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买好了8月29日返国的飞机票,28日有一天空闲,朋友们建议我们去游箱根。
我和湛秋起了个早,乘地铁赶到新宿,再由新宿乘小田急线火车前往箱根。
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是小田急线的终点,叫箱根汤本,是一个森林公园。几天来,都是呆在东京闹市,很想出城,看看日本的山川风物。从新宿到箱根汤本,我们乘坐的高速火车,沿途也得停靠18个车站。过第六站,我们才得以见到乡村。小山浑厚,林木蓊郁,窗外下起濛濛细雨,一切的景致,朦胧而静谧。火车在东京城里运行时,每站上下的人特别多,车厢里尽是汹涌的人流。现在车厢显得空**了,空了不少座位。我想,留在这车厢里的乘客,十之八九,都同我一样,是前往箱根的游人了。
过伊势园站,平畴沃野。曾见路边一高尔夫球场,不少人正在尽兴挥杆。大凡球场的风景,是人为培植的,非常之美。可是,我眼见的这座球场,与它四周的田园相比,并不让人感到特别的美丽。这是因为我见到的这个乡村,实在是同高尔夫球场一样,有着日本所特有的精心收拾的人工培植之美。
过秦野站,雨意渐浓,凉意袭人。过小田原站,车入山区,视野顿时狭窄了起来。到风祭站,山势愈陡,松林如幕。车声、水声浑为一体。当我们来到箱根汤本终点站时,不觉已在火车上呆了两个小时。
斯时是上午10点半钟,箱根小镇,仍是一幅欲醒还睡的样子。车站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幅三层大楼,这是镇上唯一具有气势的建筑。楼顶上垂下一幅很宽的白布广告,赫然书有“剑道”两个大字。它立刻将你的情绪撩拨起来,巴不得很快深入其中,探测那些对于我们来说虽然陌生却很渴望知道的事物。
湛秋提议先到镇子里走走。我则坚持先去游山。因为,朋友们推荐箱根,乃是山上的森林公园。那里有荟集了许多世界著名雕塑家作品的雕塑园,有既可**舟,还可眺望富士山的芦湖,还有闻名遐迩的现代艺术馆。
车站的出口,陈列了好多种介绍当地游览的宣传册。因语言不通,我们只从宣传册的画面上辨认应该去的地方。湛秋看了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很精致的木屋建筑,他说:“我肯定雕塑园就在这里”。遂去一售旅游专线车票的窗口问当班小姐,小姐既不懂英语,也不懂中文。湛秋指着小册子,打着手势告诉小姐:我们要去这里。小姐便卖给我们两张票。并指点在何处上车。
11时整,载着我们寥寥十几名游客的大巴开动了,驶入曲折盘旋的山道。车窗外层层叠叠的山,并无奇特之处,但它们依然让我感到赏心悦目。这些山让我想到穿着丝绸和服的日本女子,整洁、温柔而又色彩斑澜。日本是一个多地震的国家,这个岛国的大地经常抽搐。一座城市,常常在骤发的地震海啸面前,几分钟内成为一片废墟。基于这种地理环境的影响,日本人常常会产生一些近似于歇斯底里的宣泄。同时,他们又追求一种精致的近似于休眠的艺术境界。眼前的箱根的山川,便展现出这种境界。早就听说,佛教在日本甚为兴盛。但与中国不同的是,日本的佛寺基本上都修建在人口稠密的城市,像奈良、京都、东京,都有古老而又著名的寺庙,这些在日本佛教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庙宇,无一不是将自己的暮鼓晨钟融进滚滚红尘。“天下名山僧占多”这句成语,是不适用于日本的。就说这箱根的山,林木茂盛,略无间隙,淙淙溪流从林子里流出,不带一点浊泥。前不久,我曾去新疆的天山山脉和昆仑山脉旅行。那绵亘数千里的嵯峨、**、粗犷的山体,让你从根本上体会到,什么叫大气磅薄,箱根的山展现了纯然的日本风格。也就是没有人介入其中的纯自然风景,它表现了日本人对自然的情感。日本人的热情和希望毫无广度可言,这就像他们的山川,众多景象被压缩在狭小的空间。这种自然的意识,导致了日本线条艺术的蜿蜒曲折的特性。
而这时正好停车,邻座的日本老翁告诉我们该下车了。一幢木屋映入眼帘,正好是湛秋认作标记的那幅画。我们买门票进门,才知不是什么雕塑园,而是日本艺术陈列馆。
该馆分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两个展厅,古典艺术实际上是中世纪的欧洲艺术。一些杯、盘、灯台、镜子等,都是华丽家族使用的奢侈品。与古典艺术陈列厅对峙的是日本现代艺术陈列厅。入口处,最显眼的位置,陈列的是日本当代艺术家Livio Seguso的玻璃艺术作品《邂逅》与《回折》。摆在这样的地方,可见是受到推崇的。但是你根本无法明白它们的意思,它们只能给你一些无法确定的感觉。我试图从中找出日本艺术的那种丰润和富有弹性的表现力,但我多少有些失望。眼前的作品,尽管优美和曲折,并具有一种内部回旋的力量。但从中已看不出人性的和谐,而隐约表现出一种物性的渴望与诉求。我不能仅从这两幅作品就断言日本艺术语言的衰退,不过,还是能从中看出日本精神的转变。在无视外部世界的同时,却又想在展现欲望之能事的运动状态中,让外部世界接受它的**与冷漠。
走出展厅,我们又乘车上行至此趟巴士的终点仙石,一处小小村落。湛秋连问了几个人,皆因对方不懂英语而无法沟通。我们也就无法找到去芦湖与雕塑园的路径。
“你说怎么办?”站在仙石的一个小小的鲜花店门前,我问淇秋。
湛秋有些懊丧,但却自我宽慰说:“只要到了箱根就行了。你就是找到雕塑园,进去溜一圈,说不定还像参观艺术馆一样,出来后感到失望。”
“干脆,我们回到镇子上去逛街吧。”
“我同意。”
湛秋立刻喜形于色。他这位被人称作是“中国当代抒情诗之王”的角色,并不是自然的恋者,他喜欢城市生活,像法国象征派大诗人波特莱尔一样,他的创作灵感,只能在嘈杂的大街和味道并不好闻的啤酒屋中获得。
中午一点半钟,我们回到了箱根汤本。涉过箱根河,看到一个路牌,告之由此健步15分钟即可到达早云寺。
“去早云寺吧。”我说。
“庙有什么好看的”,湛秋一脸不高兴,“要去就去吧。”
于是,我们由那座大书“剑道”的建筑物旁边拾级而上。斯时雨势豪壮起来,山路上林叶森然,一片淅沥的雨声。我俩小跑一阵子,到一处神社的廊沿下避雨。
这处小小神社叫“神明神社”,门锁着,门前廊柱上系着草绳,上面扎着一些小白布条,想必是日本人祭奠亡灵的一种仪式。日本随处可见神社,其建筑格局,同寺庙极为相似,只是规模略小。神社是日本人祭供先人灵牌的地方,因此,也就特别体现了“日本情结”。象前不久,日本国新任首相桥本龙太郎参拜供有二战时期日本战犯灵牌的靖国神社,引起亚州各国的反感,即是一例。
雨越下越浓,神社的瓦沿,雨水滴成了线。社前庭木苍老,树根**于外,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屋右是几座小坟,短小的墓塔被雨雾缭绕,添了几分凄凉。
“你说,你在这里,同在中国的某处深山有什么两样。大老远跑到日本来,看这些有什么意义?”
湛秋一边用衣袖揩着满头的雨水,一边愤然地问我。
“不一样,”我说,“此时此刻,这里只有凄凉,而缺乏中国的那种萧旷。”
“你还要找早云寺?”
“当然。”
“你去找吧,我回到镇上等你。”
湛秋说着,真的就冒雨下山了。为了避免争执,我放弃了去早云寺的念头,追上湛秋。踩着树根和落叶,我们择路下山。一路上,我们没有碰到任何人。
回到镇上,湛秋又活泼了起来。在一家食品店里,品尝过日本老妇人制作的糯米糕后,他说:“我不是不肯去早云寺,是因为雨太大了。”
“雨中寻早云寺,不是更有意境吗?”
“你看,你的诗人气又表露出来了。不过,这是好事。”
究竟什么是诗人气呢?湛秋说,就是人生的艺术化。关于这一点,日本学者永井潜也谈到:“于一抹茶烟,心观世相;于一阵松风,身游尘外。一幅之书,一茎之花,尽有含蓄,有趣好,由是而净化心身,尝到人生艺术化的境地。”
这种修身与养心的雅性,同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如出一辙。只是在现代的日本,已经很难找到。岂只在日本,在我们中国,谁又能在现代生活的种种**之下,保持那份卓然独立的“闲情”呢?想起几天前在前桥市认识的日本著名女诗人财部鸟子,在她送给我的诗集中,有一首名为《赏花》的诗:
纵然乐曲《贝希娜》的冥想也将沸腾这黄昏
平展的花瓣徐徐降落,所以灵魂被浮起的错觉抓住
草木周围的黄昏褪色成黄金
公寓一带人工植物的暗影里
是忙于今年繁殖的生物们
桃花、蛇、木瓜、李子、猫、木兰……
火的氛围
楠树的红色叶尖
长发像唐代女人似地挽起
在窗下幻化成一株山樱的她
高高挽着的簪子
是无数白色的火药
财部鸟子是保持了闲情的,但她仍担心“灵魂被浮起的的错觉抓住”。
离开箱根时,仍在下着雨。作为一名旅游者我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语言的不通使我们不能按图索骥。但是,通过箱根的山水,我对日本的自然还是稍有领略。
1996年9月7日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