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与死亡(1 / 1)

新年过后没多久,玛莉亚和杨斯·霍尔德报案说女儿失踪了。不幸的是,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应该是不小心淹死了。杨斯·霍尔德亲自去见了科尔斯特德的警察,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认为发生了什么。

前一天,莉芙一个人出去玩了。这没什么不寻常的,她已经习惯了在田野中和周围的森林里玩耍,从来没让父母担心过。然而,昨天下午她没像往常一样回家。天快黑的时候,杨斯找遍了岬角上所有的地方,也没有看到她。他向警官保证,莉芙绝对不会独自离开岬角。他担心莉芙是在森林里摔伤了,所以直到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确定没有她的踪影之后,才开车来到主岛报案。他的妻子玛莉亚也找过了,当然,她主要负责的是家里和附近。

杨斯·霍尔德说,他逐渐扩大了搜索范围,最后甚至还去了北沙滩,尽管他不觉得莉芙会一个人去那里,因为她非常清楚什么事可以干,什么事不能干。

可是,有迹象表明她确实是到过那里。杨斯·霍尔德在黑暗中巡视海岸线时,莉芙心爱的皮革腕带出现在他手电筒照到的范围里。它就那么躺在那里,一半埋在了沙子中,前面就是他们的小木船停泊的小码头,或者说,他们的木船本应停泊着的小码头。杨斯·霍尔德万万没有想到,莉芙会走这么远的路,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甚至还敢独自驾船出海。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固执的小姑娘。她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要想让她改变主意,大概就非得借助超自然的力量才行。那天早些时候,她缠着他要去出海,但他拒绝了。毕竟她还是个小女孩,一月里出海太冷了。

但现在看来,她大概是自己掌握了主动权。而不幸的是,她选择这么做的那一天,正好刮起了西风。

杨斯·霍尔德讲述着他搜寻海岸线的过程时,警官感受到了这位父亲的恐惧。他想象着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岸边,仿若黑暗中一次次灰白色的爆炸。他也有一个和莉芙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他昨晚也出了门,也听到了风是怎样刮过镇上的主街,看到冰冷的月亮时不时从飞速飘过的云里露出头来。想象一下一个孩子孤独地漂在这月色下的大海中的情景吧——你自己的孩子……

他打量着杨斯·霍尔德,他已经好几年没怎么见到过他了。在很久以前,他们曾经坐在同一间小教室里,但自从杨斯的父亲突然去世,杨斯显然就做不到再按时来上学了,从某一天开始,他就干脆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过。那之后,学校搬到了更好的新校区,教师队伍也扩大了。现在,警官自己的女儿也到了快上学的年纪。

他只是偶然见过几次杨斯·霍尔德的小女儿,和她的父亲一起坐在那辆皮卡车里。他还一直以为那是个小男孩。这让他不由得想,她在岬角上该是过着怎么样的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也是因为这个,他还曾考虑过带着自己的女儿去那里打个招呼,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岛上的居民非常重视个人隐私,而大家都知道,霍尔德一家并不欢迎客人到访。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有了孩子。从皮卡车里那个女孩的体形来看,他推断她会和自己的孩子一起上学。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杨斯·霍尔德告诉警官,他最后在海岸的更远处找到了那艘小船。在那里,小岛与大海相连,有大圆石,还有一条陡峭的斜坡通往森林。看到空空的小船卡在两块圆石里,他的心都碎了。船显然是被海浪向东冲到这一带来的,船尾泡在水里,桨在不远处,它曾被波涛吞进了黑暗中,又如一支长矛被抛回了岸边。至少在警官的想象中,画面是这样的。大家都知道,那个地方风高浪急,十分危险。

霍尔德设法把小船从石头里弄了出来,可才刚拉出来,就又被浪拉了回去。他说,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自己的女儿,用他的强光手电筒照遍了海岸线上的每一寸地方。可是,他没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哪怕一点点脚印,给他一点微薄的希望,希望有个孩子曾经从这里爬上海滩。

他找了整整一个晚上,一直找到太阳升起,可除了一只被冲上海岸的熟悉的兔皮手套,什么也没有找到。警官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当时的画面,他想象着那只手套是如何出现在水边,黑乎乎,却又油亮亮,像只淹死的动物。杨斯·霍尔德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的心一定是在绝望的黑洞中挣扎盘旋。

最后,这位绝望的父亲终于放弃了寻找,带着这可怕的消息回到妻子身边。现在,他站在警官面前,穿着一件旧大衣,裹着羊毛围巾,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看起来像是从另一个时代穿越来的东西。他面容凹陷而苍白,近年来留起的大胡子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胡子和头发在这个冬天里全都变得花白了。圣诞节后,警官偶然遇到霍尔德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村里的商店里甚至都有人谈论这件事,谈论杨斯·霍尔德怎么突然就白了头发。

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

他那只过早衰老的手中,抓着一根小小的皮革腕带。

“我们得派一队人马出去找她,”警官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我马上与内陆那边联系,或许他们能派一架直升机过来。”

从面前那张痛苦的脸上,他能看出来,他的话并没有给这个男人带来任何希望。

“我了解我的女儿,”杨斯·霍尔德说,“要是她还活着,我会知道的。”

这个男人非常确信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他不是来报失踪案的,他是来报告她的死亡的。

警官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绝望,仿佛他就是那位悲痛欲绝的父亲。他努力不让自己失态,想要平静下来扮演好自己应有的角色。可是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感觉都不对。为了表达真诚的同情,他甚至还不小心微笑了一下。这真是太不合时宜了。那是个迷途的微笑,根本不属于这样一个时刻,必须马上消失,在这个男人和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面前,它太不应该存在了。

但杨斯·霍尔德看到了。

“你妈妈还和你们在一起吗,杨斯?我圣诞节前在镇上看到她了。”警官问。他脸上的那个笑容已经被拖进了泥泞的黑暗中,仿佛一只小鹿被流沙吞没。他那向来平稳的手颤抖着在记事本上写下几行字:“可能已溺水致死。地点:北沙滩。”他用另一只手扶住自己颤抖的下巴。

“没有,她回去了。新年前回去的。”

警方派出了一架直升机。人们沿着海岸线和森林,在“颈部”和岬角的北部四处搜寻。

与此同时,莉芙·霍尔德却安静如老鼠地坐在父亲的工作室后面锁起的废料斗里,躲在纸板箱、轮胎、报纸、杂志、玩具、沙袋、盐巴、水槽、空白录音带、坏掉的工具、天然气罐、薄脆饼干、油漆、一袋袋的糖果、二手衣物、一堆堆的书和毛毯,还有各种东西后面。这些东西原先的主人也许在发现它们丢失后也想了那么一会儿这些玩意儿到底去了哪里,却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霍尔德夫妇并不想办追悼会,不希望主岛上那些富有同情心、爱管闲事的人联系他们,也不想让来访的心理学家帮助他们走出悲伤。

他们只想要完全的平静。

政府代表来过,这里如此混乱不堪的环境让他不由得去想,女孩生前该是过着怎样的生活。这让他感到有些恐怖。他离开之后,岬角再次恢复了平静。杨斯·霍尔德在砾石路通往房子之前向左急转的位置设了一道栅栏,栅栏旁边放着邮箱,还有一个比那稍大些的木箱子。

木箱上写着:“禁止进入。”

不是“禁止擅闯”,而是“禁止进入”。这意味着谁也不能进来。

要是有人打算违抗这个标志,沿着栅栏旁边的小路走进来,他们马上就会遇到绊网,而这还只是诸多陷阱中的一个。从现在开始,这些陷阱将保护霍尔德家族免受不必要的入侵。

尽管冬日漆黑如夜,这几个月还是光明的。没有人寄来要求莉芙去上学的正式通知。每个月底,M寄来的信都会准时落在他们的邮筒底,没有人对这提出任何疑问。

杨斯·霍尔德继续支付他们家所有的账单,要是不付的话就该有不速之客上门了。他出现在邮局时,人们注意到了他。并不是他做了什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是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和那看起来很久都没有洗过的衣服让人们不得不注意到他。

过去,人们都羡慕他穿着自己妻子做的也许有些古怪却十分漂亮的上衣。药剂师的母亲一直到死前都坚持认为,杨斯·霍尔德那件上衣的背面和她丢失的那件衬裙一模一样。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是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不过,在悲惨的溺水事故之后,人们见到的杨斯·霍尔德永远都只穿着那一件褪色的灰毛衣,那上面全是毛球,还沾满了木屑,实在是需要去去毛球,再好好清洗一番了。他那灯芯绒的裤子也破烂不堪,急需修补。他也不再换鞋,总穿着那双老旧的橡胶高筒靴,似乎对此很满意。不知为何靴筒是卷下来的,但在踏入泥泞之中的时候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也从来没有换过帽子,尽管一个同情他的老农民送了他一顶新的。

只有味道变了。而且越变越糟。看到他的皮卡车停在外面时,负责收银的两个女人会为由谁来接待他而争吵,其他排队的顾客则会让开一条路,好让他直接走到最前面,尽快付完钱离开。所有不认识他的人都会皱起鼻子,好奇这个臭气熏天的怪人是谁,而认识杨斯·霍尔德的则会交换一个会意的悲伤眼神。当他走过身边时,有些人也会试着友好地和他打个招呼,他也会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来回应。但慢慢地,连这沉默的微笑也不再有,他只是盯着邮局的地板一言不发。

负责岬角区域的邮差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过去,他习惯了将稀稀落落的信件送到杨斯和玛莉亚家里,偶尔还会带着几封他们要寄的信离开。但现在,他只能把信放在道路拐弯处那个毫无人情味的邮箱里,即使偶尔有包裹,也是放入邮箱旁边的木箱。如果他有什么话要带给这对夫妇,也只能在木箱里留言。那箱子里放了纸和笔,以备不时之需。

邮差对霍尔德家设的那道栅栏尤其好奇,但他本人也来自主岛上一个挺古怪的家庭,这样的东西在他看来也不至于太过奇怪。他确信自己并不是养育他的那个丑八怪斜眼农民的儿子,而是科尔斯特德那位名声在外的英俊的邮局局长尼尔森的私生子。也就是说,他对谣言和家庭秘密这档子事儿都很懂得欣赏。

他希望有一天能给岬角上这户人家送一个需要本人签收的包裹,这样他就有理由越过那道栅栏了。作为一名邮差,他不仅天生有着风雨无阻的责任感,还不可救药地爱管闲事。更何况,他还迫不及待地等着能打探到些霍尔德一家的消息,好分享给酒馆里的朋友们。这可不是因为他爱说长道短——那可是天理不容的事儿,他想要的只是那种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的成就感,这会让他十分开心。邮差到现在都还没能成功地让这些朋友相信——当然是私下里相信——他真正的血统,这可让他痛苦不堪。他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样干可不行。但他可以暗示。他不断地暗示,竭尽所能地暗示,众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莉芙知道,不让别人看见自己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所以一旦怀疑有人来了,哪怕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会如闪电般,悄无声息地躲进废料斗最隐蔽的角落里。在父亲的帮助下,她在那里的轮胎和纸箱后面为自己搭出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天地。她有两条大羽绒被和一大堆毯子可以用来保暖,要是还冷,旁边还有一大袋保暖衣物可供她取用。那里还有书、手电筒、大量的电池、糖果、饼干、面包和瓶装水,所以她十分满足。

刚躲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找她,她根本不敢打开手电筒。她只能静静地躺在羽绒被下,在一片漆黑中,聆听着外面最最微弱的声音。这暗无天日的黑暗让她忘记了时间,很快,她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又过了一阵子,黑暗开始沉重地落在她的眼睛上,压迫着她的肺部。

她想念卡尔。卡尔没和她一起进来。

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来了。她看不见他,但她知道他和她在一起,在这一片静默里。她不敢和他讲话,因为害怕被人听见,但他却悄悄对她说,他就在那儿,说他害怕陌生人,害怕黑暗,害怕时间,害怕不确定性,害怕空气。他还害怕那股气味,那股由旧橡胶、灰尘、霉菌、干掉的油漆和油布混合而成的气味,像一条厚厚的毯子把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的恐惧让她冷静下来。她一声不响地安慰卡尔,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坚强了。只要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安慰自己的孪生兄弟上,恐惧就无法控制她。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她和卡尔,被黑暗包围着,被一个密封的金属容器和它里面装着的各种东西包围着。他们想象着外面的空气、森林的气息,尝试着把这些东西拉进他们的小天地,冲破厚厚的毯子,直接进到他们的肺里。

终于,他们听到了声音。那是某个插销上的挂锁被打开的声音,在两条轮胎之间的缝隙里,莉芙看到了星空,还听到了父亲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手电筒。

他给她端来了茶和食品罐头,那是他在工作室外面的野营炉上加热的。要走到厨房的炉子边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负责做饭,而他更喜欢用他自己的“厨房”——至少他自己是这么叫的。他在这露营炉上架起了一块帆布,作为遮阳棚,还多少能遮点雨。有时候,他还会点燃一支自制的火把,插在露营炉旁边的伞架上。每到这时,空气中便会弥漫着食物和松香的味道,莉芙就会觉得父亲很开心。

而现在,是这些茶和食物让莉芙很开心。打开的“窗户”里吹进的空气也给她带来幸福的感觉。光线温暖宜人。爸爸和她在一起。

莉芙向他说了这里的黑暗和沉重的空气,他听完后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在废料斗一侧钻了三个孔,金属碎屑如雪片般落在下面的报纸上。之后,他将那张铺满碎屑的报纸折起来,塞在其他报纸中间,又把一块黑布用胶带固定在孔的上方,把它们遮住。

“现在你随时都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他说,“你如果想要更多的空气的话,就得把布掀起来,这样你还可以看到外面的路。但是用光就得小心了。只要布是掀开的,你就千万不能打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从外面是能看到的。明白了吗?”

莉芙点点头,接着,像个乖孩子一样,关掉手电筒,掀开布帘,把脸贴在那呈倒三角排布的三个孔上。通过底部的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能闻到云杉和野草的气味,还有咸咸的海风。透过上面那两个孔,她能看到夜晚的星空,还有月光照亮的石子路。一只猫头鹰在不知什么地方号叫着。她安静地模仿它,当她感觉到父亲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时,她笑了。

“你学得还真像。”他轻轻说。他告诉莉芙,在人们停止搜寻之前,她最好就待在这废料斗里——“我们必须让警方百分之百肯定你已经死了,莉芙。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她是明白的。没有人来打扰是一件好事。有一天,她终于能够出去了。尽管她坚持说自己不需要任何帮助,父亲还是将她抱起来,举过废料斗那深蓝色的金属边缘,从倾斜的箱口送到外面的世界。他还在外面放了几个板条箱和一个拖拉机轮胎,这样在必要的时候,她就能轻松地爬回到废料斗里。当然,她一旦进到里面,就无法从外面锁箱门了,但为了安全起见,他做了一个装置,那是个金属固定架,让她可以从里面上锁。

他在客厅里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走道旁有个纸箱里放着两只小兔子等待她的发现。她把手伸进纸箱,抚摸着这两个小家伙柔软的皮毛,被一种奇怪的、未知的快乐深深击中。它们得以和他们一起住在房子里,不会在森林里被陷阱抓到,也不会被剥成肉片吃掉。那两只还鲜活着的小兔子开心地看着她,咀嚼着食物,在干草堆上轻轻地跳来跳去。莉芙的心怦怦直跳。

可尽管如此,当她爬上妈妈的床时,不知怎的还是哭了起来。妈妈也不知怎的哭了起来。后来她们吃了糖果和饼干,她们把饼干捏碎,摇了摇。她们还读了一本书,是关于一个热恋中的女人的,由莉芙大声朗读,她妈妈则从中听到了恋爱的感觉,内心深处泛起了涟漪。

一天,她腹中的孩子出生了。这一天来得太早。玛莉亚是在卧室里分娩的,那时她几乎可以离开卧室了,但只是“几乎”,而且她得费劲地挤出去。

她的丈夫和女儿帮她接生。莉芙眼睁睁地看着这神奇的过程在她眼前展开。

首先出来的是头。那小小的脑袋向她探出来,起初像一个大理石的月亮,再后来就能看到一整个完整的头,从一个巨大的身体中伸出来。

她感到万分惊叹,为妈妈的努力,为流出来的那些**,为那个与小小的头颅相连的小小身体,它尽管不情不愿,最终还是跟在后面钻了出来。那是一具透明的、潮湿的、小得不像话的身体,还有一根长长的、灰白的蛇从她的肚脐处伸出来,蠕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听到妈妈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不是尖叫,也不是鸟类或动物被捕食时发出的高声呼号。那是来自地球深处的哭喊,没有辅音的深沉吼叫。

大地也在**挣扎。玛莉亚那巨大的身躯宛如一幅颤抖的风景画,高山、峡谷和野灌木在莉芙面前此起彼伏。

还有喊叫声。

也不知是对着某样事物的喊叫,还是因为某样事物而喊叫。

然后是那个小小的人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是头在晃。

然后是她的父亲抓住她的双脚,使劲拍打。为什么他要拍打她?

然后是一片沉默。卡尔吓坏了。

杨斯吩咐莉芙用她的匕首剪断脐带,然后他们做了包扎。她陆陆续续从岬角外面的那个便民医疗用品设施里拿来了很多卷纱布、外科敷布和手术胶带,以至于那里现在都竖起了牌子,问岛上的居民是否真的需要那么多的纱布。

那孩子自己也很努力,确实很努力。她努力地从地底、从水里、从黑暗中挣扎着出来,现在又在努力地呼吸空气,她周围有这么多的空气。她没有发出任何音节,只是大张着她的小嘴唇,像比目鱼。

然后她停了下来。

她做不到。她太小了,没法活下来。

父亲尖叫的时候,莉芙试图捂住卡尔的耳朵。他像猫头鹰、像海鸥、像受伤的刺猬般尖叫,像一只鹿为失去自己的幼崽而尖叫,像一只獾因**而尖叫。他像一个孩子发现自己的父亲死在石楠丛中时那样尖叫。

他的声音是如此尖厉,尖厉得都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那仿佛是一道明亮刺眼的白光,就像你直视正午的太阳,你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又仿佛什么都能看见。

可更重要的是,杨斯·霍尔德的尖叫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就像他发现自己的儿子躺在摇篮下,头盖骨都摔碎了的那一刻一样——正是在那个时刻,他发现了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是迎接新生命的狂喜让他忘了拧上最后一颗螺丝。不论是作为一个木匠还是一个父亲,他都是失败的,他是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他永远也不能和心爱的妻子分享这个秘密,因为他太害怕连她也要失去。

他用麻木的双手捡起摇篮的侧板,用螺丝拧紧,这样就再没有人能把两个摇篮分开了。这之后,他跪在地板上那个已经全无生气的孩子面前。他没有去碰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顶着猩红光环的小脑袋,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直到玛莉亚也跑过来,她抱起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和他一起尖叫。

卡尔摔下来时,柔软的后脑勺撞上了他父亲的一个工具箱,撞上了那个无情的钢板的灰色的角。

杨斯现在就是那样尖叫的。莉芙认出了父亲的这个尖叫,和之前某一次的一样。

玛莉亚哭着哭着睡着了,嘴里发出轻轻的元音。爸爸带着那具小小的、没有生气的尸体离开后,莉芙给她浑身是血的母亲洗了个澡。

“是个女孩。”这是他抱着那孩子离开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亲爱的莉芙:

我们实在是不该试着再给你生一个妹妹或者弟弟,但你爸爸坚持要这么做。他说我们一定要有两个孩子,就像以前一样,就像他也有一个哥哥,你也应该有一个同胞妹妹或弟弟。他说这样我们才能重新找到平衡。而不管怎么说,我爱他。我依然爱他。

但也许,那个孩子根本就不该活着,因为我们没有能力照顾好她。我特别害怕生下她。我害怕生她生得太早,害怕生出来的时候她就是一个生命了。我害怕这个孩子,也为这个孩子感到害怕。

所以生她的时候我没有像自己应该做的那样使劲。我试着让她留在自己身体里。我使劲挤她。也许她就这样窒息了。也许是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又或许,有些孩子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你的妹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也许这不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莉芙。

我还尝试着弄明白卡尔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却没能成功。我怀疑你的奶奶,因为她在吃药,药物让她的行为有些不受控制。药物主要的作用是让她昏昏欲睡,但她也可能突然就狂躁暴烈起来。这吓坏了我,而在内心深处,我想这也吓坏了她。

卡尔哭得很厉害,也许她受不了这一点。我们认为是这样的。她忍受不了卡尔不停地哭,所以把他从摇篮里抱了起来,摇了摇他,让他摔在了地上的工具箱上。也许她是故意的?我们是这么想的。正是因为这个,她搬走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解脱。可我的内心还是不得平静,因为这样我就永远无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也许根本就不是她。万一是我干的呢?那些日子里,我睡得太少了,连日子都记不清楚,而且我病得太厉害了,是我自己的问题,是心理的问题。我筋疲力尽,为未来而担惊受怕。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都不记得我做过些什么了。会不会是我害死了你的双胞胎弟弟?

如果是我,你能原谅我吗?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