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学时,有一次去图书馆想再借沈复的《浮生六记》来看,却错拿了一本名叫《浮生十记》的书。翻了几页,居然也很喜欢。
文字清灵明丽,一直看了很久才注意到书里的文章写于几十年前。但以今人的眼光来看,也毫无违和感。而作者,便是苏雪林。
本以为苏雪林夫妻大约也会像沈三白和芸娘一般,一对才子佳人,在乱世中有着缠绵的夫妻情义。到后来才知道,文中携手而过的风月山水、闲情雅趣、情真意切、和和美美的“绿天深处的双影”,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谎言”。
事实上,她和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是传统包办的婚姻,沈三白和芸娘的日子却过得有情有调,引得世人感慨:“若有此情,布衣饭菜,尽可终生。”
而苏雪林的婚姻却是不幸福的。夫妻感情不和,吵架、冷战时有发生,两人更是常年分居两地,聚少离多。她曾在文章中描述他为“那个冷酷非常、专讲实利主义的工程师”,说他是她“命宫的摩羯星”。
原来,能把日子过得那样诗意的,除了能力,还有想象力。
那些并不如意的婚姻生活,在她的笔下成为一篇篇性灵脱俗的美文,集结为《绿天》一书。也因为这本书,她被阿英赞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与冰心一时并称为“冰雪聪明”。而这一本书和她的自传体小说《棘心》一起,奠定了她在中国近现代文坛的地位。
看她的散文,你会感叹她的文笔之美;看她写给抗日阵亡将士的文章,你能跟着血脉贲张、壮怀激烈,恨不能上阵杀敌;看她的男女平等言论,简直要抚掌叫绝。譬如她说:“男子于妻外,不应更有他恋的事发生,女子也是如此。男子如果金陵十二,女子也可以面首三十人。”如此新派前卫的观点,无一不和现代女子相和。
后来有幸在国外寻到了一本她九十四岁时所作的回忆录《浮生九四》,那时始信,一个文艺女子的内在世界,是隐秘而不可测度的。而苏雪林,怕是同时代最为复杂难懂的女性了吧。
她天资聪慧,十一二岁时就能写古体诗、用文言文写日记;性情却又比常人迟钝,在安庆上学的时候,全校成绩第一的她在学期末只拿到一只银牌,金牌被校长颁给了有关系的旁人。同学都为她打抱不平,她却“愣头愣脑地毫不在意”。
她叛逆激进,常常与人笔战。早在北京上学的第二年,就曾与易君左、罗效伟两人打了一场昏天暗地的笔墨官司。在鲁迅先生去世后,更是终生“反鲁”,撇开对文艺的分析,对鲁迅人格进行近乎野蛮的辱骂。没逃过她言辞犀利的谩骂的,还有郭沫若、郁达夫等文豪。
她做人却又保守顺服。明明对婚姻不满意,却迫于父亲的威压、母亲的软磨,接纳了包办婚姻。就算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也因为害怕离婚带来的负面名声而不离婚。
她工作极其要强,在武汉大学时,学校曾请她接替沈从文教授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半途接手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则珠玉在前,二则当时教材、资料都奇缺,苏雪林却迎难而上,不退缩,既然教了,就要做到最好。
骨子里却又怯懦敏感。面对感情纠葛她会选择用宗教逃避;在求学时,从来不敢执卷到胡先生讲桌前请教问题,更不敢去胡适家拜访。
她因为鲁迅问题被左翼作家口诛笔伐,但在抗战时却倾尽妆奁与积蓄,捐出黄金五十余两,并不断用文字讨伐日本侵略的罪行,被誉为“爱国作家”。
她没有奋起反抗包办婚姻,却对自己的学术研究异常维护。
她一生艰苦卓绝地进行屈赋研究,却毁誉参半,褒贬不一,甚至被人讥为野狐外道。但年过古稀,她仍亲自多方奔走,终于将一系列的屈原研究成书出版。
她一面对老师胡适如圣人般敬仰维护,但凡有对胡适不适之言论,她必发声讨伐;胡适去世停灵南港,她每月必去灵堂焚香礼敬。每到台北,苏雪林必持礼去看望师母江冬秀。却又对胡适对她“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的劝解教导置若罔闻,继续对鲁迅言语讨伐,一生不休。
她一面对丈夫的实利主义深恶痛绝,自己却又有着孔子“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的传统读书人的人格心理。
在她身上你寻找不到一种统一而恒定的气质,如同她自己所说,没有哪种心理学理论可以解读她。
无怪乎后人会将她前期对鲁迅推崇备至、后期突然反鲁骂鲁的行为大加揣测,继而生出了她“单恋不成,因爱生恨”的流言。
如今说起苏雪林这个名字来,大都觉得陌生,无人知晓。她曾经的辉煌,早已经被遮挡在历史的帷幕之后。
她和好友凌叔华、时任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袁昌英,被称为“珞珈三杰”(武大坐落于珞珈山)。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她就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凌叔华被称为“中国五大女作家”。
苏雪林,原名苏小梅,祖籍安徽太平县岭下村。1897年出生于浙江省瑞安县祖父的县署内,是宋代文豪苏辙的后人。
然而虽然生长的家庭衣食无忧,却有一位观念守旧、封建苛刻的祖母。而母亲虽然也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却对婆婆的苛待一味逆来顺受。
祖母不仅重男轻女,且一生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苏雪林从小便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幼年时就跟着家中的男孩子一起游戏打闹。
十八岁以前,她所受的教育都是极其不正式的。无论是在二叔的帮助下,在家中开辟的私塾里闲散学到的一些字,还是后来随父亲去安庆后所上的一所教学混乱无章的教会女校,她都没有学到过系统的知识。
一切文学的基础,都是靠她自己读书积累下的。她爱读书,只要书到了手里都会认真读完。没学可上的闲暇时间便都用来读书,从通俗的演义小说,到生涩的文言文、子史经集和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译作、名著,她都读得兴致盎然。
直到十八岁进入安徽省立安庆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后,苏雪林才获得了相对正式的教育。
然而,在恪守封建礼教的祖母手下,从闺阁走入新式的学堂,她为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为了求学,一次又一次地和家庭抗争。她曾不惜以自杀相迫,还为此得了重病。用她的话说:“这不是请求,简直是打仗。”
她也没辜负自己争取来的上学机会。二十三岁时,她考入了北京高等女师,和庐隐、冯沅君成为同学,也成了胡适的受业弟子。
二十五岁时,她又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赴法留学名额。而为了能前往里昂吴稚晖、李石曾创办的海外中法学院深造,她趁着“慈禧太后式”的祖母下乡的时机,几乎是逃出国去的。
在法国,苏雪林先是学习炭画,和潘玉良是同窗,后来转学文学。三年后,因为母亲病重,她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到家乡。
这一年,她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的女子,即便放到现在,也已经是被各种逼婚迫嫁的“剩女”了,更何况是那个时代。
苏雪林的未婚夫张宝龄是一个商人家的儿子,早在她十四岁时,便由她的祖父定下了这门婚事,但她一直以求学等各种借口推迟结婚的日子。
张宝龄曾在美国留学,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造船工程师。单看教育背景,他们都是受过西洋教育的高知分子,两人应该是很相称的,但现实却恰恰相反。
文科女和理工男的组合,如果无法磨合成相得益彰,那么便只剩下针锋相对了。
一个善于幻想、热情浪漫,一个了无生趣、冷若冰霜;一个满怀诗意,一个不解风情。
在法国的时候,苏雪林就曾主动邀约过张宝龄前往欧洲相会,得到的却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她那颗向往浪漫爱情的少女心和脆弱的自尊,被他无情而冷漠的理智言语击打得一地碎片:“我早告诉过你,我对于旅行,是不感一毫兴趣,到欧洲去做什么?至于结婚,我此刻亦不以为急,你想在法国继续留学,我再等待你几年,亦无不可。”
她的世界里充满了爱情幻想,而他的世界里只有现世的功利,从一开始就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张宝龄之所以不愿意去欧洲,是因为在上海工厂有一个职位,他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公正地来说,男人有事业心,忽视小情小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更何况张宝龄为人正直、上进,且有责任感。
两个好的人,不能成就一桩完满的婚姻,也只不过是因为两个人的爱情观、人生观不同而已。
倘若此时她毅然退婚,也可以在余生遇到对的人。然而面对父亲的强压,她有勇气反抗,对于母亲温婉的劝解,她却又退缩、摇摆不定了。在极度痛苦中,苏雪林受洗皈依了天主教。
然而希望靠着宗教的力量逃避感情困惑的她,陷入了更困难的境地。
她被思想进步的同学老师孤立、唾骂,认为她是“五四思潮的叛徒”,甚至受到过生命的威胁。师友不睦的消息传到国内,让父母蒙羞,她也很快接到家信,母亲病入膏肓,她不得不放弃学业归国。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了文字可以疏泄心中的郁闷,她仿佛在迷雾中找到了一条出路。
原来对于人生种种的不如意、不顺心,若偏执地纠结和苦闷,只会让自我在这种情绪中更加迷惘。而一种爱好或者专注对事业的追求,都可以带来另一种快乐,来补偿生活或者婚姻爱情中的缺失。
在《绿天》的扉页上,她写着:“我们结婚的纪念。”而实际上纪念的是她想象中美好的婚姻生活。
一个实用主义者的婚姻是无趣的。工作就是他全部的生活,生活也就是工作。他有着商人对经济积累的天然追求,加上苏雪林婚后多年未能生育,又对娘家大姐长嫂处处补贴不满,他们的生活中,越来越多的矛盾不可调和。尺天寸地之间,柴米油盐,古往今来离乱多少儿女?
可即便文章里写的一切都是假的,又能怎样呢?她的理想永远没有妥协,既然不能在现实中实现,那么就让她的文字成全那些美好。
虽然关于婚姻生活的文字是美丽的谎言,“但对谎言也该负责,就是对自己作品负责”。即便是聚少离多的生活,长久分居、名存实亡的婚姻,思想保守的她也没有勇气走向离婚那一步。她将倾慕者从视线中移开,在文字和学术研究中寻找到生活的抚慰。
苏雪林说她自己:“一生没有什么称心事,只有著述是一生所好。”“婚姻不如意就不如意,算了!世上多不婚者、遇人不淑者,我有文学学术**,何必婚姻!”
她果然将这种婚姻中的不如意,全然投入到事业中去。
苏雪林享年一百零三岁,历任东吴大学、沪江大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教授,台湾师范大学、台湾成功大学教授。她一生执教五十年,八十载文坛耕耘,一生有著作六十五部,合计著述两千余万字,真正著作等身。到了晚年,她清骨自守、淡泊度日,仍然未曾停止过写作和学术研究。
她的作品涉猎广泛,散文、小说、戏剧、翻译、童话、古典诗词、神话研究、文艺批评,她都能信手拈来且各有成就。对于李商隐和屈赋研究成果,更是名噪学术圈。
她不仅是作家,是诗人,是严肃的学者,也是画家,是桃李满天下的教授。她不肯将生命里的任何时间荒废。耄耋之年,会为一日晚起而“悔之不及”,因为“人生就是努力的战场,必须寸寸战步之战”。
黄庭坚有诗说:“人生不如意,十事恒八九。”杨公远也有诗曰:“生来百事少如意,老去千般都上心。”
从古至今,哪有什么万事如意的人生?俗世里的日子,虽然看着磕磕绊绊,可都需要用心去过。
用那些和“不如意”纠缠的力气,去浇灌你所如意的事情,总能等到它开出盛大的花朵,装点你那些不如意的生活,丰盛你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