉水”字样的文化衫,与某实验小学结成了手拉手、“一帮一”,尔后即热泪盈眶地诉说了她们失学的原因……

小伊她们在省城活动的那几天里,电视上每天都有报道,其用意当然是要动员大家人人都献出一份爱,帮助这些孩子们有一个重新读书的机会;再就是让孩子们感受一下社会的温暖,激励她们好好上学读书。我就是看了电视之后找到电视台的朋友,让他们分配一个给我的,我希望他们分给我一个清纯些的小女孩。在我人到中年之后,我特别羡慕那些让女儿挽着胳膊散步的人。我的儿子从上小学开始就闹独立性,从不跟我一起散步,如今他已是大小伙子了,就更不敢奢望他能跟你一起散散步。所谓救助,其实一年才拿六十块钱,这等于我一篇小文章的稿酬或一条乐福门香烟。我供她上学,在经济上等于我每年多写一篇小文章或少抽一条乐福门,确实是小菜一碟。我还想另外进行一些感情投资,从现在开始一直供她读完大学,待我老了之后,她能来看看我,当然也希望她能陪着咱散散步什么的,我即足矣。他们遂将来自沂蒙山的小伊分给了我。

估计是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又在电视镜头面前被采访过的缘故,小伊还挺大方,挺有礼貌,小嘴挺甜,一见面即管我叫干爹。我遂像其他献爱心的家长一样,在准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之后,请她来我家做客。她在我家一天,我注意到这孩子对两件事特别感兴趣:一是喜欢看电视,二是喜欢翻抽屉。她说,干爹的家跟电视里一样,那么多书,还有抽屉。我问她,你们家没有电视吗?她说没有。有电灯吗?有。我即在心里筹划着待我将电视更新换代之后,将我家的这台送给她。过一会儿,她又说:“你看人有多能,那个镜头一对着你,就把你录进去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能录,我在电视上的镜、镜头你看了吗?”

“看了,我就是看了电视才找你的。”

“韩阿姨要跟着咱们采、采访,你怎么不让她来呢?”

我告诉她,电视不是好上的,咱们都是凡人,凡人只有做出了成绩才可以上电视,除此之外,由于别的原因上电视,都光彩不到哪里去。

她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或复杂得多:“大干部天天上电视,还能不光彩呀?”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所做的工作重要,另外他们本人在某些方面也做出过贡献,并不是他们自己愿意上的。”

她即大人似的嘟囊:“你看人家是人,咱也是人,人家这人……”

我上卫生间的时候,她开始拉我书橱及书桌上的抽屉。拉抽屉这件事,是孩子们探索神秘与好奇的普遍心理,并不意味着就想拿什么。而几乎所有人家的抽屉都整齐不到哪里去,如同一些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小姐们的宿舍差不多都脏乱差一样,越是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家庭,他那个抽屉就越乱。我家亦然,我上完卫生间回来,她正翻着,她稍稍尴尬了一下说是:“看,干爹的抽屉多、多乱,我帮您整理一下。”

抽屉里面没什么好东西,大都是些我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录音带、螺丝刀或者小钢镚儿什么的。我说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她即拿了一截儿盘在一起的安有线电视时剩下的天线。我问她拿这个干什么呢?她说她家安电视时好用。

我们常常对自己的孩子缺乏耐心,而对人家的孩子却能循循善诱。她走的时候,我即嘱咐她回去以后常来信,将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告诉给我,当然也包括有什么困难:“信封怎么写知道吗?”我爱人在旁边听着就说我絮絮叨叨跟个娘们儿似的。

小伊回去时间不长即来信了。她在信中说,她一回到家,庄上的男女老少就都去看她,问这问那——我完全能想象得出那个小山庄会怎么样地迎接这个上过电视的小女孩,有个老太太还管她叫小明星……我在看信的时候,电视上正播一个广告,一个鼻子挺大的小女孩告诉我们:“人家都说我是小明星……”我就是想不起她是哪个方面的小明星。

小伊还说,这些天来,她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一种节日般的气氛中,激动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上课就打瞌睡……我回信的时候就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再惦着上电视的事儿了,永远记着我们是凡人,也没有谁真地以为你是什么小明星。

农村的学校是有秋假的,过完了秋假,小伊又来了封信,说是她们家今年收入还不错,她母亲跟孩子们商量要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小伊就说别买了,电视是个让人苦恼的东西……

我就觉得这孩子还行,还有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