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索罟湾半日(1 / 1)

水墨江南 熊召政 1261 字 1个月前

如果说香港还有那么一处地方保留了自然的美丽与乡村的闲适,大概就是索罟湾了。

从踏进香港的第一分钟开始,我就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一个钟情自然、热爱大地的人。这两者在香港都无法见到。无论是在香港太空馆前的海堤上眺望整个香港岛,还是从渣甸山上俯瞰密密麻麻的火柴棍样的摩天楼群。或者在号称亚洲第一楼的中环广场的最高层环顾那些簇簇戈矛般的楼顶,我都感到了一种沉重的挤压,胸口发闷,以至喘不过气来。

由于金钱、组织、新型材料的巧妙运用,香港从一百多年前的荒芜半岛变成今天享誉全球的繁华都市。特别是近二十多年,现化物质文明在这里高速甚至是畸型的发展。日本人称高楼为“石屎”,这名字很难听,极尽贬斥之能事,却又是贴切的。以中环广场和中银大厦为代表的数百座摩天高楼挤在局促的香港岛上,其密度之大,为世界之仅见。香港友人曾骄傲地对我说,香港是一座世界级的现代建筑的博物馆。这一点我承认。那些各具特色的大楼,奇妙的造型,独特的空间处理,新型建筑材料的创造与运用,无不闪现着现代人类科技进步的光芒。置身在这样一些楼群中,你感到物质的丰富与庄严。同时反衬出人的渺小与卑微。人性在这里已受到严重的扭曲,人成了物质财富的傀儡。无庸讳言,香港人想摆脱这种现代生活的外在影响是徒劳的。更为可悲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这种生活非但没有反省和批判,反而乐此不疲。还有更多的大陆人想方设法移民香港,目的在于分取这里的物质享受的一杯羹。也许过了几百年,人们回顾香港的历史,一定会骇然惊叹:“怎么,那时的香港人居然住在几十层高的楼上吗?他们离开了大地,真是可悲。”可是在今天,拥有这些摩天大厦中的一套住房是一个普通香港人毕生的追求。

现代的科技文明既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和丰富多彩的物质享受,同时亦使人异化,成为物质的奴隶。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深刻的矛盾。一个有慧根的人,即有“心”人,莫不想在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妥善的解决方案。但他们的宗教心总是无法同现实生活的机心与匠心抗衡。他们只能为自己寻求一种解脱,把一颗试图保留完整情性的心融入自然,从与山川风物的亲切交往中获取精神的宁静。

所以,在香港,我实在不愿意穿梭或进入那些摩天楼群,尽管友人特意提供一辆劳斯莱斯车供我游览。那天,当友人问我是否有兴趣乘坐他的私家游艇到海上兜兜风时,我问:“香港有没有渔村?”回答说有,在索罟湾。

于是,有了索罟湾之行。

游艇缓缓驶离中环皇后码头。钻出泊满大大小小船只的维多利亚海湾。沿着岛崖线驶向湛蓝的宽阔的海面。约一个小时,游艇靠上了索罟湾码头。

这里属于香港南丫岛的一个小小渔港。与市区的嘈杂喧嚣相比,这里安静得多了。四月的正午的阳光懒洋洋的匍匐在掺着墨绿的蓝色的海面上,小小的港湾里随意地歇泊着一些渔船和游艇,像是茸绿的草地上停立着的蜻蜓。港口的海岸上,是数十间搭有凉棚的餐厅。一踏上索罟湾的土地,首先迎接你的,便是这些鳞次栉比的餐厅了。陪我同游的友人介绍:别看这些餐厅并不高档,这里可是香港三处最好的品尝海鲜的地方之一。一到礼拜天,香港人乘渡轮来这里一游,为的就是吃海鲜,这些餐厅也就人满为患了。我来的日子不是星期天,因此这些餐厅显得冷清。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友人领我到一家他经常光顾的餐厅。我虽是山里人,吃海鲜却是我的最大的嗜好。昨晚在鲤鱼门,一桌海鲜花去了一万多块港币。吃到了来自加拿大、挪威、澳大利亚、日本等国空运来港的生猛海鲜,当了一回可笑的饕餮之徒。同鲤鱼门那种世界级的海鲜馆不同,索罟湾的海鲜都是从本地的海洋中捕捞的。品种虽不及鲤鱼门丰富,却可说是更加生猛。我点了贵妃蚌、中虾、星斑、泥猛数种,价钱都很合理。厨师烹饪的水平只立足于鲜,而不作那种锦上添花的无用功。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用餐环境。餐桌都摆在凉棚里,栏杆外就是海湾,一边用餐,一边观海。寂静空旷的海面和食街上偶尔走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有助于你的食欲。甚至在餐桌上盘旋欲下的一匹两匹苍蝇,也让你感到自然的野趣就在身边。真的,你在这里看到苍蝇和在城里餐厅里看到苍蝇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在城里你感到恶心,在这里,你伸手驱赶它时,心中还会生出一丝快意。

用餐时,我看见短短的食街尽头,一棵绿树下,挂有一块“索罟湾第一街”的小木牌。餐毕,我便提议朝那里走走。

食街尽头,小木牌处拐弯,是一座小庙,由当地渔民集资兴建,名曰天后庙。这天后大约是佑庇当地渔民的散神,有碑记其德业。这种非佛之庙照例是没有出家人住持的,香火却是不缺。庙里的神像及一应物品,均擦拭得干净。可见当地人对天后的虔诚。庙旁住家的厅堂里,坐着四位老太太,悄无声息地打麻将。桌下卧着一只黄狗,睡眼朦胧,门外我辈的脚声,也只赚得它抬抬下巴。这一幅恬淡的民俗风情画,在大陆的南方乡村中触目可见。可是在香港,你感到这是难得的赐予,因此特别感到亲切,同时也产生了隔世之感。

沿天后庙前行,是一条林木蓊郁的小道。一边靠山,一边临海。山折处,一条溪流潺潺而下,有小桥架其上。此时的桥上,亦懒洋洋地卧着两三只狗。溪流那边,是一条深长的幽谷。沿着溪流,构筑有数十栋精致的别墅。它们傍山临水,静谧、安然而典雅。家家庭院的矮墙上,均探出一簇簇火红的勒杜鹃。逍逍遥遥地开着、摇曳着,映衬着山坡上各色野花和门前蓝缎子一样的流泉。逶迤前行,居然还能见到一座新造的小石桥。这种很容易引起感伤的风景竟然能存活于香港境内的一隅,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多少年来,命相学、风水学一直大兴于香港。那些被风水先生看中的地方,就会身价倍增。海洋公园之侧的浅水湾,是被风水先生们鼓吹的宝地,如今已成为香港的富人住宅区。谢天谢地,索罟湾这块地方仍被风水先生所弃,所以受到现代物欲的侵扰和迫害,比之浅水湾这样的地方要轻微得多。

行行复行行,倘徉在满山青翠与篱落人家之中,率真地感受自然之美,使几天来一直因紧张而感到疲倦的心得以松弛。

日将暮,友人促我返程。回到游艇驶回香港岛。站在甲板上,以索罟湾为背景,我照了一张像留作纪念。这一次短暂的索罟湾之游,让我对香港保留了另一种记忆。我知道,索罟湾远不能代表香港的本色,但它呈现的风情,却为我欣赏。

1993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