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不肖儿受笞挞
却说宝玉会过贾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一番数落教训,也无话可说。见宝钗来了,便自离开了。一时间,茫然不知往何处去,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地走着,信步来到厅上。
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一人正往里走,碰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个人大喝一声:“站住!”宝玉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好垂手到一边站住。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地瞎忙些什么?刚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了你半天才出来;既然来了,也全无半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的样子。我看你脸上一股思欲愁闷之色,这会儿又是咳声,又是叹气。你哪里还不知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什么?”宝玉平日虽然口齿伶俐,只因此时一心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丧,跟着金钏儿去,听他父亲说这些话,竟如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怔怔地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之态,不像往常那样应对自如,原本没什么气,这一来倒冒起了三分气。正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报来:“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中疑惑,暗下思忖道:“平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今日为何打发人来?”一面想着,一面下令“快请”,急忙走出来看,见是忠顺府长史官,于是忙接到厅上坐了献茶。
还未来得及叙谈一番,那长史官便先说道:“下官此次前来,并非擅自造访贵府,皆是奉王命而来,有一事相求。看在王爷面上,敢请老大人做主,不但王爷领情,就连下官也感激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赔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明言,学生好遵谕办理。”那长史官冷笑道:“也不必大动干戈,只要大人一句话就可以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名叫琪官,一向好好地呆在府中,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寻找,又摸不着他的门路,因此各地访察。这一城中,十个人倒有八个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交甚厚。下官等听了,尊府不比别人家,可以擅自进来索要,因此启明了王爷。王爷也说:‘若是其他戏子呢,一百个也就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老人家的心意,断不可少了此人。’因此,特来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他将琪官放回,一来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来下官等也可免去操劳寻觅之苦。”说完,忙打了一躬。
贾政听了这事,又惊又气,即刻便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有何事,只忙忙的赶来。贾政问他:“该死的不肖子!你在家不读书倒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王爷座下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竟无故引逗他出来,现在却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吓了一大跳,忙回答道:“实在不知此事。我连‘琪官’两个字都不知为何事,岂又更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委屈得哭了。
贾政还未开口,却听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不用掩饰。或是隐藏在家,或是知其下落,早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会感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怕是讹传,却也未必。”那长史官冷笑道:“现在有证有据,何必抵赖?一定要我当着老大人的面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公子既说不认识此人,那红汗巾怎么系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失魂丧魄,目瞪口呆,心下思量:“这事他如何得知?既连这样机密事他都知道了,大概别的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离开,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便说道:“大人既已知道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房买舍这样大的事却不知晓?听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买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不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来,定是在那里了。我暂且去寻找一回,若在那里便罢,若不在,还要来向你请教。”说着,便急着离开了。
贾政听说,气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长史官离开,一面回头命宝玉道:“不许走!回来还有话问你!”便送那长史官出去了。才回转身,忽见贾环带了几个小厮一通乱跑。贾政喝住小厮。贾环见了父亲,吓得骨软筋酥,忙低头站在那里。贾政问:“好好的,跑什么?带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
里逛去了,任由你野马一般?”又喝令叫那些跟贾环上学的人来。贾环见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刚才原本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走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见人头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慌忙跑了过来。”贾政听了,十分吃惊,问道:“好端端的,谁人去跳了井?我家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自从祖宗以来,从来都是宽柔以待下人。大概我近年来在家务上疏懒,执事人操着克夺之权,致使出现这暴殄轻生的祸事。若被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存?”便喝令小厮,快去叫来贾琏、赖大、来兴。
小厮们答应着,正准备去叫,贾环一把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近跪下道:“父亲不要生气。此事除了太太房里的人,其他人一点都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未说完,转过头来环顾小厮。贾政会意,看一眼众小厮,小厮们也会意,都向后退去。这贾环悄悄地说:“我听我母亲说,宝玉哥哥前天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未遂,便打了她一顿。故此,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了井。”
话未说完,那贾政早已气得面如金纸,大喝道:“快将宝玉拿来!”一面喝令,一面往书房走去,仍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就把这冠带家私一并交给他与宝玉去!我免不了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找个干净去处罢了,免得上辱先祖、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人见贾政气成这个样子,便知又是因为宝玉了。一个个啖指咬舌,慌忙退出。那贾政气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连叫了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若有人敢传信给里头,立刻打死!”众小厮只好齐声答应下来,有几人找来宝玉。
那宝玉听到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时,早已知凶多吉少,哪里知道贾环又在背后添了许多话。正在大厅上干转,盼望有个人过来,往里屋捎个信,偏偏一个人也没来。正盼望着,只见一个老姆姆过来了。宝玉如看到了珍宝,忙赶上去拉她,道:“快进去报信:老爷要打我了!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来着急了,说话不清晰;二来那老婆子偏又聋,竟没听清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听成了“跳井”,便笑道:“跳井就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呢?”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地说道:“你快去叫我的小厮来!”那婆子仍自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老早就完事了。太太赏了衣服,又赏了许多银子,怎么不完事呢!”
宝玉急得直跺脚,正不知如何是好,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见老爷去了。贾政一见宝玉,眼睛都气紫了,也不逼问他是否真有在外流荡优伶,互赠私物,在家荒废学业,**辱丫头等事,只一声令下:“堵起嘴来,往死里打!”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好将宝玉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多下。贾政嫌他们打轻了,一脚踢开执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他打得太狠了,忙上来夺板解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什么勾当,可不可饶恕!平日里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所以到了这步田地,还要解劝?明日惯到他弑君杀父,你们还怎样劝!”
众人听这话,知道他气得不轻了,忙又退下,觅人进去捎信。王夫人听说,不敢先回贾母,只得慌忙穿衣出来,也不管有人没人,忙忙赶到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人避之不及。贾政一见王夫人赶来救护,更是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打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见到王夫人,也忙松手走开,只宝玉早已动弹不得。
贾政还要打,王夫人一把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天必定是要气死我了!”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体也不大好,打死了宝玉事小,万一老太太一时不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休提这话,我养出这不肖的孽障,已是不孝!教训他一顿,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勒死了,以绝后患!”说着,便要拿绳索勒死。
王夫人连忙拦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情份,我如今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一个孽障。老爷若必要苦苦地以他为法,我也不敢再劝。今天索性要他死,岂不是有意要绝了我?既然要勒死他,那就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俩儿不敢含怨
,到底在阴间里有个依靠。”说完,抱住宝玉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这话,不觉长叹一声,往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全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去,见从臂到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没有一处是好的,不由得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忽又想起了贾珠,便叫着贾珠的名哭道:“若你还活着,就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听闻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迎春姊妹都也出来了。王夫人哭叫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好,李宫裁一听也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落了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丫鬟叫来:“老太太来了!”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有颤巍巍的声音道:“先打死了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痛又急,连忙出来迎接,只见贾母由丫头扶着气喘吁吁地走来。
贾政忙上前躬身赔笑道:“大热天的,母亲又何必亲自走来?有话只管叫了儿子进去吩咐就是了。”贾母听说,便止住脚步,喘息了一阵,厉声道:“你原是在和我说话!我确实有话要吩咐,只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叫我和谁说去!”贾政一听这话,忙跪下含泪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为的也是光宗耀祖,母亲说这话,我做儿子如何禁得起?”贾母一听,啐了一口道:“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了,你那样下死手打板子,宝玉难道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为了光宗耀祖,当年你父亲怎么教训你的?”说着,也不由得滚下泪来。
贾政又赔笑道:“母亲不必伤感。都是做儿的我一时性急,以后再也不打他了。”贾母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你的儿子,我也管不了你打不打。我猜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了,不如我们早点离了你,大家都干净!”说着,便令下人去备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就回南京去!”家里下人只好干答应。
贾母又对王夫人说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还小,你心疼他,将来他大了,为官做宰后,也未必记着你是他母亲。如今倒不如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了,忙叩头哭道:“母亲这样说,叫我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让我无立足之地,倒反赖起我来!只等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了,看还有谁让人打。”一面说,一面命人快快打点行李、车轿去。贾政苦苦叩头认罪。
贾母虽说着话,心里却记挂着宝玉,忙进房来看,见今日这顿打不同往日,既心疼又生气,也抱住哭个不停。王夫人和凤姐解劝了一会儿,这才渐渐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前来,要搀扶宝玉。凤姐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看看!打成这样子了,还怎么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子抬进来。”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抬来春凳,将宝玉抬放在上面,随同贾母、王夫人等离开,送到贾母房中。
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暂时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瞧瞧宝玉,果然是打重了。再瞧瞧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地哭叫着:“你若替珠儿早死了,留下珠儿,免得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份心了。这会儿你要是有个好歹,丢下了我,叫我靠哪一个!”数落一场后,又哭着“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这些也十分灰心,自悔不该下如此重手打成这样。想劝劝贾母,贾母含泪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离去不成?”贾政听了,忙退出来。
些时,薛姨妈、香菱、袭人、史湘云等都在这里。袭人十分心疼,只不好使出来,见众人围在四周,灌水的灌水,摇扇的摇扇,自己也插不了手,便走出来到二门,令小厮们找来焙烟来细问:“刚才还好好儿的,为什么打起来了?你也不早点来捎个信儿!”焙烟急着说:“偏偏我不在跟前,打到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了缘故。却是为琪官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是怎么知道的?”焙烟说:“琪官的事,多半因薛大爷平日吃醋,没法子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进来,在老爷面前进了谗。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出的,我也是听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这两件事都对得上号,也就信了八九分。转身回来,众人为宝玉疗治后,将他送入怡红院自己**卧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