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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罗!快醒醒!”

如果不是因为喉咙疼得不行,在没有充分准备和润滑下就无法正常出声,我早就叫了出来。而结果是我只能挤出一声又短又尖的气音,听上去就像老鼠被逼急了似的叫声。

“呃,抱歉,抱歉。”坦维连忙说道,她的脸离我仅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她的呼吸打在我脸上,温暖又香甜,闻上去有股葡萄味。

“现在几点了?”我一边哑着嗓子问她,一边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整个病房里除了我们俩弄出的动静,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坦维回道,“大概两三点的样子吧。”

我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一饮而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边问边放下手里的空杯子。眼下的情况让我有些怀疑自己到底醒没醒,坦维·莎尔竟然坐着轮椅出现在了我床边,身上还穿着一件泰迪熊的毛绒睡袍,睡袍帽子上还缝着两只熊耳朵。

“好吧,其实整件事是这样的。”坦维开始小声地跟我絮叨起来,“昨晚,德温告诉我你和艾默生来找过我了,而且你让他替你跟我说抱歉,并且他也照做了。之后呢,我就向他借手机——我自己晕倒的那天把手机摔坏了,因为我倒下的时候把它掉进了浴缸的泡澡水里,他们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哎呀,跑题了!总之呢,我就想给你打电话,但是你没接,所以我就给你写了封信——是不是很复古?——让德温帮我从你家门缝里塞进去。他本来今天早上就要去做这件事的,但是没能做成,因为你家整个儿都被警戒线隔离了。所以他根据情况稍微推断了一下,又去问了护士你是不是在这里,然后护士说你在,而且你会没事的,然后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本来我还可以更早过来看你的,但是他真的是今天下午才告诉我。”

坦维这一大段话说得又快又长,中途连个停顿都没有,我甚至感觉她连换气都没怎么换过。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稍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从隔壁床小朋友那里征用了这个宝贝就过来了。”她说着,拍了拍坐着的轮椅扶手。

“这个轮椅是你从别人那儿偷的?”我哭笑不得地问。

“才不是!”坦维装作一本正经说道,“这个轮椅是我从别人那儿借的。”

“随你怎么说吧,你的病房在哪儿?”

“就在你隔壁。”

“要是护士发现你**没人怎么办?”

“别担心,我给他们留字条了,上面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但你不是应该待在**才对吗?你难道不清楚自己什么情况吗?

你之前都晕倒了!”

坦维顿了顿,才开口说道:“好了,现在我或许还没百分百康复,但是基本上都好得差不多了。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我以前的情况,所以才小心得过头而已。”

“你是因为我才生病的吗?”我终于问了出来。这个问题从上次跟德温聊完后就一直留在我心里。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让你坐在外面等了那么久。”

“我什么时候等你了?”

“就是上周六的时候。”我心虚地缩了缩身体,想起了坦维在后花园里缩在邦妮太阳椅边缘上的样子。

“瞎想什么呢!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病了。你忘了吗?我在参加派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咳嗽打喷嚏了。”

我不确定地点点头。

“你是因为这个才跟我说抱歉的吗?”坦维问道。

我紧张地咬着嘴唇:“不止是因为这个。”我想再多说一些,但是就跟之前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好了,”坦维打破了沉默,“别总说我和肺炎了,无聊死了。说说你吧,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哦,我觉得应该没事了。我喉咙因为吸入了烟尘,所以有些灼伤感,但是医生说不会造成长期伤害的。”

“所以不影响你以后唱歌,对吧?”

我的天哪,我压根儿都没想过这件事。

“应该是的,不影响。”

“那真是太好啦!”

隔壁床的小孩猛地翻了个身,成功让坦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同时降低了音量。

“想不想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小声问我。

“到啦,就是这儿。”坦维说着,把我推进了一扇门里。

我们来的地方离病房并不远,但是走过来的过程也没那么容易。我们一路上不但要躲护士,还得时不时地藏在柱子和贩售机的后面,以免被查房的医生发现。

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后,我发现我们站着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小型儿童乐园的入口。

“跟我来。”坦维把轮椅往门边一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漆黑的房间里走。

我听话地跟在了她身后。

几缕暗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另一端的角落,那里堆着一摞有塑料涂层的懒人沙发。坦维过去对准一个扑通一声趴了上去,然后示意我也照做。

“这里是我以前最喜欢的地方。”她说着,翻了个身,躺在上面伸了个懒腰。发现我躺在旁边没动静,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了?你怎么都不说话?”

“抱歉,”我开口说道,“我直到刚刚才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

“这家医院也是你治疗癌症时待的那家吧,所以你才对这里了如指掌。”

“好吧,你这么说也没错。”

说完,我们俩都沉默了,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我们的呼吸声。渐渐地,我们的呼吸频率都开始缓慢下来,然后变得完全同步。

“罗,看到你没事,我真的很高兴。”还是坦维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在黑暗的掩护下,我问出了心声。

“要不然呢?”她歪着脑袋,奇怪地问。

“明明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说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的。”

她眉头皱了起来:“我没这么说过。”

“不,你说过的。你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你对那句话的理解就是,我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

“嗯,是啊。”

“我当时说我不要再这样,是我不想再跟你吵下去的意思。”

“哦。”

“实话跟你说,你当时说的关于安娜的那些确实让我很恼火,但是当我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就想马上回去跟你好好说清楚这件事。结果没想到被这个该死的肺炎打乱了计划……”

我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

“你不是真的以为那么容易就能把我甩掉吧?”她笑着,又说了句。

“还真被你说中了。”我难为情地说。

她二话不说,探过身体就往我胳膊上捶了几下。

“我真的很抱歉。”我认真地对她说。

“我知道,我也很抱歉。”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因为我发现你家后没有直接跟你说,而且也没跟你提过安娜的事情。”

“别犯傻了,你不需要勉强自己跟我说任何你不想说的事。”

“但关键是,有很多次我都差点儿要跟你说的。但是我知道一旦说了,我肯定会特别难过,所以才每次都咽了回去。”

“你会难过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可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种样子。”

“为什么?”

坦维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那是因为在过去的三年里,几乎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可怜我。所以当我回到学校后,就决定再也不要让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了,我不想被他们当成一个受害者、一个小可怜。而你没有这么对我,这也是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你的原因。因为你没有把我当成玻璃罩里的瓷娃娃,你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其实我没想过要怎么对你,而且,我对你应该还挺无礼的。”

“但是我喜欢那样!”

“神经病。”

她咧嘴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反正你和别人不一样。”她接着说道,“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她的,我是说安娜。”

“真的吗?”

“真的。”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坦维从沙发上转过来侧身躺着,我也朝她的方向侧过身,和她面对面。

“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坦维说着,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到脸上。“你看!”她指着脸说,“眼泪说来就来。”

“我们不必非得聊她。”我立刻说道。

“不、不,我想说。”她坚持道,“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于是我躺回去让她继续。

坦维把她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一向我讲述。她是在化疗室认识安娜的,两个人因为暗恋同一个叫兰克伦的帅气护士而变得志趣相投;她们一起玩傻里傻气的游戏,一起半夜不睡觉跑去贩售机边游**,一起接受了坦维开始好转,而安娜却在恶化的残酷事实;她们曾经和对方说过很多次再见,每一次都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直到真的再也不见。

坦维自从开始说起,脸上的眼泪就没断过。

在她说完安娜1 月举行的葬礼后,我们俩陷入了沉默。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甚至以为坦维睡着了,直到她突然开口说:“我刚想起来另一件要道歉的事。”

“是什么?”

“就是那个文件夹。我太自作聪明了,你怎么可能之前没查过那些东西呢。”

“没事的。”我真心地说,“你也是想帮忙而已。而且说真的,我也已经很久没去查过那些方法了。”

“你妈妈一直都这么喜欢囤东西吗?”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差不多吧,”我说,“虽然现在的情况比以前严重得多,但是我家的房子从来就没看上去正常过。哦不,其实还是有过那么一次的。那还是在我7 岁的时候,爸爸趁着邦妮周末不在家,请了一个保洁队来。”

那个保洁队一共有六个人,全都穿着洁白的工装裤。在整整两天的时间里,他们不停地在我家进进出出,运走了一袋又一袋的垃圾。当他们离开后,我记得自己新奇地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因为里面好多露出来的角落、墙裙和插座位置都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那次我本来以为她会很高兴,结果她回来后,整个人都疯了,冲着我们又是哭,又是大吼大叫。”我回忆着说。

“为什么会这样?”坦维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我无奈地说,“连她自己都没法儿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反正之后她就开始重新往家里囤东西,等到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我们房子里就又变得跟之前一模一样了。”

“好吧。”坦维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她轻言细语的鼓励下,我慢慢跟她**了更多自己在阿卡迪亚大街48 号的生活。那些我在空****的中餐馆吃过的圣诞大餐,那些周六的晚上,当邦妮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我是怎么整晚待在俱乐部昏暗的舞台侧边、一包接一包地给自己塞饼干;我还跟她说了伦敦那场惨不忍睹的复试,万圣节那晚歇斯底里的发泄,甚至连今天下午社会救助机构来过的事都跟她说了。

“你觉得之后会有什么事吗?”坦维问我。

那两个社工跟邦妮谈完后,也来找我谈过。他们过来向我保证的第一件事就是会尽力让我和邦妮能继续生活在一起。

“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建立在保持家庭完整这个基础上的,我们不是为了拆散人们的家庭而来。”那个叫卡瑞娜的女社工是这么跟我解释的。

与此同时,卡瑞娜也清楚地表示邦妮目前必须先接受一定的治疗,而在这之前,她和她的团队不建议我马上回到阿卡迪亚大街。

当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禁问自己:如果早知道社会救助是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的生活是不是也会完全不同?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想这些根本无济于事。我已经厌倦了不断回顾的人生,现在只想向前看。

“那在这期间要怎么办?”坦维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问我,“你要住在哪里?”

“我应该只能住到爸爸那儿去了。”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冷战。我和爸爸早些时候通过电话,但比起我正在住院这件事,他似乎更介意我前天对梅兰妮的出言不逊。

“你好像不是很乐意的样子。”坦维看出了我情绪不对。

“确实如此。”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过了一会儿,坦维突然坐了起来。“我想到了一个超棒的主意。”

她兴奋地说,“你不如来我家住吧?”

“你家?”

“对呀!我家有地方的,你可以住安尼诗以前的房间。想想都好开心啊。”

“你觉得你爸妈他们能同意吗?”

“他们当然会同意!你在他们心里就跟小仙女似的,他们可喜欢你了!”

“ 但是社会救助机构那边怎么办? 你觉得他们能同意我去你家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问问看啊,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没有马上说话,这个小不点把我整颗心都浸在了温水里,让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谢你,坦维。”我郑重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接受过的最好的帮助。”

“只要你愿意,罗·斯诺,我随时都在。”她冲我回道。

我们继续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聊着,直到声音都变得迟缓困倦。

坦维在黑暗中握住了我的手,我第一次没有了立刻甩开或挣脱的想法,而是轻轻捏了下她的手,然后回握住,直到太阳升起都没有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