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后第一眼看到是一面小熊维尼的壁画。画上的颜色鲜艳过头了,小猪太粉、小老虎的橙色太深,而维尼熊黄得跟个奶黄罐头似的。
我的眼睛像是被粘住了似的,疼得睁不开,眼皮也肿胀无力,每眨一下都难受得不行。接着,我的视线移向了床头柜,那上面摆着一壶水和两个大塑料杯。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特别渴。
我试着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稍微把头抬高了两三厘米,随即就脱力地跌回了枕头上。
屋子里光线很明亮,我能听到外面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这些都表明现在应该是白天,但是我的视线内没有窗户,所以我没法儿确定。
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我眨着眼睛努力回想着那晚发生的事情。那些画面和声音在我脑海里交织着,仿佛一场画面和声音错位了的电影,接着我又想起了一连串模糊不清的片段。我试着把它们理顺,把所有事情像贴便利贴一样在脑子里一一排序。我对这场火灾本身几乎毫无印象。我能记起来的第一件具体的事情就是躺在救护车的后面,跟邦妮一起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她在我旁边戴着氧气面罩,两眼惊恐地盯着我,救护车的警笛闪烁着蓝光在“哇哩哇哩”叫着,有医护人员在我们身边高声镇定地说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小时是一段兵荒马乱的过程,我隐约记得自己被连上管子推到了一些仪器前,那里灯光刺眼,身边不断有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有一个护士全程都陪在我身边,她长着一双和蔼的棕色眼睛,一直在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跟我解释着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会这样。每当我不舒服的时候,她就会用拇指按摩我的手掌。当我的呼吸稳定后,有个医生把一根细细的短管插进了我嘴里,这个管子顶端带有摄像头,专门用来检查我的呼吸道情况。整个检查过程我都是清醒着的,但整个人昏沉无力、意识混沌又迟缓;医生和护士说话的声音在我耳边时大时小,仿佛我脑子里有个音量键,正被人随心所欲地调得忽高忽低。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这间病房,又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更不记得现在身上的这件浅粉色病号服是什么时候换的。我想知道自己原来穿着的睡衣去哪儿了。
也许邦妮会知道吧。对了,邦妮。
自从进医院到现在,我都还没见过她。
我想出声喊人,但是发出来的尽是粗粝沙哑的气音,而且还扯得嗓子里面火烧般地疼。我难受得闷哼一声,接着缓缓地转头。这个动作比我预想得还费力,我感觉脖子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被撕扯着。
我转过去后,看到邦妮正窝在我右边的皮质靠背椅上。她的头低低地前倾着垂在胸前,脸上还有一道道类似烟灰的痕迹。
我顿时如释重负,然后用了全身的力气伸出一只胳膊,好不容易才用指尖蹭到了邦妮的膝盖。
她猛地惊醒过来。“罗,你终于醒了。”她声音沙哑地说完,就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不住地在我的脸和脖子上亲吻着,印上我的嘴唇干燥又粗糙。她呼出来的气息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像是抽了很多烟,又熬夜后的感觉。
“水,”我声音嘶哑地冲她说道,“我要水。”
每说一个字,我的嗓子都像被针扎过般地疼。
邦妮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倒了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我嘴边。她倒水的时候动作太猛,一些水从杯子里溅出来流到了地上。
我刚喝了几口,一个身材高挑的护士就出现在了床尾。她穿着浅蓝色的隔离服,满头的小辫子编得一丝不苟。“太好了,你终于醒啦。”
她笑着说,“我是凯伦护士,不介意的话,现在我先给你做个检查。”
凯伦给我检查好后,我又喝了好几杯水,然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邦妮正两手握着我的左手,坐在椅子的边缘。
她肯定去洗过脸了,先前的污迹已经不见了。
“房子是怎么起火的?”我看着她问。
邦妮眨了眨眼,仿佛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警……警察还没完全确认原因。”她结结巴巴地说。
她的语气一下就出卖了她。
“是因为你的烟头,对吗?”我语气肯定地说。
邦妮的嘴张了张,然后又闭上了。
“对吗?”我逼着她承认。
邦妮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当时我想要扑火的,”她试图辩解,“但是根本没用,火势蔓延得太快了。”
就房子里那个样子,蔓延得能不快吗?
她说完后,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来吧。”过了一会儿,邦妮颤抖着下唇,说道,“你说我吧。”
“说什么?”
“你知道的。”
我摇了摇头。
“我早就警告过你,”邦妮眼里闪着泪光说,“就类似这样的,你说吧,是我活该。”
她说的或许是事实,但我现在的状态没法儿再大声说出这些话来。
“求你了,罗,你就骂我吧。”
“为什么要骂你?有用吗?能解决任何事吗?”
“不能。”她讷讷地承认。“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罗。”她接着补了句。
我没有回她,我真的做不到跟她说没关系。幸好这时凯伦进来打断了我们。“斯诺太太?”她说道,“前台有人想跟你谈谈。”
邦妮的脸色唰地变得煞白。“是谁?”她一边问,眼睛一边向凯伦身后瞟,“我应该没约过任何人。”
“您跟我过去后,我会为您介绍的。”凯伦巧妙地回避了她的问题。
邦妮站起来之前,先左右看了看,仿佛在评估还有没有别的逃跑路线,最后无奈地发现,自己唯一的选择只有病房尽头的那扇双开门。
“这边走。”凯伦领着她往外走去。
邦妮冲我勉强笑了笑,然后跟在了凯伦身后。在凯伦的对比下,她显得十分娇小,看上去既柔弱,又害怕。
在她们推门出去的瞬间,我用手肘使劲把自己撑了起来,透过打开的门缝,我看到了站在护士站旁等着的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得十分得体,脖子上还挂着工作证。
我瞬间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遮掩了这么多年,社会救助机构还是找上了我们。
我为了这个时刻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现在他们真的来了,而情形却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预想中的惶恐没有出现,我只感到一种身心疲惫后的彻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