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斯廷(1 / 1)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阳台上到处都是盛放的鲜花。天花板上挂着花盆,地上摆着花箱和花盆。花坛打理得很好,花团锦簇,娇艳动人。

我喜欢帮爸爸料理花草。显然,我继承了他的园艺天赋。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常常与彼此相伴。那段时光很舒服,很有安全感。虽然过程很漫长,但渐渐地,我也恢复了活力。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在斯特兰德庄园长大?那样我会走上另一条人生轨道。但事实却是,我从一个寄养家庭搬到另一个寄养家庭。无枝可依,颠沛流离。甚至是12岁搬去的艾娜家,也给不了我家的感觉。她是个好人,总为我着想,但我还是尽快地搬走了。我就这么周旋着,直到去了哥本哈根。

我摆脱了伊莎贝尔的亲生父亲,回到了自己父亲的家。我带着伊莎贝尔从丹麦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这里就是我们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我和我的女儿。在这里,她拥有一个美好而和谐的成长环境。我会把我从未拥有的一切都给她。

但事与愿违。

世事无常。

我把车停下,下去舒展身体。这次出门比我料想的还要艰辛,而让伊莎贝尔进屋很是吃力。她动手动脚,大吵大闹,刁蛮地使着性子。我解释说她需要进来休息一会儿。

她经历了这么多,要休息一下。这次只要一粒安眠药,就足够让她平静下来。

她哭喊着,哀号着。不,我不想,她呻吟道。小时候你就这么对我,住手,我不想进屋。你杀了奥拉。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然,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我解释说我救了她。那个男人是活该,这是自卫。现在你需要休息。你还不明白吗?

睡觉,休息。像所有乖孩子一样。

他们睡觉、休息。这样就不会吵闹了。孩子们需要小睡一会儿。母亲有时需要安静,这并不奇怪。全天下的母亲都不时地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她太活泼了。她太野蛮了。呜呜呜。

叫叫叫。哭哭哭。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必须安静下来。

你必须一动不动。

最后才会完全平复。

我陪了她很长时间,我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我相信,一切都事出有因。

烧柴火的炉子旁还有些柴木和火种。我在上面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些火柴,打开炉口,搭好木头,点燃火种和一些报纸。等炉子冒出火星,我再添几块木头进去,房子很快就会变得温暖舒适起来。

我走出去,下了楼梯,向右拐。我看见了下方的斯特兰德庄园。看见了带院子的长长的主楼、后面的小木屋、迷你高尔夫球场,还有紧挨着营地的淋浴和盥洗设施。要重返昔日的辉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这是我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是我人生的归宿。

我转过身,朝悬崖边的观望亭走去。我爱抚着脚边的石鹿,它十年如一日般忠诚地站在这里,守望着我和伊莎贝尔的往昔。

那个女孩,她是我的一切,是我的奇迹。谁能想象我诞下伊莎贝尔时必须忍受的痛苦?

她现在需要睡觉。让她睡觉也费了一番功夫,她肚子痛,不停地哭着。她哭啊哭。

我打了她一巴掌。轻轻地,轻轻地。又打了她一巴掌,这次用力了一点。她反抗着,哭喊得更大声了。我一只手箍住她,另一只手扇她。我把她的头压在枕头上。我下手很小心,但态度很坚决。你需要给孩子设定界限。我按住她,扇她的脸。当然,她也想还手,她是一个劲头十足的好动小家伙。所以你必须强硬点,让她知道谁说了算。母亲是不能退缩的。规矩很重要——没有规矩,一切都会变得杂乱无章。这个小女孩需要睡觉。我按住她的头,一边不停地扇她,一边对她低声哼唱着。

她在摇篮里睡着了,我在她旁边睡着了。

我醒了过来,但伊莎贝尔还在睡觉。

她一直在睡。

我把她抱在怀里,语气轻柔地对她说话。但她一动也不动,她的小身体很虚弱。天气变冷了,她不能感冒。我轻轻地摇了她一下,她没醒。我又轻轻地摇了她一下,但没用。我用力地摇晃着摇篮,呼喊着她的名字。我摇啊摇,甚至打了她几下。但她还在睡觉。

愚蠢的孩子。愚蠢、叛逆的孩子。

爸爸认为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

我看得出他怕我,他认为是我干的。他怎么会认为我会伤害自己的女儿呢?她是我的一切。

我没做错什么。我是个好母亲,我总是尽我所能照顾她。

我就是个好母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给她读故事,她睡在我的**。我给她洗头发。我们一起吃早餐。我们去散步。她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我对着她吟唱。一切都简单多了,她不再哭了。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告诉她,哭出来也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伊莎贝尔,我保证。

但她默不作声。

她一直在睡觉。

有一天晚上,爸爸走进我的房间。伊莎贝尔裹着粉红色的毯子躺在我身边。她那么小,那么脆弱。我希望她永远陪在我身边。他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我必须保护她免受万恶之害?

他对我的眼泪无动于衷,我乞求他,哀求他。他推开我,把她抱起来,放进垃圾袋里,塞些石头进去,用尼龙绳绑起来。

我高声尖叫,又打又踢,但这对他造不成影响。无论我做什么,哭得多厉害,哀求得多可怜,都不管用。我站在悬崖边上,看着他划船出去,拎起小包裹,从船边扔了下去。我的孩子就这么沉入黑暗的、深不见底的海水中。

每天晚上,我都去外面坐着陪她,一直到太阳下山了都不舍得离去。我想亲近我的宝贝,告诉她,我没有抛弃她。我把石鹿带来了这里。从那以后,石鹿就一直守望着她。

有一天,他们来了。

他们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感觉。他们来到斯特兰德庄园,一举一动都自恃主人一般。

我现在又看见他们了,一个完美的小家庭。他们沿着海滩散步,大笑着嬉闹,而且他们做出了在公共场合不应该做的亲密举动。他们甚至都还没成年,只是两个轻浮的青少年,两个被宠坏的大城市的孩子,正好生了个宝宝而已。他们逗弄着宝宝,开怀大笑。他们无忧无虑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认为他们知道什么是幸福,他们认为他们会幸福一辈子。

他们知道悲伤是什么滋味吗?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恐惧和自我憎恶每天像枷锁一样箍在脖子上是什么感觉吧?

从来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被人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撕掉**,搓弄下体是什么感觉,被人强行分开双腿是什么感觉。他们也不知道痛苦和羞耻怎么永久地在心里植根,愤怒和无能怎么像毒药一样席卷全身,下体怎么变成流血不止的伤口。

他们亲热,他们享受亲热。他们生下了一个美丽健康的孩子。

他们知道生下孩子又失去孩子的痛苦吗?从来都不知道。

他们不应该生孩子。他们自己都只不过是个孩子。

我跟着他们,对我的所见所闻恶心不已。他们毫无顾忌,即使同一个房间里还睡着一个宝宝。

应该教训教训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什么都行。让他们看看生活黑暗的一面,看看幸福**然无存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到那间小木屋去,偷听和偷看。好像我受到了牵引,去寻找他们。好像我必须这么做。好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我。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别人看不见也不理解的东西。

如我所料,如我所愿,如我所祈祷,她回来了。

我的小宝贝回来了。

我的伊莎贝尔。

你在这儿。

我经受了考验,最终还是克服了。我证明了我的强大,我不软弱。现在轮到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接受考验了。我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抱起我的小宝贝,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她柔软的小脸颊。她回到我身边了,回到了她归属的地方。

我是她的亲生母亲。

我想向爸爸展示这个奇迹。他回家时,我们正坐在壁炉旁边的摇椅上。我抱着伊莎贝尔,她哭也没关系。她哭得很厉害,我不停地安慰她。我低声哼唱着,轻轻地哄她。

爸爸不理解,就算我冷静下来解释,他也不愿意听,不愿意理解。伊莎贝尔回来找我了。看见了吗,爸爸?你看不到这个奇迹吗?

我的爸爸是个很软弱的人,一直都是。懦弱又胆小。不然,他就不会把我留在我那个坏蛋妈妈身边。

他说我吓坏他了,说我病了。他说我让他很害怕。

你为什么要害怕?我不明白。是我,我是你的女儿。我为什么要吓你?你怎么能说我不像自己了?说我病了?你怎么敢说伊莎贝尔不是我的孩子?

我抱起她给他看。这是伊莎贝尔,你的外孙女。我们要一起住在这里。你和我,还有我的小宝贝。

爸爸拒绝了。他抓起一瓶酒,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就像我妈妈一样。这只恶心的猪,这具失去尊严的骸骨。我永远都不会这样。

后来我听到爸爸报警了。他含糊不清地说他掌握了关于斯特兰德庄园女孩的消息。那个失踪的女孩,他说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早上到这儿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的心都碎了,我告诉他我都听见了。我自己的父亲背叛了我,你是个叛徒,我恨你。爸爸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克斯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又要将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夺走,把她裹在毯子里,放进垃圾袋,仿佛她是一堆需要丢弃的垃圾。他会将她沉入海底的。

他喝醉了,在家里咿咿呀呀的,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他疯了。他才是那个生病的人。

最后他昏倒在了沙发上。

爸爸,你吃胰岛素了吗?我来帮你。这是你的剂量。

比我想象中的容易。

就像我处理掉伊莎贝尔的父亲一样,他服用了过量海洛因。

我感到愉悦、解脱、自由。

尽管如此,注射胰岛素时,我还是流泪了。虽然爸爸对我做了那么多坏事,我依然对他很有感情。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对汉斯也有同样的感觉。每次给他注射血液稀释剂,我都会哭。

生与死。

世上万事皆可解,经验教会了我这一点。

我亲爱的爸爸死了。

第二天早上,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是我打的电话。我请求他们安静一点,因为我的小女孩终于睡着了。她整夜都惊惶不安地哭着,她学会叫“妈妈”了。

妈妈,妈妈,妈妈。

她那样哭喊了一整夜,我感到了难以形容的幸福。

我打开门:“谢谢你们来得这么快。爸爸在这里。”急救人员和一名警察走了进来。

“他昨天喝醉了,”我说,“他整晚都在喝酒。他肯定像往常一样喝多了。我今天早上才发现他的。他可能低血糖症(hypoglycemia)发作了。”

“低血糖症?”警官问。

“就是血糖降低。”我说,“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得了糖尿病。”

斯文·尼尔森是个好人。和好人打交道就是得心应手,他们很容易上当受骗,这些善良的普通人从来都没有见过生活的黑暗面,从来都没有陷入低谷过。

“你知道,一个小女孩在斯特兰德庄园失踪了,”他说,“你爸爸说他掌握了些什么信息。你现在很伤心,我理解你,但很抱歉,我必须询问你。”

“我听说了。太可怕了,太令人伤心了。我们昨天谈过,但他喝醉了。他喝了很多。太多了,我是说。我也有个女儿,她妈妈一定悲痛欲绝。”

“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关于什么?”

“关于那个女孩。爱丽丝,这是那个失踪女孩的名字。”

“对不起,”我说,“我帮不了你。”

“他说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斯文·尼尔森说,“他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你知道他什么意思吗?”

“他说婴儿车靠近海边,那里水流湍急。他对周围水域的情况了如指掌。但爸爸喝醉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的,我连一半都没听完。小家伙睡得很不好,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去陪她了。”

我擦干眼泪。我有很多事情要考虑。我爸爸死了,我很震惊。我可怜的心爱的爸爸啊,我的悲伤难以抑制。他是人人都幻想的最好的爸爸。我们父女关系很亲密。

斯文·尼尔森非常善解人意。他向我道歉,说希望没给我造成太大不便。警察离开了。

我们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我和伊莎贝尔。我们过上了新的生活。而现在,我们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