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1 / 1)

唯一办法了,否则,现在他们不可能走这么远。

“拜托了,玛丽。”崔斯坦有些窘,他实在不愿意称呼她的名字,“我们得走了。”

“对不起。”她低眉顺目地赔不是,“我很抱歉,崔斯坦。”

崔斯坦苦笑了一下。神情恍惚的他告诉玛丽的还是自己在上一个任务中的名字。他悲痛欲绝,实在想不出一个新名字来,而且这个名字也符合他现在的形象,但他恨这个名字。每次她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都会听到迪伦的声音。

她开始向前走,这一次她的步伐显得更坚定。但就在他们的前方,长长的黑影正越聚越多,来者不善。崔斯坦只看了一眼,就清楚再坚定也是不够的。

他叹了口气,咬了咬牙,“跟我来。” 说着,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向前走,带着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慢跑起来。他也在慢跑,为了更省力,他干脆放下她的胳膊,直接抓起了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跑。号叫声越来越响亮,恶魔们开始向下飞落,搅动得空气也震**起来。那个女人听到了这些变化,她把崔斯坦攥得更紧了。他能够感受到她的恐惧,还有她对自己百分百的信赖。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伴随轻轻的啜泣,哭声穿透了他的肩胛骨,直刺入他的胸中。这种感觉太痛苦了,他真想放开她的手,从她身边跑开—尽管不是想把她丢给恶魔不管—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不远了,玛丽。”他给她打着气,“安全屋就在两山之间,我们就快到了。”

她没有回答。但他听到她的脚步加快了,刚才他的胳膊拽着她时那种费力的感觉松弛了,她已经从慢跑变成了全速冲刺。他心头一松,加紧往前飞奔。

“崔斯坦!”这声音在飘进他的耳朵之前几乎被风裹挟而去,但他还是听到回声,扬起了头,“崔斯坦!”

是自己心里出现了幻觉吗?还是恶魔们发明了折磨人的新把戏,好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知该往哪儿看?否则荒原上不可能出现这个声音。一切都结束了,她 已经走了。

“崔斯坦!”

“这不是她,不是她!”他喃喃自语,把那个女人拽得更紧了。迪伦已经走了,他还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必须把这个女人送到安全屋。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他抬起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间小屋。门是开着的。

“崔斯坦!”

在门口处站着一个身影在朝他挥手。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但他知道那是谁。不可能是她,根本没有这种可能的,但那就是她。

崔斯坦吃了一惊,松开了女人的手。

迪伦的手捂住了嘴,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闯下了大祸,但为时已晚。

她看到了他穿越山谷。一个格外耀眼的光球,如同火焰吸引飞蛾一样吸引了迪伦的注意。待到她凝神细看时,怪事出现了。

这片荒原那极度绚烂的红色,连同黄昏宛如勃艮第红酒般的深紫色都变得闪烁不定,忽隐忽现,颜色频繁转换着,好像信号很差的电视。血红色转成柔和的绿色、棕色和淡紫色,那是她的苏格兰荒原的色调。

迪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身子向门边探去,脚趾已经踩在了门槛上。恶魔们充满期待地狂叫起来,但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只是在向外张望。

崔斯坦,她看得到他。是他,不是闪烁的光球,而是有身体、有面容的活生生的人。迪伦笑了,大口吸气,好像自从他离开之后自己就没有再呼吸过。他在飞跑,随着画面逐渐清晰,她终于看到了他手上拽着什么东西。眼前的景色停止了摇曳闪烁,固定成了她之前熟悉的覆盖着石楠的荒野。其他灵魂消失不见了,恶魔模糊成了一道道阴影。要不是它们发出的嘶嘶声和呼叫声,她就要跑出去迎接他了。

她看着看着才发觉他正拉着另一个灵魂。看不清那是谁,那个形象看起来扭曲变形,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些灵魂一样透明,但还是看不真切,似有还无。是一个女人,她也在奔跑。看到他们手拉着手时,迪伦感到一阵醋意袭来。

就在那时她开始大喊崔斯坦的名字。她必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喊,确保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最后他真的抬头向安全屋张望了,她欣喜若狂地奋力挥手,他也看见了她。迪伦看到了他的表情—惊愕、恐惧,还有欢喜,三种表情交织在一起。

于是他松开了那女人的手。

就在那一刹那,那些在他们周围旋转徘徊的黑影,如雷云一般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那个女人扑过去。惊慌失措的她把手伸向空中胡乱抓着、挣扎着。迪伦捂着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恶魔们得手。眼前的一幕比亲身经历更恐怖、更真切、更真实—这个灵魂就这样被抓入了湖水深处。

这都是她的错。

它们抓着那女人的头发和双臂,对她的身体发动袭击,所有这一切都在转瞬间进行。崔斯坦马上转回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伸手想要使劲把她拉回来,然而已然徒劳无功。恶魔们继续攻击这个女人。崔斯坦一脸错愕,但一秒钟后这副表情就被一脸决绝的怒容取代了。他奋起还击,一个接一个地把恶魔从她身上拽下来,但是它们马上又会从另一个方向迂回过来。迪伦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拖入湖中。

她内心涌动着强烈的负罪感,这沉重的内疚之情简直要把她压垮了。是她害死了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都是迪伦害死了她。她有丈夫吗?有小孩吗?她之前是不是还指望着跟他们重逢呢?她脑海中猛然闪现出伊莱扎的画面,迪伦仿佛看到她无休无止等待的身影,等着那个永远也无法到来的丈夫。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刚才的大喊大叫,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再喊他。但大错已然铸成,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崔斯坦没有回头看她,而是低头注视着那个灵魂消逝的地方—一片高高的荒草。剩下的恶魔像鲨鱼一样盘旋在他头顶,露出森森的牙齿,随时准备扑过来把它们的猎物撕碎,而他似乎浑然不觉。

当其中一个俯冲下来,撕扯他的肩膀时,当另一只直接向他的面门猛撞时,他都毫无反应。迪伦看得目瞪口呆,那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的是血吗?为什么他一动不动呢?为什么他不自卫呢?

他为什么不向安全屋这边跑?不向自己这边跑呢?

恶魔们一个接一个地朝他扑过来。看着他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地,它们似乎无比欢欣鼓舞。迪伦根本来不及想,就冲出房门跑到了路上。天色现在已经非常昏暗了,身后小屋里的炉火比白天看起来亮多了。要是他还是一动不动,要是她到不了他身边……“崔斯坦!”她气喘吁吁地飞奔到他身边,“崔斯坦,你在干什么?”

魔鬼们在她的脸周围飞来飞去,但这次她完全忽略了这群横冲直撞的东西。

“崔斯坦!”

他似乎终于醒过神来。他转过头,仍然被四处弥漫的黑影笼罩着,他那张最初呆滞的脸似乎刚从一场沉思中清醒过来。迪伦大踏步向他扑过来,他也迎了上去。

他轻声叫了声她的名字,镇定了一下马上喊道:“快跑!”

不管刚才是什么让他动弹不得,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小臂,箍得她生疼,向她刚来的方向一路狂奔。

魔鬼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和吼叫声,但他跑得太快了,它们来不及抓住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把魔爪抓向迪伦,一路紧紧跟随。有时它们离得只有一米远了,崔斯坦一边赶路,一边还要应付着恶魔们的利爪与尖牙。他低着头,下巴紧绷,手紧紧攥着迪伦的手腕,一路奔向安全屋。

“你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们刚一进屋,崔斯坦就怒气冲冲地质问起来。恶魔们的叫嚣渐渐消失了,屋子里显得平静安宁,然而崔斯坦似乎每个毛孔都要冒出火来。

“怎么了?”迪伦困惑地看着他。难道他看见自己不高兴?

他看似冰冷实则炽热的眼神告诉她绝不是这样。这双眼在注视她的时候闪烁着光芒。那种光芒不是光线造成的幻觉,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

“你来这儿干什么,迪伦?”

“我……”迪伦的嘴张开又合上,却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对话场面是她之前没想到的。拥抱太少了,气氛太冷了。

“你不应该来这儿。”崔斯坦接着说。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步,手在头发里捋来捋去,然后抓起了一把头发,“我带着你穿过了荒原,到了分界线,你不应该再回来。”

迪伦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脸颊发烫,肠胃**,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跳得她一阵阵疼痛。她垂下眼帘,接着崔斯坦就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从下巴滴落。

“对不起,”她对着石板地小声说,“我错了。”

现在她明白了。当初他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哄她平安通过分界线而编造的谎言,他心里根本就不是那么想的。她想到了刚才他正在引导的那个灵魂,想到了自己的愚蠢竟无意间害得她枉送了性命,想到了刚才他们逃离险境时手牵手的样子。那个女人也像自己一样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他的谎言吗?她愤然看着地面,怒火中烧,突然感觉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迪伦。”崔斯坦再喊到她的名字时温柔了许多,他语气的变化给了她抬起头来的勇气。他停止了踱步,正在用更为柔和的目光审视着她。迪伦难为情地擦了擦脸颊,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把残存的眼泪憋回去。当他靠近的时候,她尽力把目光转向别处。然而他径直朝她走来,直到最后额头贴着迪伦的额头,“你来这儿干什么呢?”他喃喃低语。

同样的话,但这次不是指责,而是询问。要是她不闭上眼,要是她不用面对面看着他,这个问题就容易回答多了。

“我回来了。”

他叹息了一声,“你不应该回来的。”顿了一下,他又问,“你为什么又回来呢,迪伦?”

迪伦吞了一下口水,心中困惑。现在他怒气全消,他们的额头挨在一起。如果她现在有勇气抬起眼的话,他的脸就在她眼前。她又疑窦丛生,心乱如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探明实情,她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你。”她等待着他的反应,然而没有任何反应,至少她没有听到。她依然没有勇气睁开双眼,“你是认真的吗?你上次说的每一句话。”

又是一声叹息。这含义可能是沮丧、尴尬或是后悔。迪伦颤抖着、等待着。某个温暖的东西抚上了她的脸,难道是他的手?

“我没有欺骗你,迪伦。说那番话时我没有骗你。”

她仔细体味着他的话,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是真心的,他和自己一样动了真情。迪伦的唇上露出羞涩的微笑,但她尽力控制着胸中正在升腾的热情,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相信这番表白。

“睁开眼。”

迪伦一下子变得很害羞,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眼皮。她做了个深呼吸,抬起头,直到和他的目光平视。他们之间的距离之近超出了她的预想,近到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他依然捧着她的脸颊,把她的脸慢慢引向前,直到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他蓝色的眼睛依然在注视着她的眼。片刻后,他用力把迪伦搂在自己怀中。

“我没有骗你,迪伦,”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但是你不该来这里。”

迪伦的身体变得僵硬,她试图挣开他的怀抱,但他搂得很紧,不愿让她离开。

“但一切还是得照旧。我还是无法和你一起走,而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个女人的遭遇,早晚那也会发生在你身上的。这里太危险了。”

迪伦屏住呼吸,仔细思索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内疚感。

“是我害了那个女人。”她伏在他的肩头低声说。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崔斯坦不知怎么还是听到了。

“不!”他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让他的嘴唇擦在了她的脖子上,痒痒的,“是我害了她,是我放开了她的手。”

“都是因为我……”

“不,迪伦。”崔斯坦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更加坚定,“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害了她。”他深吸一口气,双臂把她搂得更紧了,几乎让她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她的死全是我的错。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如同地狱。你不能待在这儿。”

“我想和你在一起。”迪伦恳求地说。

崔斯坦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里不行。”

“那和我一起回去吧。”她苦苦哀求。

“我告诉你,我去不了那儿,我从来都去不了那里。我……”

他的上下牙齿一扣,发出一声沮丧的声音。

“那么到另外一边的世界怎么样?”迪伦又一次往后退,努力要挣脱,而他仍试图紧紧搂着她,“到我的世界去,和我一起从荒原穿越回去。回到那趟列车上,我们就能……”

崔斯坦注视着她,两道眉毛拧得更紧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这个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他说。

“你试过吗?”

“没有,但是……”

“那么其实你也不知道行不行,和我谈过话的那个灵魂说……”

“你和谁谈话了?”崔斯坦眯起眼睛问。

“一个老妇人,她叫伊莱扎,就是她告诉我怎么回到这里的。

她说我们也许能够成功,要是……”

“也许,”崔斯坦狐疑地把这个词又重复了一遍,“迪伦,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你真的知道吗?”她追问道。崔斯坦犹豫了。她明白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心里相信不可能,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难道不值得我们一试?”迪伦问。她焦躁不安地咬着嘴唇。

如果他真的像他以前说的那样爱她,难道他就不想试一下吗?

崔斯坦把头从一侧摆到另一侧,表情阴郁而绝望,“这是孤注一掷,风险太大了。”他说,“你之所以相信这个女人,是因为她说了你想要听的话啊迪伦。我只知道我们在这里并不安全,如果你待在荒原,你的灵魂不会幸存下来的,明天我就把你送过湖去。”

迪伦浑身发抖,不仅是因为想到要再次穿过大湖才会这样。她往后退了一步,双臂交叉放在胸口,脸上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

“我不想再回到那儿了,起码不想独自回去。我要回到那列火车上去,和我一起走吧,好吗?”最后一个词满是恳求的语气。的确,她再也不愿意独自回到那趟车上了。没有他在身边,回去就毫无意义。她历尽千难万险,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全都只是为了回到他身边。当时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明知前途未卜,但她仍然这样做了。他也愿意冒险吗?愿意为了她冒险吗?

她看到崔斯坦舔了一下嘴唇,叹了口气,看到他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他现在拿不定主意,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打动他,让他改变主意呢?

“求你了,崔斯坦。我们就试一下好吗?如果不行的话… ˇ”

如果不行的话,恶魔可能会抓住她。她不会独自从那道分界线再穿越回去,不过现在最好不要提这档子事,“如果不行的话,你可以再带我回来。但是我们能不能先试一试呢?”

他脸上的表情凝重而痛苦,“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这样做,”

他说,“我没有选择… ˇ我是说,我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迪伦。我的双腿,它们并不属于我。有时它们会把我带到某个我不得不去的地方,比如… ˇ”他仰起头说,“比如它们曾经让我离开你。”

迪伦注视着他,“你还是我的摆渡人啊!如果我从你身边跑掉,如果你没办法让我跟你一起走,我跑了,你一定要跟着吗?”

“对。”他说,还没有注意到她正在往哪个方向走。

迪伦冲他一笑说:“那我就在前面带路好了。”

迪伦知道自己无法完全说服崔斯坦,但是他也没有尽力劝自己不这样做。他们曾一起坐在那张单人**,他听着她讲述上次在分界线分别后的种种遭遇。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很吸引他,因为她所经历的这些事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当她说到自己去拜访乔纳斯的时候,他不禁笑了。不过后来她承认正是这位前纳粹士兵领着她去找了伊莱扎,后者帮助她打开了返回荒原的门。听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阴郁,有关萨利的事也很吸引他。当迪伦向他解说那些记录室里的名册时,他的眼睛惊讶得睁大了。

“你看到了我的摆渡名册?”

迪伦点点头,“所以我才能找到乔纳斯啊。”

崔斯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问:“名册上剩的空白页还多不多?”

迪伦看着他,被这个问题弄糊涂了,“我不大清楚,”她闪烁其词地说,“大约三分之二是记满了的。”

崔斯坦点了点头。看到她疑惑不解的表情, 他向她解释说:“我只是好奇是不是……我把名册填满了,我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迪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透着痛苦和悲哀,迪伦不知怎么接他的话。

“奇怪,”沉默了许久后他说,“我甚至拿不定主意自己想不想看到那个名册。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不知道看到所有受自己摆渡者的名字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自豪,”迪伦说,“你应该感到自豪。所有这些灵魂,所有这些人都是因为有你才活了下来。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他对这个措辞感到好笑,开心地看着她;而她则用胳膊轻轻抵了一下他的肋骨。如果他们还有思想和感受,那他们就是活的,想必是这样的吧?

“我想是吧。认真算一下的话,我摆渡过去的灵魂要比失去的灵魂多。”

迪伦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她一下子想到了那些被删去的记录。

“我看到有些名字被划掉了。”她平静地说。

他点点头,“他们就是那些失去的灵魂,半路被恶魔们捉走的那些。但让我欣慰的是他们还是被记录在案了,把他们的名字和要对他们的死负责任的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才公平。”

迪伦的嘴唇颤抖着,刚想轻声啜泣,但是立刻又忍住了。

崔斯坦转过头看着她,目光专注又带着好奇。她只好坦白自己的想法。

“那么还应该有一本为我预备的册子。”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崔斯坦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完全没明白她的脸上为什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今天,”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都是我的错。那个女人的灵魂应该记到我的名字旁边。”

“不。”崔斯坦转过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不,我都告诉过你了,这是我的错。”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顺着迪伦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指上。

她摇摇头,不接受他的说法,“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

他用拇指拭去迪伦脸上的泪痕,轻柔地把她拉过来,两人的脸紧贴在一起,额头挨着额头,下巴靠着下巴。迪伦心中仍翻腾着内疚感,但突然之间这种感觉变得不是那么强烈了。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手抚摸着她,她全身的皮肤都麻酥酥的,热血沸腾着涌遍全身。

“嘘。”崔斯坦柔声说,误把她急促的呼吸当作了抽泣声。

他微笑着靠近她,他们之间最后一毫米的距离也消失了,他轻轻地吻开她的双唇,他的嘴唇温柔地在她的唇间滑过。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他先是往后退了一下,钴蓝色如火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把她的身子往后推,靠在了墙上,开始了更深入、更如饥似渴的亲吻。

破晓时分,天空变得晴朗、蔚蓝。迪伦站在小屋的门槛上,愉快地抬头仰望。眼前的荒原比起之前那个让她苦苦煎熬的火炉似的荒漠要好千万倍。崔斯坦走近她,看到天色后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太阳。”他仰望着阳光灿烂的天空说。

迪伦冲他顽皮地一笑,眸子里闪着光,比起荒原的色彩来,她眼中那一汪碧波更显灵动和美丽。崔斯坦也不禁对着她笑起来,尽管此时他心里像灌了铅一样。

她的办法肯定行不通,但迪伦就是不愿意相信。他害怕让她伤心失望,他承受不了。他隐隐感觉她很快就会感到失望的,但此刻只能竭力不去想这些。她在这里,此时此刻是安全的。

他应该尽量享受这额外的与她在一起的时光,这是他之前从不敢奢望的。

他只是希望,这一切不要随着鹅毛笔潇洒一挥、把她的名字从自己的名册中一笔勾销而结束。

“我们走吧。”迪伦说着,迈着大步上了路。此时沐浴在晨光中的山谷看起来既宽阔又富有魅力,然而崔斯坦只是站在门口,目送着她渐行渐远。

她大概走了一百米,这才意识到身后没有踩在砂石路上的咯吱声应和自己的脚步。崔斯坦看到她停了下来,半歪着头,听着他的动静。一秒钟后她完全转过头来,她警觉地睁大了眼,然后就看到他还站在刚才她出发的地方。

“快点跟上啊。”她喊着,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他把嘴抿成一道缝,“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ˇ”他对着她喊道,“这太有悖常理了。”

“试一下。”迪伦鼓励着他。

崔斯坦叹息一声,心情愈加沉重。他已经答应了迪伦自己会试一试的。他的眼睛闭上了片刻,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脚上,心中暗想“走”。他本以为什么也不会发生,本以为自己会牢牢定在地上动弹不得,会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压力把他留在原地。

然而,他居然轻而易举地就上了路。

崔斯坦赶紧停住脚步。他几乎不敢呼吸,等待着天空中飞来一道闪电,等待着那一击之下的剧痛,这是对他胆敢违抗无言的天命的惩罚。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觉得不可思议,在满腹狐疑中继续朝迪伦走过来。

“感觉太蹊跷了。”他在快到迪伦跟前时低声说,“我一直等着有什么东西会来阻止我。”

“但是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发生,是吗?”

“是啊,什么都还没发生。”

“好极了。”迪伦现在感觉自己勇敢极了,她用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开始继续赶路。崔斯坦被她温柔的手牵着跟在后面。

山谷没有给他们制造任何麻烦。实际上这里风景很好,他们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对手牵手漫步乡间的年轻情侣一样。此时既看不到恶魔的身影,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嚣。那些家伙就在那儿,在她的肩头盘旋。它们就盼着她放松注意力,不看她的摆渡人。一想到这些,迪伦就烦躁不安。她很想问问崔斯坦看到了什么,不管那是自己眼中的茂盛野草、石楠覆盖的山峦,还是荒原的本来模样。但不知为何她始终张不开口,她很紧张,生怕自己一旦说起了那些事,一旦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上面,眼下所有的奇妙幻象就会土崩瓦解,他们又会回到烈日的炙烤中。她知道,穿越那片荒原要困难得多。算了—无知便是福。

山谷外是一片开阔的沼泽湿地。和煦的天气丝毫不能吸干湿地中的水分,也无法晒干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淤泥。迪伦厌恶地看了看这片泥潭。这里臭气熏天,迪伦想起之前她的脚踝在这里被牢牢吸住,动弹不得的情景。在走过宁静的山谷后,此地提醒着她一个严酷的事实—她仍身处荒原,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她身旁的崔斯坦夸张地长叹了一声。她看看他,先是被这声音弄糊涂了,然后才发现他的眼中闪着一丝狡黠。他冲着她傻乐,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

“要我背你吗?”

“你真是太好了。”

他白了她一眼,但还是转过身,好让她能爬到自己的背上。

“谢了。”等他把她背好时,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他似乎很愠怒地哼了一声,但迪伦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

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没过多久他的胳膊就酸了。她背起来沉甸甸的,但他并没有抱怨,在一摊烂泥里择路而行。哪怕背上加了额外的重量,他看上去也根本不会陷进泥泞的沼泽中。没多久这片湿地就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而迪伦的注意力也早已被眼前一座巍峨高山的陡坡吸引住。她皱了一下鼻子,恨恨地呼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没办法说动崔斯坦把自己背上山。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道。

迪伦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她转而问了一个一直默默折磨她内心的问题。

“我在想……你去了哪里?在你离开我之后。”

她昨天晚上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和盘托出了,但是她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她不愿意重新提到他当初的所作所为—他是如何欺骗自己、背叛自己的。

崔斯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当时我只能那样做。”

迪伦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心不让自己难过。她不想让他感到内疚,不想让他知道这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她想,至少他当时没有看到自己精神崩溃的样子。

“还好啦。”她低声说,抓紧了他的肩膀。

“不,”他说,“我当时对你说了谎,我对不起你。但是当时我觉得……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生硬,迪伦不由自主地感觉心中发寒,“当我看到你痛哭流涕时,当我看到你哭喊着要找我时……”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心里的痛楚超过了魔鬼们带给我的所有伤害。”

迪伦的声音非常微弱,“当时你还能看见我吗?”

他点点头,“只有一分钟左右,”他露出一丝苦笑,“以前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完完整整的一分钟时间里,除了自己我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在那一瞬间,我还能瞥见远方,那个灵魂称之为家的地方。”

迪伦在他背上身体发僵。她想起来乔纳斯曾经说起过同样的事,他一瞬间就回到了家,回到了斯图加特。

“但这样的事没发生在我身上,”她缓缓地说,“我还是没有离开荒原。”

“我知道。”他叹息着说。

“为什么不行呢?”她好奇地问,“为什么我就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的步伐,崔斯坦坚定地迈了三步,然后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很含糊,听起来不像是实话。

脚下的地开始变硬了,崔斯坦马上就把她放了下来。开始迪伦还有些愠怒—因为不舍依偎在他身上时的那股暖意,还有被他背着的奢侈享受。崔斯坦重又拉起她的手,低头对着她微笑。

她也对他报以微笑,然而她一看到前方陡峭的山坡,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讨厌爬山。”她直言不讳地说。

崔斯坦像在安慰她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很顽皮,“我们总可以掉头回去的。”他指的是再穿回沼泽。

“不可能。”迪伦回答。晴空中耀眼的太阳此时已经降到了天穹顶点以下。

“是啊,”崔斯坦轻声附和,“我们不可能再穿回去了。”

“而且那样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如果我不和你一起走,我就不回去。”

崔斯坦做了一个鬼脸,但他不想争辩什么,“那就跟我走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拉着她的手前行。

跋涉,跋涉,再跋涉;向上,向上,不断向上。迪伦的小腿肚子很快就变得酸胀,呼吸也很吃力。他们攀得越高,风势也越来越猛。随着午后时光慢慢流逝,一簇簇浓密的乌云开始在天空聚集。

尽管天气变换、寒意袭人,但迪伦还在出汗,手心都湿乎乎的。她有些尴尬,只好把手从崔斯坦那儿抽出来。虽然整个早上一直温暖、阳光明媚,然而露水依然顺着漫山遍野的野草和石楠缓缓往下淌。冷水浸透了她的牛仔裤,曾经熟悉的那种越来越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

“ 你能慢一点吗? ” 她喘着粗气说, “ 或者稍微休息一下呢?”

“不行。”崔斯坦的回答直截了当。但当迪伦打量他时,却诧异地看到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天空。由于不安,他的脸紧拧着,嘴不快地向下撇,“就快到傍晚了,我不想你停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就一分钟,”迪伦央求道,“我都还没听到它们的叫声呢。”

可是这话刚出口,瑟瑟风声就变了,其中掺进了别的声音,那声音更尖厉、更刺耳。哀号与尖叫,是恶魔们。

崔斯坦也听到了这声音,“快走吧,迪伦。”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他不顾迪伦的反抗与挣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开始继续向山顶大步走去。

崔斯坦知道迪伦很累。他从她沉重的脚步和艰难的呼吸中听出了她的疲惫。从她摆动迟缓的双臂与每走一步都要拉他一下的动作中能感受到她的疲惫。他很清楚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但如果夜色降临时他们被困在了山上,那些恶魔们绝不会心慈手软。

迪伦似乎已经彻底不害怕它们了—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崔斯坦能保护她免遭这群恶魔的毒手—但她这是拿生命开玩笑。恶魔们现在恼羞成怒,她体会不到这一点,但他心里清楚。这种恼怒不仅是因为它们始终没有在她穿过荒原时捉住她,更是因为她竟然掉头回来了。她回来后一次次挫败了它们,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在没有摆渡人保护的情况下完成的。

它们决心一定要让她为这种傲慢自大付出代价。

崔斯坦想起了以前安慰她时说的话—永远不会失去她,永远不让恶魔抓到她。他以前一直对此非常有信心,现在他已经不敢确定了。拜迪伦所赐,现在整个游戏都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他不知道这场全新的战斗都有什么新规矩。现在他虽然摸到了一点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