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1 / 1)

很晚了。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廊里能听到演出大厅传来的歌声。我们加快了脚步。在开车的过程中,马努埃尔·安图内斯和我几乎没有说过话。他望向窗外,看着人们经过,雨越下越大,活动又回到街上,但他什么都没说。

在等红绿灯时,他突然说:“我怎么能那么视而不见呢……”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悲伤。

交通灯变绿时,我是那么开心,因为我们真的很赶时间。

“别自责,马努埃尔。”我对他说,“生活给了您沉重的一击。这种事发生时,每个人都要先尽可能地生存下来而已。”

他把头转向了窗户那边,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咕哝道:“我只是希望小吉尔莫可以原谅我。”

我回答前,深吸了一口气。

“小吉尔莫没什么可原谅您的。”我对他说,“他拥有您,知道您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他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到下一个交通岗,才又说:“他真牛① 啊,哈?”

他的评价让我如此意外,以至于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您说什么?”

“小吉尔莫。”他笑了。这是个脆弱的微笑,但他终究是笑了。“他成为了个多牛的人啊。”

我忍不住笑了。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是的。”

“这遗传自他妈妈。”

我们在一条斑马线前停住,给一位带着两个小孩的太太让路,那两个孩子正在她周围瞎跑。

① 牛:原文为crack,西班牙语中的口语表达,意思是“牛”“聪明”。

“现在,您是他仅有的了。”在加速之前,我对他说。

“是啊。”

当我们到达礼堂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起初,我们认为他是在宣布什么或发表演讲,但立即明白他其实是在舞台上报幕,因为我们可以从他讲的内容中分辨出只言片语:“……我要……一个非常特别的节目……仙女……和她的……。”随后是一阵沉默。就在我们打开门时,观众席和大厅深处传来一声“哦”。我们看到舞台上,小吉尔莫在地上打了滑,然后在舞台的黑暗区域,面朝下“砰”的一声摔倒在麦克风上。

在我旁边,马努埃尔·安图内斯控制住自己的喘息,立刻向前走了一步,进入了走廊,但我及时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奇怪地看着我。

“等一下,”我对他低语,“等一下。”

他放松了下来,我们待在原地,还在门口,周围一片黑暗。

舞台上,小吉尔莫慢慢地站起来,进入白色聚光灯的区域内。

于是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他了。

我顿了顿。

小吉尔莫身上穿了件带帽子的黑色毛衣,长度一直到他的膝盖。腿上是一条运动裤,沾满了泥土,拖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是浸湿了。脚上是白色拖鞋,它们是那么大,把他的脚衬得格外微小。

“那是我的运动服。”马努埃尔低声说,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中拿着的白色皮包上。

“别急。”

他咬紧牙关,回到了原地,目光一直没有从舞台上移开。

小吉尔莫正拿着麦克风,望向观众,没有说话。

有一会儿的时间,连只苍蝇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几声紧张的咳嗽和时不时发出的清嗓声。最后,小吉尔莫将麦克风拿到嘴边。

“嗯……我……”他开口了,声音颤抖着,“我本来应该和我的朋友那西亚一块儿唱歌跳舞的,但也许她现在正在机场,或者已经在飞机上了。因为她得回巴基斯坦,去见她的表兄。那人至少得有三十岁了,拥有一间工厂,那里有很多房子。这使得她没法成为我母亲那样的空姐了。那西亚本该演仙女玛丽,我演她的朋友伯特,但现在不可能了。于是我说:‘如果她不能演仙女玛丽的话,那我来演,虽然我是个男孩。’“可爸爸不喜欢我穿女装。他想让我打橄榄球,但我怕球,怕别人笑话我。我更喜欢在后面的场地上摘花,或者我也喜欢像比利·埃利奥特那样在广场的学院里学跳舞,但只有女孩才去。我要是去,会让爸爸感到非常羞耻。所以我不能说出来,好吧,正是如此。

“我的母亲不在了,他是那么想她,有时我看不到他时,他会一直哭,还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信。可是妈妈住在海底,我认为她没法收到那些信,因为那里没有邮递员。但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像海盗那样把信都装进一个瓶子里,让它到达美人鱼的国度。那里住着很多没有发出通知就消失不见的母亲们,但也可能不是这样。我就说这么多。”

小吉尔莫不说话了,一直把麦克风贴在嘴边,低着头像是在思考,而观众席中甚至听不到一点喘息声。

黑暗中,站在我旁边的马努埃尔·安图内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里又流出几滴细小的泪珠,从我这儿看,几乎看不见。他没有转过身来。当我抓住他的手臂时,他的身体立刻有些退缩,仅此而已。

然后,小吉尔莫又说话了:“嗯,我想和伯特一起演唱Supercalifragilisticoespialidoso 这首歌,这是一首关于扫帚和烟囱工的歌曲。因为当认识仙女玛丽时,她告诉我这是一个神奇的词,当一切都有点糟糕,我们需要帮助时,就拿出来念。

“而事实是,那西亚需要很多帮助,这样才不会被爸妈带回老家。爸爸也需要,因为为了不让妈妈走,他把她装进柜子上的一个盒子里,但妈妈已经走了。也许唱出魔法咒语,她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像在车站那天一样来和爸爸告别,但这次,他们不会生气,所以他就不会再哭了,不会生病,也不会死去。因为这些缘故,我想表演我的节目。

“从家里出来时,我拿错了包,把爸爸的运动包拿来了。

后来我非常想尿尿,没有忍住,浑身都湿了,于是我换上了他的衣服。它们穿在我身上太大了,由于下雨的缘故,也给浸湿了。或许因为这个,我无法演唱了,而事实是,我非常想唱,虽然有点害羞,但也还好……这回真的就讲这么多了。”

又是一阵死寂。这一次,马努埃尔·安图内斯没有在我身边等待。他沿着走廊朝舞台走去,迎面射来的强光照在他潮湿的脸上。他手里拿着那个包,边走边扭头。

小吉尔莫正被探照灯的强光照得目眩,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台下。

最后,马努埃尔终于走到了舞台处,沿着中间的台阶缓缓爬上去,一点点接近小吉尔莫,然后在他身旁站定。

他们相互望着。父亲和儿子相互望着。小吉尔莫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浅浅的、羞怯的微笑,像是带着歉意一般。

“嗯,是因为……”

马努埃尔·安图内斯用手背擦了擦脸和鼻子,然后在小吉尔莫身旁蹲下,打开包,对他说:“来吧,孩子……让我帮你吧。”

小吉尔莫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努埃尔将他的手臂抬起来,轻轻地从他头上取下毛衣。然后抬起儿子的双脚,帮他脱下拖鞋和裤子,让他赤身**,同时从袋子里取出一条毛巾,一点点帮他擦干双腿、前胸和头发。整个过程中,小吉尔莫一句话也没有说,父子俩在绝对沉默中看着对方,好像舞台、观众和剧院都不存在一般,又好像他们两个人就是全世界。

一声咳嗽都没有,一声窃窃私语都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

等到马努埃尔终于把小吉尔莫擦干了之后,从包里拿出一条衬裤给他穿上,之后又拿出一条花裙子套在他身上,接着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件长夹克。将带跟的靴子小心翼翼地帮儿子系好。还有别着塑料花的草帽和一把开心果绿色的折叠伞。

最后,他从包的侧袋中取出一个透明的小化妆盒,把它放在地上,打开它,背对着观众,开始为小吉尔莫化妆:先是眼睛,然后是脸颊和嘴唇,最后是眉毛。所有动作都是如此精细,以至于礼堂里没有一个人的目光不停留在他们身上。

没人在动。从外面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变弱了,而远处的雷声却响彻礼堂。

我身旁,五年级的老师克里斯蒂娜抬起头,低声抽泣着。

窗边一位父亲清了清嗓子,转向窗帘。

舞台上,马努埃尔·安图内斯给小吉尔莫梳好头发,准备帮他戴帽子。小吉尔莫举起手臂,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马努埃尔的梳子停在半空中。剧场的空气几乎变成了电流一般。

“爸爸,”小吉尔莫终于决定开口讲话了,“妈妈可能不会回来了,那么你呢,你可以不要死吗?”他的微笑是那么羞涩,我看了,忍不住在剧院的黑暗之中咽了口口水。

马努埃尔也笑了,嘴唇微微颤抖着。

“当然不会,孩子。我永远不会死去。”

小吉尔莫将头偏向一侧,问道:“像仙女玛丽那样吗?”

马努埃尔顿了顿,紧紧闭上双眼。“没错,”他低声说,“像仙女玛丽那样。”

小吉尔莫笑了,这次是真正的微笑。

“好吧。”

然后马努埃尔对他说:“我来戴这顶帽子?”

小吉尔莫皱起眉头来。

“你戴得下吗?”

马努埃尔又一次闭了会儿眼睛,随后将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虽然有点小,但他也没摘下来。

小吉尔莫哈哈大笑起来。

“你想唱歌吗,儿子?”马努埃尔对他说,用手抚摸着他的头。

小吉尔莫看着他戴着帽子的滑稽相,又大笑起来。然后放下手,去寻找爸爸的手。

“不,”他摇着头说,“我更想去埃米利奥先生的餐馆吃比萨,再点上一杯可口可乐。这样可以吗?”

马努埃尔也笑了,把手伸向儿子,站起身来。

“你要是想的话,再来个香草冰激凌也成。”

然后,他们手拉着手,慢慢地顺着台阶走下舞台,非常非常缓慢地沿着走廊向门口走去。马努埃尔头上戴着别着塑料花的小草帽,小吉尔莫则是个迷你的仙女玛丽。两人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马努埃尔看着小吉尔莫,后者向观众们挥手致意,像是演员面对观众那么自然而然,也许那是一个小小的仙女玛丽在向一个只有他自己认识的世界说再见。

他们到达门口时,在我身旁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小吉尔莫松开爸爸的手,朝我走来。我俯下身和他一样高,他冲我微笑。

“老师,您想和我们一块儿去吃比萨吗?”他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

“不了,小吉尔莫,谢谢你。”我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大笑起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好吧。”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对方。

他将头偏向一侧,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您要离开了,对吧?”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让我没法立即回答,“因为我从卫生间跑回来时,经过了喷泉的风向标,那只鸡正指向北方呢。”

我感到嗓子里堵得慌,想挤出个微笑,却没能成功。

“或许我能再多留一会儿呢。”他说,垂下了目光。

我感觉双眼发热,于是只能反复清嗓子。

他慢慢靠近我,用手臂环绕着我的脖子。化妆品的气味、孩子的汗水和疲倦的热量包裹着我。我把他抱向我,非常非常用力地抱着他,那几秒钟里,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和我的一块儿跳动。

我深深地嗅着他的气味,直到他在我怀里动了起来。当我放开他并且认为他将要离开时,他却将嘴贴在我的耳朵上,非常小声地,几乎是在窃窃私语般地对我讲话。每个音节一顿,好像在告诉我一个我不应该忘记的非常重要的秘密:“Su-per-ca-li-fra-gi-lis-ti-co-es-pia-li-do-so.”

他冲我挤了下眼睛,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回到他父亲身边。

马努埃尔·安图内斯双手放在肩膀下,抬眼看向我,说:“谢谢你,玛利亚。”

我微笑起来,他也笑了。

然后他摸摸小吉尔莫的头说:“我们走吧,小伙子?”

小吉尔莫笑了,高兴地冲他点头。然后两个人转过身,穿过走廊,向学校的大门走去。他们的黑色轮廓深深嵌入透过玻璃倾泻而过的光线。

右边是个高大而笨拙的人物,头上戴着草帽,还别着一朵花。左边是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小裙子和短靴。他们缓慢地向光线移动着,就像同一个女人的两个部分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