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黑暗,却渴望阳光
我是一个需要戴着阔沿帽才能出门的男人。
我住在航空广场临街六楼的一间屋子里,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基本不出门,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困兽一般,明明看得见外面的红花绿树,但就是被桎梏在牢笼里不能出去,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于浑浑噩噩中听任晨昏交替。对了,六楼有个好处,可以通向天台,所以我在天台上砌了一个花坛,养了很多小白菊,微风拂过,白色的小花朵随风摇曳,妖娆、婉约。
我躲在窗帘后面,用一架长筒望远镜观察广场上靠左边的那个女子。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衣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同色系向日葵,明媚中渗透出一股忧伤的味道。秀发偶尔被风吹乱,她会抬手去抚弄,那个动作极富女人味。
我真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大大方方地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说:给我画幅画吧,要素描的。然后,任她仔细地揣摩我,观察我,低头沉思一小会儿,开始动笔。当然,我不会忘记付费给她,画画是她的工作。
对我而言,那个场景是一种奢侈。我不能够贸然见她,她是那么美好,像个天使,天使怎么能够和我这样肮脏的男人对视呢,我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我买了莫奈和迪加的书回来读,只希望有朝一日,当我和她谈起画的时候,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我不想在她面前太空洞,太无知。
在喜欢的女人面前装作强大,装作无所不知,这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天性。我承认我喜欢她。
可是,当那个优雅的男人出现在我的镜头里,当他坐在她面前,她专注地为他作画时,我还是嫉妒得心都疼了。那个男人很帅,很阳光,很平民。可是,他竟然带着一盆小白菊,和我种植的一模一样,这让我很窝火。第二天的同一时间,他再坐在她对面让她画画时,一场大雨骤然来临,男人起身离开,我套了一件雨衣,奔下楼去,在广场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袭击了他,我没拿他的钱包,只拿走了他钱包里的证件。
他叫林默,一个笑容阳光、职业高尚的男人。
晚上,我从睡梦里惊醒。我梦见自己被无数个警察追赶,筋疲力尽地奔跑,终于无路可逃,前面是一条狭长的死胡同,我跪下,子弹呼啸着穿过我的胸膛,我倒地而死,血液黏稠而腥甜。那一瞬,我觉得自己摸到了上帝的手。
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醒之后已是清晨,我走到窗边,掀出一条缝隙看出去,那个女子已经安放好了她的画架,正在聚精会神地为一位面容慈祥的老者作画。她真美,画画的姿势也美。
天气很晴朗,一缕阳光恰好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刺花了我的眼睛。
我愿在黑暗中默默守护
三天后,我戴着阔沿帽出了门。我跟踪了她,并轻易找到了她的住处,那是一家古董店,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
我开始在每天天未亮的时分出门,那时的她,应该刚起床吧,我戴着阔沿帽,带一小盆亲手种植的小白菊,我亲吻一下花瓣,然后轻手轻脚地将花放在她的古董店门口。一天又一天,乐此不疲。
当然,我会躲在对面的胡同口,看她出来端走花盆。她会将鼻子埋进花瓣里,深深吸一口花香,然后浅笑盈盈地左右张望,我知道,她在寻找送花给她的人。我心里很暖,虽然我从不敢与她目光交接。
你知道,这个世界,有阳光,便有黑暗,有阳光下的高尚男子,便有黑暗中我这样的异类。我就像一块生长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苔藓,不敢见光,无法示人,寂寞而痛苦,心理扭曲而表面冷酷。
我痛苦地发现,我爱上了她。这是一种甚于凌迟的痛苦,明知无望,明知那种幻象就像广场上孩童吹出的肥皂泡,光彩华丽,却在瞬间破灭。
终于,当林默起身离去后,我戴着帽子走到她面前,压抑着内心的颤抖说:“请给我画幅画吧,素描。”
她天真地伸出一只手掌,我将两张钞票放在她的手心。她笑了,我也笑了,这是我在阳光下第一次笑。
三次以后,我们便熟识了。每次林默走后,我都会选择一个较为安全的时间走到她的面前,让她给我画一幅画。我喜欢她盯着我看时的样子,喜欢她抬手抚弄头发的样子。后来,她说:“我现在即使不看你的脸,也能画出你的样子。”
那句话,让我的心陡然温暖。
我们开始在广场之外的地方见面,我带她到我的天台,指着花坛里的小白菊给她看,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乔,再过十几天我就要办个人画展了,到时能否借你的花一用?”
“当然可以。”
当她带我到她的画室时,我愣了足有三分钟。她指着满屋子的油画给我看,兴奋地谈论着将要举行的画展,而我的眼睛却定格在一幅大型油画上面,画面上是一片乡间的田野,漫山遍野,开满了白色的菊,近处有条小河,一架简陋的木桥贯穿小河,整个画面美得犹如梦境。
我脱口而出:“印象派的特征是,将对事物的直接触觉用原色和短小的笔触重现光影。”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
古董店。画室。六楼的天台。我和她相安无事。
我不敢牵她的手,不敢拥抱她,更不敢亲吻她,我怕自己所有出于爱情的举动都会亵渎她。我狠狠克制着自己强烈的爱慕,在一个人的深夜反复告诉自己:爱她,她就是你的神,你的灵魂必须干净。可是我的灵魂,早已无处安放。我咬着被角哭,整晚整晚。
终于在一个下着雨,提早收工的午后,苏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你的心事向谁人倾诉
苏说:
“整个夏天,因为要准备画展,我留在爷爷住的村庄,每天背着画夹去河对岸。河对岸有大片美丽的白菊正在盛开。我徜徉其中,做着美丽的梦。
“对我来说,白菊就像向日葵,凡·高画向日葵,我画白菊,我就是因为凡·高而当上了画家。诚实地说,我一直在期待初恋。爷爷总摁着我的头说,苏,再不嫁就要当剩女啦。可是,没有中意的男人,我宁肯守着我的画笔、我的颜料、我的一张又一张画纸蹉跎下去。
“那天,我不小心摔下桥,画笔兜被水冲走了,那天没画成,我很郁闷。可是,乔,你知道吗,第二天,在我落水的地方重新修了一座木桥,而我的画笔兜就挂在桥头。我站在桥上,大声地冲那个躲起来的男人喊谢谢,心里无比感动。
“我期盼着再见到那个男子。我肯定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回城后,我每天清晨都会收到一盆小白菊,青翠的绿叶,花瓣白,花蕊黄,在空气里**漾着淡淡的清香。我知道,送我花的男子定是半个月前的神秘男子,只有他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小白菊。
“我开始在广场上替人画画,顺便寻找他。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那天阳光很好,端着一盆小白菊的林默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让我画幅素描给他。
“他很帅,黝黑,笑容清浅,我拿着炭条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认定林默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男子。那幅画,因为惊喜,我几乎难以完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爱情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慌张的,对不对?
“我一直在等他表白。乔,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对吧?”
倾尽所有,只愿你幸福
苏,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
那天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一路低头疾走,脑子里回想着苏的故事。距离广场还有三条街的时候,斜刺里冲出几个警察,我被捕了。用手铐铐上我的警察是林默,他笑容很清浅,不像整天与匪徒打交道的男子。
在看守所,我要求见林默。我把苏讲给我的那个故事一字不漏地讲给他听,末了,我说:“林默,苏爱上了你,希望你好好待她,就算我求你,求你爱她。”
林默被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那个画家?苏?呵呵,我只是在执行抓捕你的任务,从她安置画架的那个位置,我可以监视周围环境而不被发现,因为有她做我的掩护,我更安全。
“是的,有时我也强烈感觉到她对我的喜欢,但你弄错了,我并不是送花给她的男子,也不是为她修桥的男子。我想,她应该能够等到她真正爱的男人。”
“不可能!”我粗暴地打断了他。
“林默,我就是那个男人。一个月前,迫于公安通缉的压力,我躲到了乡下。那里有一条美丽的小河,河对岸是漫天遍野的白菊,为了洗刷灵魂的罪恶,我每天坐在白菊丛边,吸吮那些略带苦涩的清香,我渴望用那些香气除掉我身上的罪恶,我渴望赎罪,又怕失去自由。
“那天,苏去河对岸写生,过桥的时候不慎滑落,那一幕刚好被我看见。我奔到下游捞回她的画笔兜,从那天起,我爱上了她。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动手,修了一座新的木桥,并将她的画笔兜挂在桥头。第三天,桥头出现了一幅油画,画里有绿的树,白的花,还有我亲手修的木桥。”
“你?”我明显地读到了林默眼睛里的吃惊。
然后,潮湿一点一点氤氲了他的眼眶。
我求他带我回一趟航空广场的六楼。林默在请示上级获准之后,答应了。
我拿出一直珍藏着的那幅小型油画,交给林默。苏是爱他的,除了我和他,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希望,当我的灵魂终于找到安放之处之后,能有一个笑容阳光、职业高尚的男人替我去爱苏。
这个女人,我一直渴慕,即使近在咫尺我都会刻骨思念。但现在,我却要用一生乃至下辈子去思念她了。
谁让我,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曾经因为过失背负一条人命,我是一个整天东躲西藏的在逃通缉犯,我一直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阳光离我很远,很远。
林默答应了我的请求。
白菊的花语是“爱在心中”。
我对苏的爱将一直在心中,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