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你身后,需要的时候回个头就好。
又一年,樱花落如雨,荼?花事了。
又一年,夏风如织吹过山花,秋雨如泣飘入海树。
一转眼,咸咸来到这个家已经三年了。
它一直是散养的,家里虽给它专门准备了窝,但它总是会去找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地方睡,譬如北海的怀里。虽说咸咸和北海是同一性别的,可它就是对北海异常粘。
静娴在家看书时,咸咸就会趴在窗台上晒着太阳,也不来和静娴互动。等北海快回家时,它就从家里的厨房一跃到外头的院墙上,随即消失。待开饭时,它嘴里总会叼些奇怪的“食物”回来,放到北海的脚边。
“唉,区别对待哦。”静娴一边将咸咸的“好意”扫进簸箕,一边说着酸酸的话。
而不远处,受着北海抚摸的咸咸似乎对静娴的行为不悦,但因为被摸得实在是太舒服了,也不愿去与静娴计较了。
“为它好我才吆喝它的,它却把我当仇人似的。”
“小动物就跟小孩儿是一样的。”咸咸在北海慈爱的目光中,发出舒服的呼呼声。
静娴听到这句话,动作明显顿了顿,拿着报纸把垃圾包起来:“可是孩子始终会长大,会离开,但咸咸不会。”
猫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北海腿上跳下来,来到静娴的身边,瞪着眼睛看她。静娴刚想伸手去摸,被咸咸发现了她的意图,喵了一声,扬长而去。
“你别多想!自然规律是无法改变的,杞人忧天后来的结局你比我更懂。乖,先吃饭吧!”
静娴心里宽慰了不少,笑自己总是顾虑太多。她把手里的垃圾朝着厨房的垃圾桶扔去,抛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那一包东西飞速从窗户坠落下去。只听到隔壁巷子里有人在大喊:“哎呀!死老鼠!”
今年,静娴的沙龙越办越大,不少人愿意自费让静娴给自己的作品做一次专题沙龙。徐杰也看好里面的潜力,二人正决定投资,大干一场。
自抓奸事件后,又玲和静娴走得更近了,她虽然不是文学青年,倒也很愿意去静娴的沙龙凑个热闹。又玲的文化水平自然是比不上静娴的,但好在她有着和静娴一样的好奇心与极强的求知欲。
当然了,她学这些知识也就图个新鲜,为的就是出去跟别人显摆自己懂得多。
她也不怕因见识和论点浅薄遭人嘲笑,反而把每一次的沙龙都当作很好的学习机会。人活在世上,多学点,自然没什么坏处。于是乎,她渐渐就成了静娴沙龙上的招牌人物。
了解了又玲后,静娴知道了为什么她平时总是很急躁—她不满足于平静的生活。
这点倒是和静娴很像。
她对静娴描述的北欧风光异常喜欢,尤其想去看极光、冰原、巨石阵以及超长的白昼。对静娴的崇拜,让又玲把静娴的向往之地也当作自己的心之所向,她虽不懂得什么诗与远方,但她明白,只要是美好的,就值得去追逐。
多年以后,刘又玲在女儿和孙女的陪伴下,常常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晒着那似乎永远也不会落下的太阳。
在她余下的生命中,她一直在感激静娴,也替静娴感到惋惜。感激的是,因着静娴,她开拓了眼界,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些奇观;惋惜的是,静娴最后也没能亲眼看到这些奇观。
自从1979年国家将各级革委会改为各级人民政府后,厂里的革委会也取消了,厂里分出来多个办公室。
这时的周建华早已调离了车辆厂,革委会主任是大宝。
可笑的是,大宝在坐上革委会主任这个位置的时候,革委会的权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而他在爬这个位置的途中,几乎将厂子里的人都得罪了个遍。当国家政策一下达的时候,厂里第一个就把他给罢免了。
这些年来,厂里的领导是有心想要提拔北海的。
可北海总是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怕自己干不好,连累大家。一到选举的时候,他就忍不住要发扬雷锋精神,让给他认为最适合的人。
志强如今是生产部经理,是北海的直接上司。当然志强这个人是很感恩的,因着是北海推荐的,在工作上也特别照顾第五车间。
虽说北海的职位没有升迁,但他一直履行知行合一的行事准则,让他赢得了不少赞誉与人心。
厂里的领导们也特别愿意跟他来往,每每外出和别的厂的领导吃饭时,总爱叫上他,在饭桌上大大方方地把北海这位劳模介绍出去。
橡胶九厂最近似乎动静很大,这让车辆厂和国棉厂的领导们有些不知所措。
去年,汪海当上了橡胶九厂的一把手,注册了“双星”作为商标,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等来的却是“200万双解放鞋不予收购”的指令。
一群正准备跟着新领导一展宏图的工人泄了气,大家统统认为大厦将倾。
汪海立下了军令状:一年内卖光这些鞋。
正在众人都等着看笑话的时候,汪海带着员工,卸下了国营的傲气,去了夜市、展会,生生地将这200万双滞销的鞋卖光了。
就在今年,他又通过免费试鞋的举措,让双星成了行业之冠。
面对这样剑走偏锋获得的巨大收益,车辆厂的领导们又怎么能不动心?可敢于争先的人才又不是每个厂都有的,而且这种机遇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
最终领导们决定再观望一阵,看看第一个吃螃蟹的汪海到底能把双星经营成什么样再说。
因喝了点儿小酒,北海坐了厂里的顺风车回家。
今年的秋天没去年冷,一些年轻人还穿着单衣,静娴却早早穿上了秋裤与毛衣。她不只是比其他人怕冷,还时常觉着乏力、头晕,也比以前嗜睡。
北海回到家,发现静娴裹得像个球一样,窝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书,就这样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静娴身边。
她刚把长发烫成卷发,还剪了个刘海儿。
静娴虽说长得不漂亮,可她那爱美的劲儿绝对不输任何人。每次要出门,只要北海还在家,她就会拿着好几件衣服问北海好不好看。
这时候北海的回答就要小心了,不能单纯地说好或者不好,必须要合理地提出意见来。譬如:这件外套不好看,不好看在颜色太暗了,不符合你的性格。
这都是北海长年累月总结出来的。直接正面回答,相当于敷衍,不回答更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北海倒是在静娴这儿学会了不少说话的艺术。
北海忍不住抚摸了一下静娴的头发,这样乖巧的静娴可不常见。她只有在家里,只有在北海面前才这样。
没想到咸咸突然跳上沙发,把静娴惊醒了。
静娴倒也没有起床气,主动把北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喝了点儿酒的北海有些脸红,笑得也很憨厚。
“喝酒了?”
“嗯,一点点,不碍事的。”
秋日的阳光照射在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北海凑过去,在静娴的唇上柔柔地亲了一下。
静娴笑了笑,从书里拿出来一张票:“你先休息会儿,然后咱们一起去趟百货商店吧!”
北海接过,这是一张购买洗衣机的票。
这是静娴的朋友老早就送给他们夫妻的礼物,在那个凭票购买的年代,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洗衣机。这种大件电器的购买票,一般的单位一年才发十来张。
这个朋友借花献佛得很是时候,北海早就想给静娴买一台洗衣机了。
一到冬季,自来水就冰冷刺骨,静娴每回洗衣服,那手就跟上了刑似的又红又肿,冻裂也是时常发生的,静娴常常手疼得已经控制不住搓衣板了。每每这时,北海就会抢过衣服,由他来接着洗。最终的结果就是两双“伤痕累累”的手,相互握着安慰彼此。
等着北海小憩了一会儿消了酒劲儿,二人便坐上了去百货商店的公交车。
这时候的洗衣机款式和品牌都不多,基本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没什么好挑的。静娴却跟挑西瓜似的,左敲敲、右拧拧。
“你是不是见我用搓衣板洗衣服,心疼得不行了?”
“一是因为心情好,想买。”静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二是为了把搓板腾出来,专门拿来给你跪。”
“你才不舍得呢,要不送给又玲,我看小谢跪烂了好几块搓衣板了。”
精心挑选的洗衣机将由百货商店的人开车直接运回家里。
夫妻二人想搭个顺风车,一块儿回去。一来可以确保洗衣机在路上不出差错;二来北海看静娴坐公交来的时候,吐了两三次,想来是晕车了。
司机劝阻了很久未果,只得带着他俩上路了。本来十分钟的路程,司机开了快二十分钟。就怕坐在车厢里的两个人,因为车速太快突然刹车而飞出去。
晃晃悠悠的露天车厢上,两个人护着洗衣机坐在两边。静娴被风冻得直搓手,北海拉过静娴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帮她暖手。尽管如此,静娴还是瑟瑟发抖,脸色煞白。
北海真是悔到家了,怪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到,因不愿静娴晕车难受,所以带她坐这个小破车通通风,没想到静娴身体受不了。
想到这里,北海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给静娴披上,也顾不得行人们诧异的眼光,将静娴搂在了怀中。
静娴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鹿,看到北海为她紧张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突然一阵恶心翻涌上来,静娴干呕几下。
这下急坏了北海,他用力敲打着车厢,大声叫着让司机停车。
司机眼见马上就要拐进北海他们家院子里了,也不顾敲打,继续开着。
“别敲啦,我怀孕了。”
“那不行,怀孕了更不能吹冷风了……你,怀孕了?”
静娴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家,北海就一头扎进卧室,直到师傅将洗衣机安装好都离开了,北海也没有出现。
静娴好奇地推开卧室的门,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因为在静娴的想象中,北海得知自己要做爸爸了的反应,应该是喜悦得跳起来那种,北海这样太反常了。
只见北海伏案,认真地写着什么东西。静娴心想:他该不会是在写演讲稿吧?难道这个事让他喜乐得难以用言语表达了?
北海听到了静娴进来的动静,还慌里慌张地挡住自己写的东西。北海这反常举动让静娴更疑惑了,被吊了胃口,那自然更不能放过他了,静娴直接过去上手抢,北海下意识就去护住,两个人闹成一团。
“还没写完呢,你急什么……”
“别碰着我,两条人命哦!”
静娴都这样说了,北海只得不情不愿地把写的东西给她看,纸上一条一条地详细地列着她怀孕期间可能需要的东西。
看着眼前这个敦厚的男人,静娴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她是有多大的福气,才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终身伴侣呀。
隔日,北海便大张旗鼓地奔走相告,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比昨日亲耳听见自己要做爸爸了还要兴奋。徐杰得知后,羡慕北海又在人生的道路上领先了自己一大截,吵吵嚷嚷的非要给他们夫妻整些补品。
高慧芳那头倒是没这样兴高采烈,反而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松了口气。
女人怀孕是个体力活儿,静娴的妊娠反应也随着月份越来越大。每天起床后,总要蹲在厕所吐一会儿,她才能舒服些。看着静娴连续几天都没什么胃口,北海去找高慧芳,寻了些菜谱,开始给静娴做一些开胃的菜肴。
静娴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身上生了一些红疹子,去医院查了才知道,原来是怀孕导致免疫力下降,人有些过敏,但碍于怀孕,只能开些不伤害胎儿的药膏往身上涂抹。
回家后,北海用消毒液把家里所有的角落通通打扫了一遍,就连静娴平日里常看的书籍,都挨个拿了出去,放在太阳下暴晒了许久。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整夜辗转反侧、想挠不敢挠的模样,北海心疼极了。
自静娴怀孕,母亲就多次提出要把咸咸送走,理由是对孩子不好。为此,两个人还特意跑去问了医生,医生说只要做好消毒措施,保持好距离,应该就无大碍。
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医生说胎儿已经稳了许多,静娴整日待在家里,早就闷坏了,于是每天北海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扶着她出门散散步。
这天,北海临时去厂里处理了些事,回家后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桌上有静娴给他留的字条,上面写着:徐杰有事,出手相助,不要担心。
这十二个字看得北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徐杰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出事了不跟他说,要跟静娴说?
北海火速出门坐上公交车,去徐杰家找人。徐杰的老娘告诉北海,好像是徐杰和静娴找人一块儿投资开厂,结果被人骗了。
北海好不容易赶到了郊区工厂,看到静娴挺着个大肚子,将那个手里拿着包,穿着西裤、polo衫的男人和他的跟班堵在保安室里,不让他们出来。徐杰在旁边拿着一把小扳手,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两个人外表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凶恶的人,但他们组合在一起却莫名让人感觉威风凛凛、气势压人。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群众,听着警笛声愈来愈近,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下车来了解情况。
跟班想冲破静娴的阻拦,静娴高喊着:“别碰我!我是孕妇!哎呀,警察同志,他欺负孕妇!”
“把钱还给我们!骗孕妇的钱你们可真够天打雷劈的!”徐杰在一旁煽风点火,给静娴造势。
静娴佯装浑身无力,向徐杰倒去,徐杰赶紧撑住静娴的身体:“天哪!晕倒了!太欺负人了!”
“西装裤”也很害怕,探头看了看静娴的情况,结巴地说道:“谁……谁欺负你了……你们把我……把我堵在……保安室里一个小时了!”
最后警察调查清楚了“西装裤”确实是个骗子,一个月后,徐杰和静娴被骗的钱也追回来了。
静娴也不敢投资开厂了,拜托徐杰拿她那些钱去买了一套房,寻思给自己的孩子备着。
怀杨楷的第六个月,邻居刘又玲也传来了喜讯—她也怀上了。
两家人还坐在一起打趣,要是生了两个男孩儿就拜兄弟,两个女孩儿就做姐妹,如若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亲。
静娴的身子越来越沉,两条腿快肿成石柱了。北海白天上班,没办法守在家里,就给静娴准备了个小绵锤,方便她自己敲打。等北海下了工,再照着医书帮她亲自按摩。
有几次,北海按着按着就趴在床沿陪着静娴睡过去了,到了后半夜,他蒙蒙眬眬的又有了意识,手还下意识地捏了几下。
看着丈夫如此贴心,静娴的心里像是盛了蜜糖水,只觉得甜,腿胀和乏力感顿时扫空了大半儿,因为被好好地放在了心上。
静娴最后一次产检是五月份。
那段时间车辆厂上了新工序,主任看北海技术娴熟,特意调他当了领头组长。产检的当天,厂里的生产出了点问题,北海走不开,只好向母亲高慧芳求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静娴跟高慧芳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有几次北海外出,回家的时候,发现两个人正坐在一起讨论育儿心经,高慧芳居然还时不时地点点头,对静娴聊的话表示认可。
改变的不只有高慧芳,怀孕到如今,就连静娴的性子都柔了许多。可这段日子,很多人都眼红静娴的沙龙生意,于是批量复制她的经营模式,再以低价抢了她不少生意。而静娴因着怀孕,无法分心去经营,只得交给朋友暂时替她打理。
医生给出了预产期,北海到家的时候,高慧芳特意叮嘱这段日子一定得小心照料,还从街口买了只新鲜的鸽子,吩咐北海记得煲汤,帮静娴养养身子。
黄医生来查了房,晚上静娴的肚子就痛了起来,被慌忙推进了手术室。
得知静娴要生,高慧芳、北川、静雯、静康都纷纷赶来医院。听着静娴在手术室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北海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刚坐在凳子上,下一秒就站了起来,在病房门口来回踱步。
手术室里的静娴,额头上挂满了汗珠,疼痛感一阵阵传来,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错了位,就连四肢都因为用力几近麻木了。
直到病房里传来了一阵孩子的哭声:“哇—”护士长手里托着一个小婴儿,直起了身。
躺在病**的静娴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她为北海生了一个儿子,那一刻,她想起了去世多年的母亲。原来,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成为一个母亲,是这种滋味。
看着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北海率先冲到了病床旁,**的静娴,头发都搓揉得奓起来了,被汗水浸湿成了一缕缕的,沾在额头上,看到这里,北海的眼泪霎时就冲出了眼眶:“老婆,你辛苦了……”
那晚,北海寸步不离地陪在静娴的床旁。
在昏黄的灯光下,轻摇着蒲扇,驱赶着吵闹的小飞虫,瞧着静娴闭眼熟睡着,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那种感觉,是他前半生从未体验过的,惊喜、激动、担心、忐忑,像是开启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身上的担子重了,动力却更足了,无数个期待在心里萌生,只觉得畅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