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乱的夏天(1 / 1)

借月的柔情想你 李睫 2864 字 2个月前

为艺术献身

亚妮盯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哭笑不得。

古铜色长袍短褂,古铜色瓜皮小帽,将她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凡是露出来的皮肤——脖颈、脸蛋、手……一概先涂上一层古铜色的油彩,然后再抹上一层铜粉,像是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子,如果一动不动,整个人跟一具刚出土的活文物没啥区别。

李书左右打量着她,嘴里发出啧啧赞叹:“嗯,蛮像的,呵呵。”亚妮坐在屋角的旧木椅上,等李书化妆。显然李书给自己化妆已经熟门熟路了,不出十分钟,另一个活文物赫然站立在亚妮面前,她看着李书,扑哧一声笑了。

她许久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李书把二尺长的铜烟斗递给她,一边锁门一边说:“你别笑,咱这叫行为艺术,这是为艺术献身。”

亚妮对此嗤之以鼻。一个月来,她跟着李书每天都重复着这些事儿——化妆,出去练摊儿,收摊,睡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机器,机械地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按部就班,从没觉得搞行为艺术是一件多么潮的事儿。如果当初不是连果腹都成问题,她打死也不会看上这个行当。

可是一切仿佛命中注定,身无分文时,李书收留了她。他哼哧哼哧从旧货市场买来一张钢丝床,支在逼仄的屋角,又变戏法般弄来一块粉紫色碎花的棉布,只三两下,一个隔断就做好了。从那天起,她就像一只寄居蟹,住在李书租来的屋檐下。

她不说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李书也不问。他是个好脾气的男子,应了那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亚妮跟在李书身后,暮春的早晨已经暖意融融,阳光明晃晃的,有点刺眼。因为太早,巷子里游人稀稀拉拉,几家院落外却已经支起了麻将桌,桌角的茶杯冒出袅袅雾气。闲适,一直是这座城市的独有标签。

走到中途,亚妮左眼皮连跳三下,她想,今天该不会飞来横祸吧?这样想着,心里就无端漫上来一股悲催的感觉。

等的人还不来

穿过窄巷子,走进宽巷子中段,他们在一家古风古色的四合院门前停下,身后的大门,厚重、斑驳,泛着旧时光的沧桑感。李书说这扇大门做他们的背景简直就是绝配,亚妮认同他的说法。

当初就是在这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亚妮被李书的造型惊呆了,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有一股冲动,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尊铜雕塑到底是雕塑还是活人,后来,她坐在对面一户人家门口的石墩上,就那样一直看着李书表演,再后来,她头晕目眩,晕了过去。

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想想仍觉恍惚。亚妮摇了摇头,把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

李书把手里一尺见方的木头箱子放在地上,箱子上用金粉写着几个小楷:行为艺术,拍照您请随意付钱。

日头渐高,巷子里游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有游人驻足而立,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从他们好奇的眼光里,亚妮瞥见了自己正在从事的事情的确很潮很另类。

可不是嘛,静时俨然两尊雕塑,要不是眼珠子偶尔动一下,谁也看不出这俩人是大活人,乍一看还以为是旅游胜地的雕塑呢。而动时就精彩了,一招一式都是仿古,直看得游人发呆,鼓掌叫好。现在的亚妮,早已成为李书默契的搭档。只要有游人要求拍照,两个人立马就能摆出相当合拍的POSE。

还记得第一次被人围观时,亚妮觉得太难堪了,便趁没人时对李书耳语:“咱俩又不是动物园里的大猩猩,这不是遭人笑吗?”

李书淡淡一笑:“行为艺术也是劳动,既没偷又没抢,没什么丢人现眼的。”

李书没念过大学,没正经工作,他说现在的生活离他当初的梦想很近。上高中时他就渴望考上美院,可是事与愿违,高考两天前,他生了一场很重的病,后来家里也没闲钱供他复读,所以他很珍惜现在这份工作。

“工作?分明是练摊儿好不好?”亚妮从心底里嗤笑他。

在经历了被人围观的各种羞赧之后,亚妮现在也能坦然面对了,何况她和李书搭档的效果很好,宽巷子里游人如织,是来成都旅游的游客必到之处,找他们合影的游人愈来愈多,收入自然也节节攀升。

她没告诉李书,其实她心里藏着一个梦想,为了那个梦想她必须坚持下去。她相信,只要她每天守在宽巷子里,就能等到她要找的那个人。

第一缕晚霞自天边升起时,宽巷子里的游人还没有散去,亚妮看到,一个梳着波波头的女孩子怯怯地站在不远处,黑亮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芒。

李书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亲热地拍了亚妮一下:“走喽,回家!”

亚妮无端觉得,李书的脚步有点踉跄。晚上,李书跑出去从夜市上买了啤酒、鸭脖、棒棒鸡,平时话不多的他喝了酒舌头就开始打结,问亚妮:“你是不是觉得……干这个很没劲?没劲你随时可以走!”

亚妮叹了口气,她要等的人什么时候才出现呢?躺在隔断后面听着李书窸窸窣窣点钱的声音,她忽然觉得夜如此漫长。真的很没劲!

相见不相识

这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穿过窄巷子的时候,亚妮惊喜地发现拐角那株高大的梧桐更绿了,花苞已经开了一多半,有的半含羞半娉婷,甚是妖娆。掐指算算,她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三个月零六天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缠着父母要和他们拍照,咔嚓咔嚓照了几张后,亚妮重新摆好姿势,这时,她的眼睛直了,紧接着,心里就有一大块东西轰然倒塌。

她的梦想,在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轰然现身了。

心揪得很疼。

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尖下巴美女尖叫着喊住她的男友,娇里娇气地指着李书和亚妮说:“亲爱的,来合个影!”男人很听话,举着买给女人的棉花糖乖乖地走了过来,照片还没拍,先朝木箱里投了一张百元钞票,女人呵呵地笑着,拉着男人站在李书和亚妮的中间。

李书讨巧地说:“先生给了那么多钱,那就多拍几张吧。”男人把相机交给一个围观的中年男人,抱了抱拳,意思是拜托了。

亚妮的喉咙口仿佛被一团东西堵住了,闷得厉害,又无从疏解。眼前这个衣着入时的男人不是林浩然是谁?

她就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离开故乡来到成都的,过年时,偶尔从校友嘴里得知林浩然在成都,亚妮就发了狠心,一定要找到林浩然,她要亲口听林浩然的解释,找不到他,她永不回家。随身携带的钱花光后,她陷入两难境地——离开,不甘心;留下,朝不保夕。

可林浩然显然过得很好,甚至怀拥佳人。这让她愤怒,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林浩然没认出她。此刻,林浩然就站在自己身边,他的衣袖还蹭上了她的古铜色小褂,甚至,他还转过头来,看着亚妮说:“你的装扮简直太逼真了!”

亚妮没笑,她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她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想象着自己抬起右手,抚摸林浩然英俊的脸,然后,冷不防给他个大耳刮子。

可她不能那么做,她现在是在搞行为艺术,而这艺术还与金钱直接挂钩,更何况,有那么多围观的游客呢。

强压心头怒火,亚妮手提长嘴铜茶壶,李书嘴叼细烟斗,两个人摆出了娴熟的POSE,满足了林浩然和尖下巴的拍照欲望。拍完照,没等亚妮一口闷气喘匀,尖下巴已经吊在林浩然的胳膊上咯咯笑着远去。

亚妮颓丧极了,低声对李书说:“我想收工。”李书愣了愣,拿手里二尺长的烟斗在她头上轻轻敲一下:“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你饿了?再坚持会儿吧。”

一股无名火自亚妮胸膛里窜出来,她低声却蛮横地说:“你坚持,我撤退。”

现实如此骨感

林浩然是亚妮的落跑新郎。

现在,他是她最恨的仇人。对一个女人来说,没什么比在婚礼上遭男人抛弃更难堪的了。可林浩然这么做了。所以她恨他。

青色软底布鞋踩在干净的青石板上,悄然得像鬼魂游走一般,亚妮觉得自己被一种坏情绪附体了。她不顾身后李书在喊她,撒腿跑起来。她躲在人群里,难过地看着尖下巴整个人依在林浩然怀里,时不时把一只甜筒递到林浩然嘴边。

她难过地看着他们在美食街买麻辣串,林浩然举着大把的麻辣串,尖下巴吃完一串他就递给她一串。他们的笑声在嘈杂的人群里肆无忌惮,亚妮心里仅存的一点点光亮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从宽巷子走出去就是窄巷子,曲曲折折的窄巷子尽头,耸立着一幢砖红色的洋派大楼,林浩然搂着尖下巴走了进去。亚妮这时才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滑稽的装扮,颓丧地想哭出来。

去年五一那天艳阳高照,她穿一袭洁白的婚纱望穿了秋水,却没等来新郎林浩然,打电话,那边关机。他就像炎炎烈日下水泥地上的一滴水,瞬间蒸发,了无踪影。

直到夜幕低垂,亚妮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令人羞耻的事实:她被林浩然耍了,他跑了!

她气愤地想拿刀子杀人,幸亏婚礼没有邀请任何人,就他们俩,在租来的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裸婚,否则真的是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那天哭够后,亚妮把婚纱剪成了碎片,她想,一定要找到他,揪着他的领子,赏他几个响亮的耳光,简直太不是东西了,怎能拿婚姻大事当儿戏!可是现在,她终于与他狭路相逢,却自惭形秽,满心晦暗。

以前,那是属于她和林浩然的青葱年华。那时的她以极其卑微的姿态爱着林浩然。林浩然是校草,打篮球、踢足球的样子都帅得要命。而她长相平平,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她要命地喜欢林浩然,喜欢他穿着白T恤破洞仔裤痞痞的样子,喜欢他玉树临风的样子,当然,最喜欢他的傲气。

可她不敢把“喜欢”两字说出口,只能任由林浩然漫不经心的眼神从她身上飘过。那个深秋的晚自习后,林浩然把她抵在教学楼楼梯拐角,双手在墙上圈成一个三角形,蛮横地问她:“你喜欢我?”

她窘迫地点头。好似有千万只小鹿撞击着她的胸口,她看到他的嘴唇离她只有几厘米远,她目眩神离地迎接了她的初吻,那种感觉真是比蜜糖还要甜。

落榜后,她义无反顾地跟林浩然私奔到成都。林浩然天生懒散,本身没有一技之长还想找个待遇好的白领工作,于是屡屡碰壁。倒是亚妮为了俩人的生计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饭店里端盘子洗碗,快餐店送外卖,甚至没钱交房租的时候,她还在建筑工地上卖过命。

林浩然总说会让亚妮过上好日子,可是对于好日子的念想就像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那么远,那么空虚。

真正的日子似水一般滑了过去。

说好的一辈子呢

亚妮踉跄着脚步奔回李书的屋子。

巨大的悲伤笼罩了她的心脏,她甚至哭不出来。随手打开屋角的旧影碟机,把《霸王别姬》塞进碟机。这部电影她看过很多次,看一次,哭一次。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李书睡得正酣,她窝在藤椅上,昏天黑地地看碟,一边看,一边流泪,一边跟着程蝶衣痴痴地念:“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记得有一次她哭得很大声,把李书惊醒了。他起床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一种心疼,一种不解,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亚妮胸前左下方的地方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像细瓷花瓶新裂开的细纹,是那种看不见的疼。她心疼,是因为李书说的一句话:“我爱不了你一辈子,但我活几天,就会照顾你几天!”

以前跟林浩然在一起的时候,每当她瞪着黑漆漆的眼睛问他:“你会爱我多久?”林浩然想都不想就会给出一成不变的答案:“一辈子!”然后他摸过一根烟,一边咝咝吸着一边把另外一只手滑进被子里,亚妮的身体光滑得像一尾鱼,下了高山到平川,没有林浩然不想要的。

可他一边说着一辈子,一边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凌晨走了,走得决绝,走得冷漠,走得无影无踪。

李书收工回来,亚妮已经在看第二遍《霸王别姬》,李书小心翼翼地问她想吃什么说他去做,亚妮笑了:“我想吃伤心凉粉,双份辣椒。”李书二话不说,卸完妆,换了衣服就出去买。伤心凉粉辣得很彻底,很适合亚妮此刻的心境,吃到最后,鼻涕眼泪的。

第二天,亚妮没有像往常一样涂油彩、抹铜粉,长袍短褂和瓜皮小帽原样子挂在衣帽架上。她今天要干一件重要的事。

李书提着木头箱子,沉默地走进宽巷子。亚妮看着李书的影子在巷子深处拉得很长,心里有点疼。她转身去了窄巷子,很幸运,十一点的时候她等到了林浩然。

林浩然一身西装革履,胸前别着一朵写有新郎的大红花。亚妮一眼认出,他身上那套西装是她在百盛看过很多次的阿玛尼。当初也只是看看,并没钱买。现在,林浩然终于穿上了这套衣服,打扮起来比金城武还帅。

林浩然乍一看见亚妮,慌不择路。亚妮淡定地走过去,问他:“你不是说爱我一辈子吗?”她想,即便是他负了她,她也愿意原谅他,不会再追究他当初为何扔下她跑掉,现在只要他肯回心转意,她仍然欢喜。

她想,自己真傻啊,人家都要结婚了,自己居然还梦想着一线生机。

果然,林浩然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过来:“一辈子你也信?对不起,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算我求你,别在这儿捣乱成吗?该干吗干吗去!”

林浩然身后是一座漂亮的四合院,园里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亚妮有点眩晕。正午十二点,一顶大红轿子停在院落门口,尖下巴美女穿着洁白的婚纱款款迈下轿子,林浩然满脸堆笑去搀她。锣鼓顿时喧天。

果然,好吃懒做的林浩然最懂得靠女人谋求富贵。她亚妮算啥?没钱没势,长得也不倾国倾城,根本不是林浩然的那盘菜!

她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撒腿就往宽巷子跑。跑到她和李书的老地方,五米开外,亚妮站住了。她又看到了那个梳着波波头的女孩子,女孩子梨花含泪地站在李书面前。亚妮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到李书说:“你走吧,咱俩无缘。”

朗朗晴空下,亚妮的心突然一片空白。

只愿和你在一起

出了窄巷子,走进宽巷子,亚妮脑海里又回旋起了程蝶衣痴痴的声音:“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其实,一辈子,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厮守在一起不离不弃。她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也终于惊觉,爱情并不是水中花镜中月,而是实实在在地在自己身边。

很多个午后,斜阳懒懒落下去,收了工的亚妮喜欢牵着李书宽厚的手,坐在老茶馆门口的藤椅上喝一杯茶,看那些半老头子唾沫飞溅地摆龙门阵,或者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埋头绣蜀锦,猫懒懒地盘在脚下打盹,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对面院落里的树上挂着一对画眉……

宽宽的窄巷子,窄窄的宽巷子,细细密密地述说着成都的旧事和如今,也述说着她的爱情。

她愿意跟李书在一起,在偶然看见李书罹患重病的诊断证明之后,即便李书用了各种方法赶她走,她也总是淡然一笑,然后淡定地往身上涂油彩,抹铜粉,穿戴谋生计的长袍短褂、瓜皮小帽。

他赶走了梳着波波头的女孩子,可是别想赶走她,她就是要赖在他身边,笑看梧桐花谢花开,走过人生最普通的一个个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