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
秦失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顺着生命的自然之势来的;年龄大了,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是顺着自然之势去的。南先生由此讲到老子的观点“物壮则老”,一个东西成长到极点,自然要衰老,“老则不道”,老了,这个生命要结束,而另一个新的生命要开始。所以,真正的生命不在现象上,我们要看透生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才是最高的修养。生死的问题看空了,随时随地心安理得、顺其自然,自然就不会被后天的感情所扰乱了。
看透生死,节哀顺变,一切随遇而安,就不会在人生的旅途中为生死而饱受困扰。然而,无论生者或死者,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一个中年人暴亡了。他们的灵魂在去天国的途中相遇,彼此诉说起了自己的不幸。婴儿对老人说:“上帝太不公平,你活了这么久,而我却等于没活过。我失去了整整一辈子。”老人回答:“你几乎不算得到了生命,所以也就谈不上失去。谁受生命的赐予最多,死时失去的也最多。长寿非福也。”中年人叫了起来:“有谁比我惨!你们一个无所谓活不活,一个已经活够数,我却死在正当年,把生命曾经赐予的和将要赐予的都失去了。”
他们正谈论着,不觉到达天国门前,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众生啊,那已经逝去的和未曾到来的都不属于你们。你们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三个灵魂齐声喊道:“难道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最不幸的人吗?”上帝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一个,你们全是,因为你们全都自以为所失最多。谁受这个念头折磨,谁就是最不幸的人。”
生命的本质不在于现象,生是规律,死是必然,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生死交替的轮回。有一则古老的传说,说到一位富有的商人派仆人去市场。在市场上,人群中有人推挤了仆人一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身披黑长袍的老人,他知道那是“死亡”。仆人赶忙跑回去,一面发抖,一面向主人讲述刚才的遭遇,以及“死亡”怎样用奇特的眼神看着他,并露出威胁的表情。仆人乞求主人借他一匹马,好让他骑到撒玛拉,免得“死亡”找到他。主人同意了,于是仆人立刻上马疾驰而去。商人稍晚到市场,看见“死亡”就站在附近。商人说:“你为什么做出威胁的神情,恐吓我的仆人。”“那不是威胁的神情。”“死亡”说,“我只是很稀奇会在巴格达看见他,我们明明约好今晚在撒玛拉碰面的!”
虽然,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只在于时间的早晚,但过程与态度却同样重要。
一个旅行者在草原上被一只狂怒的野兽追赶。旅行者为了逃生,下到一口无水的井中。然而,他看见井底有一条龙,张着血盆大口想吞噬他。这个不幸的人不敢爬出井口,否则会被狂怒的野兽吃掉;他也不敢跳入井底,否则会被巨龙吞噬。他抓住井缝里生长出的野灌木枝条,死死地抓住不放。他的手越来越无力,他感到不久就会向危险投降,危险正在井口和井底两头等着他。他仍然死死地抓住灌木。忽然,两只老鼠绕着他抓住的灌木主枝画了一个均匀的圆圈,然后从各方啃噬。灌木随时都会断裂垮掉,他也随时会落入龙的巨口。旅行者看着这一切,深知必死无疑,而在他死死抓住灌木的时候,却看见灌木的树叶上挂着几滴蜜汁,他便把舌头伸过去,舔舐着或许是最后的快乐。
在进退维谷的人生境遇中,以全部的力量抗争险恶的势力弥足珍贵。倘若面对无法抗衡的力量的威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能够镇定自若地去享受和体味生命最后的快乐,则更显现出一种真正超然的人生本色。
对于命运的任何一种抗争都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因为畏惧艰难险阻而放弃行动,只能说明生命的懦弱;而当艰险真正降临的时候,除了本能的求生欲望之外,还能清醒地认识现实的境遇,在漫长的压抑和恐惧的煎熬中,抓住生命的树枝,使全部抗争的可能性都得到充分的展现,这才是生命意义的积极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