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住在省城济南的作家中,我大概是离张海迪家最近、与她相识也最晚的一个。尽管心仪已久,互相对各自的作品也非常熟悉,我来济南的九年间,却一直没见过她。就像俗话中说的,你忙我也忙,难免看不见。好在几个月之前,因为接待一位共同的外地朋友,才有缘于她家小聚了几次。
不见面不说明不熟悉、不敬重。作为一个世界级的残疾名人(她最近被日本NHK评为世界五大杰出残疾人之一,而且是唯一的女性),作为一代中国青年的典范,她的事迹、她的精神,一般人都耳熟能详。我认为她是八十年代以来所涌现出的最过硬也最持久的典型之一,有许多好的典型由于种种原因,或因去世了,或因他们自身走向了领导岗位,或因时过境迁,他们的典型意义不是那么耀眼了,唯有张海迪却一直闪烁着她永远的魅力与本色的光芒。当然这与她始终是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也有关。
仔细想来,人生所有的锻炼与考验无非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痛苦的磨炼,一是荣誉的考验。作为中国的老百姓,我们凭着忍耐与韧性,一般的痛苦与磨难差不多都能熬过去、挺过去;但在荣誉面前却就不一定把持得住。海迪面对巨大的痛苦所表现出的那种坚强与勇敢当然是我所佩服的,我尤其敬重的是她在荣誉面前所持的那种无谓与淡泊,那种真正的荣辱不惊,那种对心态与情绪的把握与调整。十几年前,我们几个文学界的朋友曾以海迪为例批评过跟我们非常要好的一位老大哥作家,那位老大哥曾吃过许多苦,甚至受到了诸多非人的待遇,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可在文学上的一个奖项面前却就失了分寸,要么于社交场合上傲慢无礼,要么在私下里又表现得非常委琐。我当时是说海迪比我们年轻得多,她所获得的荣誉不可谓不大,她所经历的热烈而火爆的场面不可谓不多,可海迪却始终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而她又是那样的年轻,她成名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几岁,她傲慢一下或堕落一下都情有可愿。可她很快就走出热烈,走入沉静,立即又投入了新的学习与创作,不断做出新的成绩。她谦虚谨慎的品格且不说,她那种对心态的自我控制、对情绪的自我调整难道不值得咱们好好学习吗?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把我自己感动了,我们遂很动情地表示虚心向海迪来学习。
当我对海迪越来越了解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的确不仅是一个谦虚谨慎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格与操守的问题。文坛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名利场,它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与名与利联在一起的,它曾上演过多少沽名钓誉、追名逐利的喜剧、悲剧乃至闹剧啊!然而身处文坛的海迪对名利、地位、掌声、鲜花、职务、职称这些东西的淡泊与漠然的确是由衷的,她比我本人及我所见到的许多作家都做得好。比方说,她从二级创作员晋升为一级创作员的年限够了,她于二级创作员的任期内出了书拿了国家级的大奖,可评职称的时候不知是以为她已经是了还是将她忘了竟没有人让她申报,她自己也就没有申报。别人与她说起这事儿来,她真的是一笑置之,并表示出对二级创作员的满足。再比方说,以她的成就与知名度,有好多的组织让她担任个什么样的职务,享受个哪一级的待遇,她是再三地推辞;更有些企业家要赠送她小至项链大至别墅的些贵重物品,她是百般地不受。每念及此,我就不由地想说一声,海迪,就凭这一点,我敬重你!
作为作家的海迪,进入九十年代以来,我认为她呈现在人们面前的除了她那持之不变的人格与爱心之外,更多的还是她的学养与才智。这有她的《生命的追问》作证。我最近比较仔细地读了这部书,我为她对人生、生命、生活、社会、文学、朋友、友谊及爱情的痴情所感动,我为她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真诚、才华、智慧所折服;特别值得我称道与思索的是她自然而然地挥发出的那种浓浓的温馨,深深的眷恋,烂漫的纯真甚至是淡淡的伤感,那是比健康的人还要健康得多的情怀与情调啊!相形之下,我们却常常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健康!甚至以病态为美,以邪恶为美,以残酷为美。
海迪的才智,无疑来自她的博学、阅历、悟性乃至家传。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哲学的硕士学位之后,近年又在攻读文艺学的博士学位课程。她有着极强的语言天赋,她是山东创作作家中绝无仅有的能直接阅读和翻译英日文原著的人;她操一口流利纯正的普通话,稍稍有点软,听上去特别地温柔动听;拉起呱来,她偶尔会调皮地模仿一下各个地区的方言,那真是惟妙惟肖;她发起火来也不失之于粗俗。
由于身体的原因,海迪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书房里,这使她有更多的机会阅读和思考;也使她较少地受一些污泥浊水特别是铜臭气的污染。与她交往,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清纯与童真,你跟她说一件好笑或可气的事情,她会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发出一声呀——神情则完全是孩童般的天真无邪,她像一条清澈见底的涓涓溪流,滋润着你的心田。
海迪的家庭是一个欢乐、温馨的家庭。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是她的父亲给我开的门,那是个身材高大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大概看过我的一些小文章,一见面即背诵某篇小文里面的些好笑的话语。他笑起来仍然像年轻人那般爽朗,极富感染力。她的家人之间可以随便开玩笑,完全是朋友的那么一种关系。感受一下她家庭的气氛,差不多就可以知道海迪之所以能保持这份清纯与童真的原因,海迪的爱笑,好像也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过来的。
永远保持着一份童真,对于一个作家是多么重要啊,你可以笑得像天才一般高雅,可你能笑得像孩童一样纯真吗?永远保持着纯真,就会永远年轻。
一个作家的成功,要依赖多种因素,像才华、学养、阅历、**、敏感、纯真、悟性等等,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两条,一是痛苦的经历与感受,二是人格的强化与完善,而这些东西海迪一样也不缺,尤其是后两条更是她的强项,所以她是我们山东重要的作家,她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维护、呼唤与讴歌真善美是作家的天职,难的是如何去实践它。作为社会名人的海迪,她比一般作家更多出许多的爱心与责任,比方说有多少残疾病人及其家属求到她的门儿上,要她为之解决实际问题;比方说,有多少临危的病童临死之前渴望见她一面,她都尽心尽力地做了;她又做过多少力不能及的事啊!这类事情数不完,而每当人家有一点不满足,她又会自责、不安。
海迪最近因写书累病了。当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而她又在自责,我病了,我累了,我空了,我什么能耐也没有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听着就禁不住热泪盈眶;此时电视上正在播送一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歌曲,有两句词好像就是说她,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海迪是个善于掩饰与压抑自己的痛苦而给别人以欢乐的人。好在我知她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与自制力,她也就在亲人或朋友面前那么说说罢了,果然第二天身体稍一恢复,她又去接待那一拨拨的来访者,播撒她那无尽的爱心去了……
无论作为典型的张海迪,还是作为作家的张海迪,她都是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她的名字是与我们这个时代乃至我们这座城市连在一起的,当我们的后人说起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文景观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这样列举,我们有千佛山,有大明湖,有李清照,有张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