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航标
自从源氏公子在须磨做了那个梦,清清楚楚地梦见已故桐壶院父皇之后,心中总惦挂着桐壶院父皇的事,拟欲设法举办佛事,以解救父皇在阴府受罪之苦,每每因未能如愿而伤心叹息。此番得以返回京城,遂赶紧着手筹办此佛事。于是,在十月间举办了法华八讲佛事。现今世间的人们对源氏公子的仰慕,一如既往。弘徽殿太后的病情依然沉重。她因想到“终于无法击退源氏公子”而怏怏不乐。朱雀天皇以往违背了已故桐壶院父皇的遗命,总是忧心忡忡,深恐遭到恶报,如今已召回源氏公子,并让他官复原职,还有所晋升,心中稍感宽慰。他的眼疾此前经常发作,痛苦不堪,如今也痊愈了。然而他总觉得“自己的寿命不会很长”而忧心不已。他觉得这皇位不能长久占据,缘此,经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参谒。朱雀天皇推心置腹、毫无隔阂地与源氏公子共商国事、世间事。如今朱雀天皇可以按照自己的旨意颁旨行事了。世间臣下万民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雀天皇让位的决心逐渐坚定了起来。但是尚侍胧月夜心中没底,她忧愁今后身世之孤单,常常叹息,朱雀天皇很怜悯她,对她说:“你父亲太政大臣业已亡故,你大姐弘徽殿太后病情沉重,希望渺茫,我觉得自己在世之日也不多,将来你孤身只影地留在世间,着实十分可怜啊!回想过去,你爱我不如笃爱那个人,但是我的爱情是专一的,我只钟爱你一个人。有朝一日我走后,比我优秀的那个人也许会使你如愿,爱护、照顾你,然而他对你的爱,是无法与我对你的感情相比拟的。每想及此不由得委屈心伤。”说着潸然泪下。胧月夜顿时满面泛起红潮,滚滚泪珠闪烁不已,她那洋溢着无比娇羞的美貌,使朱雀天皇看了全然忘却了她以往万般的罪过,只觉得她极其可怜又可爱。朱雀天皇又说:“你为什么不为我生个小皇子呢?实在遗憾啊!想到你将来或许会为你那宿缘深沉的人生儿育女,就觉得可惜呀。由于身份的局限,那孩子只能是一个臣下之子。”诸如此类未来不得而知的身后事,他都想象着说出来了,胧月夜听了只觉万分惭愧,也极其悲伤。胧月夜心里明白,朱雀天皇容貌端庄文雅、清秀俊美,对她无限宠爱,且与日俱增,而源氏公子尽管仪表堂堂,相当优秀,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她逐渐体会到源氏公子不是那么思念她,对她的感情也不是那么深沉,从而也曾悔恨地想过:“为什么当初情窦初开之时,自己竟任性妄为,以致惹出大祸,害得自己声名狼藉自不消说,还连累了公子蒙受灾难呢?!”每每想到这些事,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可悲之身啊!
翌年二月,东宫皇太子冷泉院举行元服仪式。皇太子时年十一岁,看上去长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像个大人似的,他容貌俊秀,酷似源氏大纳言,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世人传颂美誉称:这两位大人物站到一块,相互辉映,光彩照人。然而,皇太子的母亲藤壶皇后听了,心中隐痛,惟恐别人看出实情来,内心好不苦楚。朱雀天皇观看了东宫皇太子成年的元服仪式,看到皇太子俊秀的姿容也颇加赞美,于是亲切地把让位之事向他说了。当月二十日过后,突然发布了让位的指示,弘徽殿太后大吃一惊,颇觉狼狈。朱雀天皇安慰她说:“我虽然让出尊位,但是今后更得悠闲来孝敬母后,请您放心吧。”
东宫皇太子冷泉院即位之后,将承香殿女御所生的皇子立为皇太子。
世间改朝换代,万象更新,欣欣向荣的景象层出不穷。源氏由大纳言晋升为内大臣。这是由于左、右大臣的人数有定额,眼下没有空缺,因此设个内大臣的职务,作为额外的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摄政,掌管朝纲,但源氏说:“这是繁重的职务,我无法胜任。”想把摄政之职让给早已告退的葵姬之父原左大臣,亦即他的岳父。原左大臣不肯接受,他说:“我因病已辞去官位,近来越觉年迈体衰,无法担当此重任。”
但朝中百官和世间百姓都认为,以外国之事为例,每当时势变迁,社会动乱之时,纵令隐居深山的人,为求天下太平,也会不顾白发苍苍出山辅政,这样的能人才真正是可敬重之圣贤。原左大臣曾因病告退官职,现如今时移景迁,更新换代,重新官复原职,无可厚非。再说,此种情况在日本亦有先例。最后,原左大臣不好再坚持推辞,就当了太政大臣,时年六十三岁。昔日他因时局于己不利,才辞官引退,笼闭家居,如今又恢复了昔日的荣华富贵。他家诸公子在官场上曾沉沦一时,如今各自也都获得了晋升。特别是宰相中将晋升为权中纳言,他的原配夫人,是已故太政大臣家的四女公子,他们所生的女儿,年方十二岁,拟送进宫当新天皇的女御,缘此备加珍视地养育。他们的儿子,即以前曾在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的次郎君,也已举行过元服仪式,授予爵位。儿女前途似锦,真是万事称心如意。此外他还有几位夫人都相继生育,真是人丁兴旺好不热闹,源氏内大臣看了好生羡慕。
源氏内大臣只有原配夫人葵姬所生的一个儿子夕雾。夕雾的长相比他人格外俊美,被特许在宫中和东宫上殿,尽管如此,葵姬不幸早故,太政大臣和老夫人见到外孙长大成人,想起女儿,至今依然对痛失女儿深感悲伤而叹息。不过,葵姬逝世后,她娘家就依靠源氏内大臣的光环,万事有他关照,如今又在他的提携下,多年来沉沦于晦气的处境得以摆脱,重振家声,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源氏内大臣的心意没有变,一如既往,每遇有事,必亲自奔赴太政大臣私邸。他对小公子的乳母以及其他侍女,但凡这几年来没有散开离去的人,每遇适当的机会,总会予以照料,因此而得益的人甚多。他对待二条院的人也一样,但凡耐心等待他返京而经受艰苦磨难者,他都想给予令人开怀的优厚回报,对于中将、中务君等曾受他宠爱的侍女们,也按各自的身份给予相应的怜恤。由于内务繁忙,公子也就无暇顾及外出游逛了。坐落在二条院东边的宫殿,原本是已故桐壶院父皇所赐的遗产,公子此番将它改建得无比壮观,为的是要让诸如花散里这样的境遇孤寒凄寂的人儿住进去,以了却公子自己的一番心愿,缘此才精心修缮的。
真是的,还得说说明石姬那边的事。源氏公子经常挂念的就是那位明石姬,她身怀六甲,不知近况如何。公子自返京以来,公事私事纷繁,以至无法如意地探询。到了三月初光景,掐算起来,她的产期已近,源氏公子内心暗自怜爱惦挂她,于是派遣使者前去探问。使者回来禀报说:“她已于三月十六日分娩,生下一女婴,母女平安。”源氏公子喜得千金,格外珍爱,从而更加珍视明石姬了。源氏公子后悔:“为什么不把她接到京城中来分娩呢?!”曾记得从前有个算命先生卜算说:“公子命中注定有三个孩子,其中必有天子命和皇后命的,地位最低者也是太政大臣,是人臣位阶之极。”又说:“夫人中身份最低者产女儿。”这些卜算现在果然应验了。一般说,以往的一些高明的相面先生也都曾说:“源氏公子的官阶必登上最高位,掌管天下事。”近数年来,源氏公子的命途多舛,这些卜算预言都落空了,这些预言因此也在他心中消失了。然而自从冷泉天皇即位之后,源氏公子的宿愿实现了,他心中无比喜悦。至于他自己,他自觉与皇位无缘,也决不作此类幻想。想当年已故桐壶院父皇在诸多皇子中特别偏爱自己,却又把自己降为臣下,想到已故父皇的睿智和远虑的良苦用心,就知道自己没有登上皇位的缘分。接着心中又暗自想道:“此番冷泉天皇即位,外人虽然不知道真相,但是算命先生所说的那句话确是真实应验了。”
源氏公子绵密地思考着现在与未来的情况,他觉得,是住吉明神的指引,让他奔赴明石海湾走了一趟,准是明石姬命里注定有生育皇后的宿缘,因此她那个性乖僻的父亲才不顾身份极其不相称的障碍,一味攀亲。果真如此,这个未来将贵为皇后的女婴,让她诞生在这穷乡僻壤,实在太委屈了她,太愧对她了。再过些日子一定相机迎接她进京来。打定主意之后,便派人去催促东边的修缮工程早日竣工。
另一方面,源氏公子又想到:明石海湾那种地方,一定不容易找到称心的乳母。他忽然想起已故的桐壶院父皇有个叫做宣旨的女官,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的父亲是宫内卿兼参议,现已亡故,做母亲的宣旨,不久也辞世了。现在这个女儿过着清贫的生活,嫁给一个没什么出息的男人,刚生下了一个婴儿。了解这位宣旨的女儿的情况的人,曾经将此情况告诉过源氏公子,公子遂把此人召唤来,托他设法把这位宣旨的女儿请来,让她给明石姬所生的女婴当乳母。此人便把源氏公子的意思告诉了宣旨的女儿。这位宣旨的女儿,年纪尚轻,是个没有心计的人,她住在一间终日无人眷顾的简陋房屋里,过着清贫的生活。她听了此人的这番话后,没有作什么深入的思考,只觉得能与源氏公子挂上钩的事,总是好事,就答应说:“那就去吧。”源氏公子一方面也是出于很同情这个女子的身世,就决定要送她去明石海湾。源氏公子想端详一下这个女子,便找个机会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造访了她。此女子虽然一口答应了,却不知“将来会怎么样”,心绪不免有些烦乱。但她念及源氏公子的一片诚心好意,也就感到莫大的慰藉和放心,她说:“那就悉听尊便吧。”这一天正好是个吉日,便赶紧准备起程。源氏公子对她说:“我派你到远方去,你也许会怨我太不照顾人,不过其中自有重大的道理。这地方我也曾意想不到地去过,并且在那里度过寂寞无聊的漫长岁月,请你不妨以我为前例,暂且忍耐一些时日吧。”说着把明石海湾那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她。宣旨的这个女儿从前曾经在已故桐壶院上皇御前伺候过,源氏公子对她仿佛眼熟,但是此番见她,觉得她憔悴多了,那住家也十分荒芜,只有面积宽阔这点还依稀可见几许昔日的光景。庭院内古木参天却呈现一派阴气逼人的景象,不知她在这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不过这个人的长相蛮年轻可爱的,吸引住源氏公子的目光,公子跟她开玩笑说:“舍不得把你送到明石去,还想把你接到我那儿去,不知意下如何?”这女子心想:“同样是伺候人,若能在这位公子身边侍候,我这不幸之身也获得莫大安慰了。”她仰望源氏公子的美姿,公子赠歌曰:
“虽非知交但相遇,
临行惜别亦依依。
很想尾随你去呢!”那女子不觉莞尔,答歌曰:
借题发挥话惜别,
尾随意在心上人。
她答歌很娴熟,源氏公子觉得她“相当好胜犀利”。
乳母乘车从京城出发,她身边只带一名亲信侍女。源氏公子叮嘱乳母此事要守口如瓶,绝不能向世间泄露。源氏公子托乳母带去守护婴儿的佩刀,以及其他必备的用品等等,应有尽有,不计其数,几乎装不下,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赠送给乳母的物品也颇讲究,表现出一番细腻的关怀。源氏公子想象着明石道人对这外孙女珍视与疼爱的情景,脸上不时地露出笑容。同时,又觉得在穷乡僻壤生下这婴儿,怪可怜的,他总惦挂着这女婴,可见亲情所系匪浅。他在信中再三叮咛千万要细心照料婴儿,还附上咏歌一首曰:
盼能拂袖抚慰君,
愿君长生似巨岩。
乳母乘车从京城起程后,途中改乘船来到摄津国的难波,再改乘马车迅速到达明石海湾。明石道人终于盼来了乳母,欣喜万分,他无限感激源氏公子的好意,朝向京城的方向,合掌礼拜表示感谢。他看到源氏公子如此关切这女婴,就越发可怜这个外孙女了,甚至诚惶诚恐。这个女婴长得非常美丽,真是天下无比。乳母见到她后心想:“公子如此珍视这女婴,再三叮咛要细心抚育她,确实有其道理。”一想到这一层,只觉去往异地他乡,旅途奔波劳顿,宛如做梦一般的凄寂心情,顿时豁然开朗。她觉得这女婴的确非常漂亮可爱,便精心照料她。分娩后的明石姬,自从与源氏公子分别后,长期沉湎在忧伤之中,身体日渐衰弱,甚至不想活下去。现在看到公子如此关心照顾,心情稍感欣慰。她在病榻上抬起头来,无比优厚地款待京中来使。来使说:“我们马上要告辞。”他们急于返回京城,因此明石姬写了一首歌,托他们带给公子,略表心意,歌曰:
孤身狭袖抚幼雏,
期盼广袖展洪福。
源氏公子看到回音,不知怎的,非常思念这个女婴,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一心只盼能早日见面。
源氏公子从未明确地对紫姬谈及明石姬怀孕生育之事。他担心她早晚自然会听到传闻,这样反而不妥,不如主动向她坦白。源氏公子说:“其实嘛,有件事得向你坦白。这人世间说也真怪呀,苍天在作弄人嘛,盼望生儿育女的,偏偏不生,而无心要孩子的,却反而生了,实属意外,真遗憾啊!而且生的又是个女婴,更不足挂齿,纵令弃置不顾也无妨,然而这样做终究不是个妥善办法。我想过些时日,把她们接到这边来让你看看,但愿你不要嫉妒憎恨她。”紫姬听了,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回答说:“真奇怪,你平常总提醒我切莫嫉妒,我若是个爱嫉妒的女子,就连我自己都会讨厌自己的,如果说我真是个爱嫉妒的人,那么这种妒忌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言外之意是在埋怨:“还不是你教会的吗?”源氏公子听了,开怀地笑了起来,说道:“瞧瞧!这不正是在嫉妒嘛,是谁教会你的,虽然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你这态度是出乎我意料的。你胡乱猜疑而怨恨我,想到这点叫我好不伤心啊!”说着终于满眼噙着泪珠。这两人近年来彼此深深地相恋,热爱着对方。紫姬一想起两人时常往来的书信等,那份情真意切,使她觉得他与别人之间的万般事,只能认为是一时的逢场作戏,从而心中的那股怨气自然就消失了。源氏公子接着又说:“我之所以惦挂着那个人,并与她有书信来往,自有个中原因。但是过早地对你说,又生怕引起你的误会,因此……”他话说到这里就戛然打住,而后将话题转向别处,说:“此人之所以可爱,跟当地的自然环境也有很大的关系,在那种穷乡僻壤,有这样的人就觉得很稀罕。”源氏公子接着还对她谈及他告别明石海湾时,傍晚看到海边渔家烧盐,烟云袅袅的景象,颇有一派哀愁的情趣,遂与那人略作唱和等,还有那天晚上隐约看见那人的姿容,以及她的琴声美妙、技艺高超等等,源氏公子言语间自然流露出眷恋的情怀。紫姬听了暗自想道:“那时候自己孤身只影在京城,无比凄寂悲苦地度过日日月月,而他……他虽说是逢场作戏,却把心分给了别人。”一想到这些,紫姬心里特别不痛快,心想:“既然如此,我只顾我了。”她背过脸去,茫茫然地陷入沉思,自言自语地悲叹道:“这世态真令人伤心啊!”接着咏歌曰:
情烟袅袅方向同,
我欲先行消失空。
源氏公子立即答道:“瞧你都胡说些什么,叫我好不伤心呀!
苦海荒山受煎熬,
浮沉泪海为谁劳。
算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真心的。只怕我的寿命不长。我总想不做那些无聊之举,以免遭人的怨恨,如斯想也正是一心只为了你一人啊!”说着把筝拿到
身边来,调整了一下筝弦的音调,而后劝紫姬弹一曲,可是紫姬碰也不碰一下筝,大概是听了刚才源氏公子说明石姬擅长弹筝,心生妒忌的缘故吧。紫姬本是个温柔、稳重的美人,但看到源氏公子的风流作风,也难免产生怨气。然而她这样的神情反而使她更显得娇媚可爱,源氏公子觉得紫姬气恼时的模样最有风情,更有看头了。
源氏公子暗自掐算,到五月初五,明石姬所生的女婴该过五十日庆贺日了。他想象着那婴儿可爱的模样,一股浓郁的亲情涌上了心头。他想:“这女儿倘若是在京城诞生,这一天,万事都可以随意安排,该是多么欢庆的日子,实在可惜啊!她生在那样偏僻的、境遇可怜的乡间,婴儿若是个男孩儿,就不必那么令人担心了,可她是个女孩儿,在那么凄凉的环境里生长,实在委屈她了。自己此番横遭厄运,被贬黜流放该地,莫非是命中注定为此女降生而来的吗?”于是,源氏公子差遣使者前往明石海湾并叮嘱他务必于女儿过五十日庆贺日当天到达,使者正好于初五当天抵达了。源氏公子用心置办的诸多赠品都是些稀世珍品,还有些实用的物品。源氏公子在致明石姬的信件中写道:
“海松凄寂似母女,
五十吉日心悬挂。
我身在京城,心系明石啊!长此分居,总觉不是个事。惟盼尽早下定决心,进京团聚。京城里万事俱备,无须担心。”明石道人照例喜极生悲。在这种时候他觉得活得越发有劲了,难怪他会激动得落泪。明石道人家里也正在举办仪式庆贺外孙女诞生五十日,场面十分隆重,倘若没有京中的来使亲眼目睹,那就真是衣锦夜行没人见,太可惜了。
京城里派来的那位乳母,觉得明石姬为人和蔼可亲,每每陪她话家常,成了她的说话伴侣,获得了世间的慰藉,忘却了世间的艰辛。在这之前,明石道人也曾托人找来几个身份不亚于这乳母的妇人来明石馆里使唤,可是她们几乎都是些年老体衰穷途潦倒的旧宫女,有的原本欲在乡间找个落脚的住家,辗转流浪才偶然到此地来的。而这位从京城里来的乳母和她们相比起来,既年轻稳重,气度又比她们优越得多。她把世间的珍奇传说逸闻讲述给她们听,还从女子的角度观察,凭着自己的心情和感觉,去描绘源氏内大臣的姿容,以及世人对他的极度赞美和敬重。她滔滔不绝地娓娓道来,明石姬听了,就觉得自己能为如此优秀的人物生下能成为他的念想的女儿,自己也是很了不起的。乳母和明石姬一起看了源氏公子的来信,乳母内心中暗自想道:“啊!可怜的明石姬交上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好运。相形之下,受苦的是我这身世呀!”乳母思绪万千,后来看见信中写了“乳母近况如何”等细心关怀的话语,她自己也觉得万分欣慰。明石姬给源氏公子的回信说:
“孤单仙鹤降荒岛,
无人问津祥日到。
适逢陷入沉思遐想之时,忽见来使带来殷切的慰问,心感莫大的安慰,也增添了活下去的力量,然而总觉命途多舛,心中无底,恳切盼望妥善计议,以图日后有个安身之处。”信写得既热情又心平气和。源氏公子反复阅读这封来函,不禁痛切地自言自语长叹一声:“真可怜啊!”紫姬斜楞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悄悄地独自嗟叹,吟咏古歌:“孤舟离岸去远方。”吟罢她陷入沉思。源氏公子怨恨地说:“瞧你胡猜到这般程度,我说‘真可怜啊’,那只不过是脱口而出的话罢了,每每回忆起那海边的景致,我总觉得难以忘怀,就不免会自言自语,你却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呀!”源氏公子只将明石姬来函的信封表皮给紫姬看看,紫姬看见那上面的字迹相当秀美,饶有情趣,非一般贵族女子所能比拟,心中不禁感到惭愧,难免有几分妒忌地想道:“如此优秀,难怪他……”
源氏公子就这样一心陪伴取悦紫姬,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却不曾去造访花散里,他觉得很过意不去。由于公事繁忙,身份又高,自己的行为举止不能不有所收敛,再加上花散里那边又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消息,因此暂且把她的事搁置在一边,内心也平静。五月梅雨连绵,百无聊赖,公私两方面都比较清闲时,有一天,他蓦地想起她来,于是前往造访。源氏公子在心上虽然略疏远了花散里,但还是很关心照顾她的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花散里就是仰仗源氏公子的关照度日的。她与源氏公子久别重逢,态度依旧亲切自然,没有露出女子惯有的撒娇、闹别扭或怨恨的神色,源氏公子也就安心了。她的居处,近年来越发荒芜了,住在里面可以想象得出有多么凄寂。源氏公子和她的姐姐丽景殿女御交谈,夜深了,源氏公子才去西厅会晤花散里。朦胧的月光射入室内,公子的姿影在朦胧月色的映衬下越发艳美,无比俊秀。花散里面对公子的美姿更觉自惭形秽,不过她原本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茫然地望着外面,那姿态倒也从容大度,给人的感觉甚佳。近旁传来秧鸡的啼鸣,花散里咏歌曰:
秧鸡如若啼鸣绝,
荒宅焉能迎美月。
她咏歌时的态度格外亲切谦恭而含蓄,源氏公子不由得暗自叹道:“啊!真是的,世间的女子一个赛一个地令我难以割舍,这可就苦死我啦!”源氏公子答歌曰:
“秧鸡啼鸣门即开,
奈何冷月会进来。
这点倒叫我放心不下呀!”这是源氏公子借爱情问题向花散里开玩笑,并非真的疑心她另有情夫。源氏公子绝不会疏漏而忘却她这几年来一直独守空房,盼望着公子重返京城的那份钟情。她想起前几年公子临别前吟咏的歌“莫看短暂昏暗天”,谈到公子的誓约使她感到有盼头,接着她又说:“为什么那时依依惜别,竟那么悲伤,一味沉陷在深深的哀叹中?反正像我这样一个薄命之身的人,现在还是同样陷入哀叹中。”她的谈吐稳重,姿态文雅。源氏公子照例搬出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诸多好话,百般温存地安慰她。即使在这种时候,他还想起那位五节小姐。他始终没有忘记她,总想再见上一面。可是难得有相见的机会,又不能避人耳目,悄悄地前去造访她。那女子,也始终念念不忘源氏公子。她父母虽然百般规劝女儿,可是女儿却对与他人成亲之事早已全然断念。
源氏公子放心地营造改建殿堂,他心想:“要把诸如五节小姐这样的意中人召集过来,若能如愿以偿地养育明石姬生下的那个前途无量的女儿,就可以请这些能人充任照顾女婴的人。”源氏公子那东院改建的殿堂,比二条院本宅邸更加讲究,现代风格饶有情趣的屋宇居多。源氏公子遴选几位有关系的国守,让他们各自分担这些建筑工程,并负责催促工程进度及早完成。
源氏公子对尚侍胧月夜至今仍未断念。他因与胧月夜私通而遭贬斥流放,但是至今仍不自慎,心中还想死灰复燃。可是,胧月夜自从遭此灾难之后,深自警戒,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与他来往了。源氏公子觉得如今这人世间反而太拘谨,太寂寞了。
朱雀天皇自从让位以后,身心颇感舒坦,每遇春秋佳节,必定举办饶有兴味的管弦乐游乐,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以前的女御和更衣照旧伺候他。其中承香殿女御是现今皇太子的母亲,原先并不得宠,反而被尚侍胧月夜所压倒,如今儿子被立为皇太子,她也随之走红,迥异于昔日了。惟有她不陪伴在朱雀天皇身边,而随皇太子另居他殿。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仍是昔日的淑景舍,亦即桐壶院。皇太子则住在梨壶院。桐壶院与梨壶院是近邻,往来方便又可放心交往,万事皆可互通信息彼此商谈。缘此,源氏内大臣很自然地又成了当今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是当今冷泉天皇的母亲,她由于早已出家不能晋升为皇太后,仅按太上皇的标准得到御封赐,身边还有被任命的随身专职侍卫,威仪堂堂,真是今非昔比。藤壶皇后每天诵经念佛,勤修法事,积德行善。过去很长一段期间,由于顾忌弘徽殿太后的权势,难能出入宫禁,不能经常如愿地看到儿子冷泉天皇,内心不免感到很凄寂,现在她可以随心进进出出,境遇甚佳,心情豁然开朗。相形之下,弘徽殿太后则哀叹世态变幻无常,自身时运不济。源氏内大臣每遇上什么事,都关心照顾并敬重她,甚至使她感到受之有愧,隐隐内疚。世人对源氏内大臣以德报怨之举心有不平,议论纷纷,觉得太便宜她了。
紫姬的亲生父亲兵部卿亲王,对源氏公子遭流放数年,备受痛苦的煎熬一事,不表同情,只顾一味趋炎附势。因此源氏内大臣一想到他,就觉不愉快,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如故,并不和睦。总的说来,源氏内大臣对世间一般人都很亲切,关怀备至,惟独对兵部卿亲王一家则很冷淡。藤壶皇后十分可怜这位兄长,她觉得出现这般情状实在遗憾。当今天下大权,平分秋色,掌管在太政大臣和源氏内大臣这翁婿两人手中,协力同心主持朝政。
权中纳言的女儿于今年的八月进宫,成为冷泉天皇之女御。她的祖父太政大臣亲自关照操办一切事务,仪式十分隆重。兵部卿亲王家的行二千金原本也有进宫成为女御之志,经父母的精心**,深获世间的高度评价。然而源氏内大臣并不认为这二千金的才貌出类拔萃。兵部卿亲王也无可奈何。
那年秋天,源氏内大臣为还愿而前往住吉神社参拜住吉明神。随行队伍的装扮威风凛凛,其盛况传遍各处,引起不小的轰动,公卿大臣以及殿上人都争相参加。这时,恰巧明石姬也按惯例赴住吉神社参拜。她每年照例都要去该神社参拜,去年和今年由于怀孕和分娩,行动不便而未曾去,因此现在就合二为一,把两次并成一次前去参拜。她是乘船去的,船靠岸时,只见岸上非常热闹,参拜的人群挤得满满的,供奉神前的珍贵供品一件接一件地献上。乐人和十列的装束都非常整齐华美,而且都是挑选形象美观者。明石姬船上的人向岸上人打听:“是谁来参拜?”岸上人答道:“源氏内大臣来还愿!世间竟然还有不知此盛况的人呀!”话音刚落,连那些身份卑微的围观者都开怀地笑了起来。明石姬心想:“实在可叹啊!有的是时日,却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遥遥望见那人的神采,心中越发怨恨彼此身份的殊隔。但话又说回来,自己毕竟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连那些身份低贱者都能称心如意地侍候在他的左右,得意洋洋,而时刻关心他行踪的自己,不知前世造的什么孽,偏偏就不知道今天这件大事,竟贸然前来凑这份热闹!”她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偷偷地落下了眼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走进了呈现一派深绿色的松林中,穿着浓淡有致的官袍的官员们不计其数,他们在松林中穿梭,看上去宛如姹紫嫣红的花卉和红叶飘洒于林间,官阶居六位的官员中,藏人身着的浅蓝色官袍尤为醒目。那位怨恨贺茂神社垣墙的右近卫将监如今已晋升为卫门佐,成为煞有介事地前后都有随从的高级藏人。良清也晋升为卫门佐,他比谁都感到神清气爽,穿一身鲜艳的红色官袍,蛮英俊的。所有在明石见过面的人,一改昔日的形象,个个着装花里胡哨,悠游自在地四处走动,其中年轻的公卿和殿上人,着装更是争妍斗丽,连马鞍也装饰得美不胜收,呈现一派亮丽的风景,使明石海湾的乡下人都觉得大开眼界。
明石姬极目远望,瞧见源氏内大臣的车子行驶过来,反而格外感伤,甚至抬不起头来眺望一眼自己恋人的面影。朱雀天皇效仿河原左大臣的先例,特赐予源氏内大臣一队随身童子,童子们的装束非常华丽可爱,头梳角发,扎发髻用的由浅渐深的紫色细绳也格外艳丽。这十个童子的身高体形都很美,装扮得各具特色,特别入时。葵姬所生的小公子夕雾,在众多人员的簇拥下,于人群中出现。他的随马童子等人,装束划一,别具一格,鲜明地与众不同。明石姬望见夕雾如此高贵风雅,相形之下,自己的女儿却过着不成样子的生活,心中不胜悲伤。于是朝向住吉神社的方向合掌礼拜,祈求神灵护佑女儿交好运。
摄津国的国守前来迎接源氏内大臣一行,举办了无比盛大隆重的飨宴招待,其盛况似乎是一般大臣参拜神社时所无法比拟的。
明石姬颇感困惑,觉得此地不能久留。心想:“我这身份微不足道者所献菲薄供品,忝列其中,惟恐神明也不堪入目,可是就此折回去,岂不半途而废。”深思之余,决定今天先在难波湾停泊,哪怕先行祓禊也好。于是,她让船儿驶往难波湾。
源氏内大臣做梦也不曾想到明石姬也来了。这一夜通宵歌舞飨宴,举行各种仪式,极尽诚心来取悦神明,隆重程度超过原先所许之愿。神前奏乐规模盛大,通宵达旦。惟光等以前曾患难与共的人,都深深感谢神明的恩惠。惟光趁源氏公子偶尔离席之机,走上前去,对公子咏歌曰:
还愿住吉谢神恩,
伤心往事又浮沉。
这咏歌引起源氏公子的共鸣,公子遂答歌曰:
“荒郊恶浪侵袭狂,
神恩浩瀚焉能忘。
果然很灵啊!”源氏公子说话时,那神态美极了。惟光于是将明石姬的船被这里的盛况气势所压倒,退避三舍,绕道而行的事,告诉了源氏公子。公子惊讶地说道:“我丝毫不知情啊!”源氏公子十分同情她,他回忆往事,觉得是神灵引领他到明石海湾与明石姬结下了良缘,此事不能等闲视之,因此必须给她写信通通信息,哪怕寥寥数语也罢,以抚慰她的心伤。源氏公子估计她此番与自己的队伍如此不期而遇,定然会很伤心的。
源氏辞别住吉神社后,到处观光游览,逍遥自在。他在难波湾举行祓禊,尤其是在七个浅滩处举行的祓禊仪式格外庄严隆重。他眺望难波的堀江一带,情不自禁地吟咏古歌:“寂寞今似难波状。”流露出思念明石姬的心情。侍候于车旁的惟光,可能领会了公子的用意,一如既往地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短管毛笔和纸张等,于停车时奉上。源氏公子心想:“惟光真机灵啊!”于是就在怀纸上书写:
舍身恋慕神为证,
幸得邂逅宿缘深。
写毕,源氏将它交给惟光。惟光便派一个知情的仆人送交明石姬。
却说明石姬望见源氏公子一行并驾齐驱而过,心中无限悲伤,恰于此时,明石姬忽接来书,尽管是寥寥数语,她亦深深感到公子犹念昔日的恩爱,不辱旧情,不胜感激,流下眼泪,答歌曰:
孤居难波不足寻,
缘何舍身思恋君。
明石姬将此歌附在她在田蓑岛上祓禊时当作供品用的布条上,交由使者奉复源氏公子。
此时暮色苍茫,晚潮上涨。海湾上的仙鹤也引颈高歌,声声凄婉,催人泪下。源氏公子十分感伤,甚至想不顾人耳目,前去幽会明石姬。于是咏歌曰:
泪透旅衣似当年,
纵有田蓑难挡掩。
源氏内大臣一行返回京城时,一路上参观游览,欢快逍遥,然而源氏公子内心中依然惦念着明石姬。地方上的青楼女子都云集过来迎接这一行人,他们虽号称公卿大臣,却是些年轻好事的人,对这些青楼女子似乎颇感兴趣。但是,源氏公子却认为:“纵令是寻欢作乐之事,也要看对方的人品气质是否可爱,方能引起深沉的情趣,即使是逢场作戏,对方若露出轻薄之态,也就让人失去倾心的意趣了。”
缘此,那些青楼女子一个个矫揉造作、撒娇泼痴的模样,令源氏公子感到厌恶。
且说明石姬待到源氏公子离去后,翌日正好是个吉日,于是前往住吉神社供奉币帛,称心如意地完成了与她的身份相合的种种还愿。尽管如此,她此行却平添了更多的思虑,朝朝暮暮哀叹自己身份之卑微。她猜想着此时源氏公子返抵京城不几天吧。一天,竟有公子派来的使者到明石海湾来,据来使说,公子拟于近日内迎接明石姬母女进京。明石姬心想:“这确实是公子的一片诚心,令自己也忝列在他爱慕的众人之中,不过且慢,我一旦乘船离开了明石海湾去到京中,会不会遇到不佳的遭遇,届时进退两难可怎么办呢?!”明石姬万般顾虑,忧心忡忡。她父亲明石道人也觉得就此放走女儿和外孙女,实在放心不下。然而倘若让她们埋没在这乡间,又心有不甘,也许眼下的日子,还比认识源氏公子以前的岁月过得更加辛酸。父女二人万般顾虑,举棋不定,只好回复公子:“进京之事,一时难以决定下来。”
朱雀天皇让位之后,改朝换代,按惯例派赴伊势神宫侍奉神灵的斋宫也必须换人。缘此,六条妃子和女儿斋宫都回到京城来了。她们返回京城之后,源氏公子一如既往对她们关怀备至,甚至异乎寻常的亲切周到,可是六条妃子心想:“昔日他对我的那份情爱早已淡漠,现在自己可不要重蹈覆辙啊!”她对源氏公子已经断念,源氏公子也没有特意前去造访她。源氏公子心想:“我倘若硬要去惹动她的心,她对我的那份情爱能否持久维持下去,亦不得而知。再说,我如此悄悄地四处奔走,做些拈花惹草之事,于当今的身份亦有诸多不便。”因此,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也不去强求。只是惦挂着她的女儿前斋宫,不知现在成长得多么标致了,倒是令人颇怀念。六条妃子返京后,把六条的旧宅邸大加精心修缮,她们住在这里,日子过得十分风雅舒适。六条妃子昔日的雅趣,依然如故。宅邸内安置了许多美貌的侍女,自然成为众多风流才子群聚之地。她自己虽说似乎孤寂,但是诸多饶有情趣的逸事也能抚慰她的心。然而就在这期间,她忽然身患重病,情绪忧郁,心中格外不安,她想:“这大概是由于近些年来,自己在伊势神宫未能专心勤修佛法,罪孽深重所致。”悔恨交加,终于决意剃度为尼。源氏公子听说此消息,心中感到:“我与她多年来的情缘虽已了断,但是每逢有游乐聚会之时,她总是个叙谈的上乘伴侣,如今她毅然决然削发为尼,远离尘世,实在太可惜了。”他深感惊讶,于是前往六条宅邸造访,满怀深情地诚心慰问,谈了许许多多。
六条妃子在靠近她枕边处给源氏公子安置了座位,她自己凭靠在扶手上,隔着围屏与源氏公子叙谈。源氏公子觉得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衰弱,心想:“至今自己依然一如既往深深地眷恋着她,此心难道就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表白了吗?”他甚感遗憾,不由得伤心地痛哭了起来。六条妃子见源氏公子对她如此真心实意地关怀,心中万分感动而悲伤,于是将女儿前斋宫的前程事宜托付给源氏公子。她说:“我走之后,此女势必孤苦伶仃,遇事万望多加关照,不要把她忘却了。她别无可依靠者,境遇将无比凄凉孤单。我身虽属无济于事之辈,但只要还活着,总想精心培育她成长,直到她通晓世间人情世故之日……”她话说到这里,已伤心得泣不成声,仿佛性命垂危之际,源氏公子安慰她,说道:“即使你不悉心叮嘱,我也决不会弃她不顾的。更何况承你嘱托,我当竭尽全力,多方关照,万望不必为后事挂怀。”六条妃子说:“真正要找到确实可靠的义父,的确是相当困难啊!承蒙应允不胜荣幸,不过,无母之女总是很可怜的啊!更何况你倘若过分怜爱她、培养她,势必招来他人的怀疑和妒忌,甚或遭殃,这也许是我的过虑,但希望你千万不要妄动情爱的念头。不幸的我有亲身的体验,痛感身为女子一旦坠入情网,必多意外之苦楚。因此我决意让女儿舍弃情念,远离男女之关系,终其一生。”源氏公子听了她的这番话之后,觉得她说得相当坦率且直截了当,于是回应道:“近年来我在这方面也深有体会,你似乎以为我还保留着昔日的那颗好色心,实在遗憾,这不是我的本意。罢了,日后自然会明白的。”这时,户外天色傍黑,室内点着昏暗的灯火,隔着帷幔,里面的情形隐约可见,源氏公子心想或许能窥见她的芳容呢,于是悄悄地从帷幔的缝隙向内里窥探,只见在幽暗的灯火映照下,六条妃子的秀发相当美丽,削得很雅致,她凭依在扶手上,这景象活像一幅图画,实在是风情十足,美极了。
陪伴着六条妃子躺在寝台东面的女子,想必是她的女儿前斋宫吧。源氏公子看见帷幔有一处杂乱地偏向一旁,他的眼睛盯住那里,透过幔帐往内里瞧,只见前斋宫手托着腮,神态显得非常悲伤,虽然只能瞥见,却也能感觉到她长得非常标致。她那自然飘洒的秀发,那端庄的头形以及整体的姿容,透出艳丽而高贵的气质,那玲珑剔透、娇小可爱的稚趣,令源氏公子看得没个够。她那津津诱人的形象,使源氏公子恨不得能立即亲近她,可是一想到六条妃子刚才的那番话,也就收敛,回心转意。这时,六条妃子说:“我觉得身体特别难受,恕我失礼了,请你也早点回去吧!”侍女们抱着她让她躺了下来。源氏公子说:“我今天专程前来问安,贵体若能见好些,我该多么欣喜。现在见到这般模样,叫我心里好难受啊!你现在觉得好过些吗?”他想探头窥视帷幔内的情形,六条妃子即对他说:“我已经衰弱得厉害,在此病入膏肓之际,承蒙适时前来慰问,诚然宿缘匪浅,我心中牵挂之事,业已大致奉告,若蒙不弃予以照拂,我亦可安心地走了。”源氏公子答道:“承蒙让我忝列聆听遗言之列,不胜悲伤和感激。已故父皇所生皇子皇女为数不少,但与我亲睦者几乎没有。父皇视斋宫如同皇子皇女,因此我也该把府上的前斋宫视为妹妹,尽心竭力予以关照。再说,我也已到为人之父的年龄,眼下身边尚未有待抚养的子女,也不免感到寂寞。”说罢起身告辞。此后源氏公子经常派人前来问寒问暖。
六条妃子自从与源氏公子会晤叙谈后,过了七八天就告别人寰了。六条妃子辞世后,源氏公子顿觉心灰意冷,痛感人事太无常,总觉得很寂寞沮丧,也不上朝,一心只顾料理六条妃子的葬礼仪式及有关的佛事。六条宅邸那边没有什么特别可以依靠的人,男的只有前斋宫的几个年老的故旧的斋宫官员,出入六条宅邸,勉强打理事务。源氏公子亲自来到六条宅邸,向前斋宫表示吊唁之意。前斋宫命效力于斋宫的女官代致答辞说:“突遭不幸,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说:“我对已故令堂曾有诺言,令堂对我亦有遗命嘱托。今后倘蒙视为亲人,则无上欣喜。”于是,源氏公子召集宅邸内众人,吩咐各就各位办理各自应办之事。源氏公子尽心竭力诚恳周到,看来近年来他对六条妃子疏远的内疚心情似乎多少能弥补一些了。六条妃子的葬礼仪式非常庄严隆重。源氏公子自己的二条院内的侍者,被派遣前来六条宅邸当差者不计其数。源氏公子沉浸在深深的哀愁中,勤于修行佛道,深深垂下帘子,一心只顾念经诵佛。他经常派人去慰问前斋宫。前斋宫的哀伤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经常亲自作回复。她起初大概是出于谨慎起见,没有亲自作复,经乳母劝导说:“请他人代作复是失礼的。”她这才亲自执笔。
一天,雨雪交加,纷纷扬扬。源氏公子推想前斋宫此时想必陷入沉思,该不知有多么悲伤,于是派人前去慰问,并送去一函曰:“面对此刻这般天色,不知作何感想?
雨雪纷乱凌空飞,
亡灵萦绕心伤悲。”
信是写在阴天天色一般的灰色信笺上,为了引起少女的注目,他格外用心地将字迹写得颇为挺秀,令人读了赏心悦目。前斋宫读了信后逡巡着是否回复,她身边的人们都敦促她说:“请人代笔是不合适的。”因此她就在一张浅墨色的、薰透了浓重的薰香的、饶有情趣的纸上,着墨浓淡有致地写上一首答歌曰:
泪似雨雪停不住,
苟且偷生心凄楚。
她的字迹虽然写得非常恭谨,却相当沉稳大度,尽管算不上是上乘之作,却也蛮高雅可爱。
且说这位前斋宫,早在她赴伊势神宫侍奉神灵之时,源氏公子就觉得:“如此标致的女子去侍奉神灵,实在太可惜了!”现在她已返京,“自己倒可以倾心于她,向她表明自己的爱慕之情。”然而,当源氏公子脑子里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照例即刻改弦易辙,觉得这样做太对不起人了。他想:“已故六条妃子弥留之际,生怕我与前斋宫有关系,她放心不下地谆谆告诫我,不无道理。世人也猜想我一准爱上这女子,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我要心灵清白无邪,善意地关心照顾她。等到当今天皇年龄再长大些,略解情事之时,再举荐前斋宫进入后宫当女御。我眼下子女甚少,颇感寂寞,因此把她当作秘藏的女儿,精心抚育她,是为上策。”源氏公子下定此决心后,便非常认真、诚恳地关照这位前斋宫。一有机会源氏公子就亲自去六条宅邸关照,还经常对前斋宫说:“恕我失礼直言,你应该把我当作已故令堂的替身,当作亲人来看待,万事毫无顾虑地与我商量,这才是我的本意。”然而这位前斋宫天生腼腆,生性内向,遇事总是逡巡不前,她的说话声略被源氏公子听见一星半点,她都觉得是非常意想不到的粗俗。众侍女多方劝她作答,但始终不起作用,大家都为她的内向性格忧心。
陪伴在这位前斋宫身边的有效力于斋宫的女官、内侍司的女官等人,或者关系较深的各亲王家的千金等,都是一些素有教养的人。因此,源氏公子心想:“她在这么良好的环境下成长,那么将来按照我心中的打算,作为女御送进宫中,绝不会逊色于别的女御、更衣等妃嫔。但她的长相究竟如何,我总得看个清楚才好啊!”然而在这些想法中未必就那么纯粹是出于为人父母爱护子女之心吧。源氏公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变幻不定,因此拟举荐前斋宫进宫当女御的打算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他一心只顾为已故六条妃子做佛事、祈祷冥福,因此,六条宅邸侍候前斋宫的众人对源氏公子的这种重情义的举止甚高兴也很赞赏。
随着无常岁月的推移,六条宅邸内的景象愈加凄寂冷落,众侍女也逐渐离开他去。六条宅邸坐落在下京的京极一带地方,这里住户人家稀少,各处山寺的钟声相继传来,生活在这里的前斋宫听见这些钟声,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放声痛哭。虽说一样是世间母女关系,但是这位前斋宫与母亲的亲热程度非同寻常,几乎寸步不离母亲左右。前斋宫带着母亲一起奔赴伊势神宫侍奉神灵,这是史无前例的,但她不顾这些,硬要母亲陪同前往。惟有此次母亲独赴不归路,她不能追随,因此终日泪流满面无干时,无限悲伤,叹息不已。另一方面,或身份高贵者,或身份卑微者,试图通过前斋宫身边的侍女牵线搭桥,向前斋宫求爱的人,为数众多。但是源氏内大臣告诫包括前斋宫的乳母在内的众多侍女说:“你等绝对不可自作主张,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来。”俨然一副为人父母者的口气,提醒她们注意行事要有分寸,乳母等人敬畏源氏内大臣的威严,相互警戒:“决不可做出令源氏内大臣听了感到不快的事来。”此后,她们就决不敢做诸如穿针引线之类的无聊事了。
且说朱雀院自从斋宫行将赴伊势神宫侍奉神灵,那天在大极殿举行庄严仪式,见到了美若天仙的斋宫之后,至今也难以忘怀。后来斋宫返京,他曾对六条妃子说:“让前斋宫进宫来与斋院等姐妹们住在一起吧。”但是,六条妃子没有答应,她心想:“朱雀院身边身份高贵的女御、更衣甚多,而自己这边力量单薄,又没有实力雄厚的保护人,怎能……”再说她心存顾虑:“朱雀院身体病弱,也是令人十分担心的。女儿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年纪轻轻的就孀居空房呢?!”因此,迟迟未曾作复。如今,六条妃子又已作古,更加无人来做前斋宫的保护人了,前斋宫身边的侍女们都为她忧愁。适逢此时,朱雀院又诚恳地提出他的期望。源氏内大臣闻知此消息,心想:“倘使违背朱雀院的期望,硬把前斋宫夺过来,又觉对不起朱雀院,可是若视而不见放弃她,又觉得太可惜了!”于是,源氏内大臣就前去与师姑藤壶皇后商量。
源氏内大臣对师姑藤壶皇后说:“现有一事要与您商量,朱雀院拟接纳前斋宫,此事如何处理好,令我颇感棘手。前斋宫的母亲六条妃子诚然端庄稳重,待人接物能深思远虑,只因我年轻气盛,任性妄为,流言蜚语传遍,害得她苦恼万分,抱恨告别人寰。回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啊!她在世期间,我终于未能排解她心中的怨恨,她弥留之际,还承蒙她将女儿前斋宫之事托付于我,足见她对我的由衷信任,才将忧心事遗嘱于我,真令我铭感肺腑。就算是世间一般人有难时,我闻知也不忍弃置不顾,更何况此事,我必须竭尽全力处理好,好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宽恕昔日我对她的罪过。当今天皇逐渐长大成人,但从年龄上说毕竟尚幼,倘若有一个年龄稍长略明事理的人随身侍候,岂不甚好。如此设想是否稳妥,尚请母后裁定。”师姑藤壶皇后答道:“此想法确实甚佳。违背了朱雀院的意愿,固然委屈了他,对不住他,不过,不妨以亡母留下遗言为由,只当全然不晓得朱雀院之意愿这回事,径直将前斋宫送入宫中便妥。朱雀院近来勤于修行,诵经念佛,对儿女情长之事已不甚执著,即便闻知此事,估计亦不至于过分怪罪吧。”源氏内大臣说:“那么,对外则称母后懿旨‘命前斋宫入宫进女御之列’,我只做承办赞助的角色。此前,我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此策,即尽心尽力向您禀报,尚不知世人对此举将会作何等评议,倒是令人担心的。”源氏内大臣心想:“再过几天,我将切实按她所说的办,现在我首先要不露痕迹地把前斋宫迎接到二条院来。”
源氏内大臣回到二条院,便将此事告诉紫姬说:“我想把前斋宫作为养女,迎接到这里来与你做伴,二人共话倒是一对好伙伴。”紫姬听了很高兴,赶忙去做迎接前斋宫来住的准备工作。
师姑藤壶皇后的哥哥兵部卿亲王倾尽全力教养女儿,一心只盼女儿能早日进宫。但由于源氏内大臣与他之间存在隔阂,因此他的愿望迟至今日亦未能实现。师姑藤壶皇后从中调解,实在是费尽了苦心。权中纳言的女儿,现在已成为弘徽殿女御,她的祖父太政大臣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百般爱护。冷泉天皇也把这女御当作相投的游戏伙伴。
师姑藤壶皇后心想:“兵部卿亲王的女儿与冷泉天皇年龄相仿,将来即使被接纳进宫,充其量也不过是多了一个游玩的伙伴,能有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御来照管后宫诸事,倒也是非常可喜之事。”她如斯想,大概也就把此意告诉了冷泉天皇吧。另一方面,源氏内大臣对冷泉天皇的照顾也真是无微不至,辅佐朝政自不待言,连朝朝暮暮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万般琐事,他都关照得妥妥帖帖。这一切,师姑藤壶皇后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感到十分放心了。她近来体弱多病,即使进宫也力不从心,难能如愿地照顾皇上。因此物色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御,始终侍候于天皇左右,确实是势在必行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