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省自1895年4月17日,中国甲午海战清朝失败后,被迫割让给日本。至1945年10月25日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后,由日本归还中国。(《英国大百科全书》中文版第7期词条:“台湾”)
当时代从“清朝”更迭为“民国”,国人并没有忘记被割让的台湾。出身中国著名世家的陈寅恪将自己的女儿取名“流求”,表达了中国人民“绝不放弃”的国土情怀。这与闻一多先生“七子之歌”异曲同声。
台湾复归中国,是抗日战争胜利的一个重要成果,对于中华民族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它意味着雪洗“甲午战争”的耻辱;它标志着推翻封建王朝的中国人民已经爆发出巨大的爱国热情,所以能够承受艰苦卓绝的抗战,从而使世界承认了自己国家的独立性与尊严。
然而由于“国共”内战,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当时对“台湾回归”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与认识。很快地中国就进入了“两岸对峙"的漫长年代,以至内地的人们对台湾收复后的过程一直是隔膜的。
“两岸”成为大陆和台湾的特指:一个特殊的地理和政治分界;而“一个中国”的原则却是双方共同遵守的默契。至2008年,共产党与国民党重建合作,台湾与大陆的关系跨入一个新格局。今日之台湾,对于中国非常重要,它的意义不止是在国防与军事上“不沉的航空母舰”;台湾和内地不同的发展模式,表明中华民族在振兴之路上的探索。
早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远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就有毕业生分配赴台,参加政府接收;至1948年国民党撤离大陆,西南联大几位校长和一些著名学者、学子随之登岛。联大学人在岛前后总数约三百人。他们致力于去除“日本化”,投身土地改革、振兴农业、重建教育,对台湾的经济起飞和政治民主化,发生了不可取代的作用。这些在大陆都鲜为人知。
在大陆,西南联大则为新中国的建设储备了一批高端人才,这在过去那个被国际世界封锁的时代弥足珍贵,其中最突出的是对“两弹一星”工程的巨大贡献。在日本人狂轰滥炸昆明的二十年后,新中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在爆炸原子弹的命令书上签字的,就是当年的西南联大学子邓稼先。此外在人工合成胰岛素等重大科技成果的突破方面,联大人也起到最骨干的作用。
而在1957年,联大学子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他们由此成为最先来往于“两岸”的科学家。西南联大学人一直是“两岸”联系纽带的中坚力量。台湾的学人们在历史的波涛中显示出“本是同根生”的民族血脉和不可分割的凝聚力。
邓稼先:“人杰”与机制
邓小平说:“如果60年代以来中国没有原子弹、氢弹,没有发射卫星,中国就不能叫有影响的大国,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国际地位。”1999年,大陆对“两弹一星”有功人员举行了隆重授勋,在二十八位功臣中,有八位是联大的教师和学生。他们是:赵九章、郭永怀、陈芳允、屠守锷、杨嘉墀、朱光亚、王希季、邓稼先。
“这些人,都是一个人就代表着科学进程中‘一个台阶’的宝贵人才。有时候失去他们中的一位,中国原子弹等重大工程就会迟缓很多日子。”当空气力学专家郭永怀在空中遇难时,邓稼先曾经这样沉痛地说过。这是一批成长于战时大学的学子们,建国后,他们从海外毅然归国,撑起了大陆和平的天空。正是他们这代人为新中国创造的功绩,使人们重新认识到,战时大学在八年战火中坚持“弦诵”的价值。
我见到朱光亚时,他和妻子住在一栋警卫严密的小楼里。他告诉我,为了不给人们增添麻烦,他基本上不出门。虽然也很想回到云南去看一看昔日上学的地方。他们夫妇把听音乐作为消遣。朱光亚说: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新中国诞生了。我们当时比较要好的少数同学,专门找一个地方庆贺了一番。那个时候我已经萌发了愿望,同时我学业已经结束,学位考试都完了,所以就非常想回来。
朱光亚为我们拿出一些在美国留学时期的照片。其中一张,留学生们在林间围坐野餐,而朱光亚站在中间读一封从大陆寄来的信。
1950年初,我是三四月份回来的。那时感觉到要快点回去。一方面有家庭的关系,那时候我还没有对象呢。我的父亲年老,希望我回来;主要是感觉新中国成立了。我们当时有一个小的集会,大家的情绪很高。在美国时研究生搞同学会,我也曾经在同学会跟大家一起讨论。不少同学都觉得,应该学完了赶快回去。成立新中国了,应该投身到自己的国家里面,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做一点事,尽我们的一份责任。
我到过王希季的家,他是云南人,被誉为中国的“火箭之父”。中国的第一代火箭和卫星都是他设计的。王希季从联大毕业后,怀着科学救国、科学强国的理想,先后投身军工制造业和电力工业,后来也留学美国。归国后,他最早提出了中国必须争夺“天疆”的理念。
我访问郭永怀的妻子李佩,她也是联大学生。李说,当年留学生们常在她们家开会,商量归国的事情。郭永怀非常坚定。为了能够顺利回国,郭永怀不惜烧掉自己历年的研究资料,他说“最重要的东西都装在脑海里了”。
任之恭教授回顾战时岁月时曾经说:“我常常为没有获得直接的成果而沮丧。然而,由于看到昆明经历了战争的青年科学家的力量和潜能,我觉得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丰富经验和极大满足。”
邓稼先,西南联大学子,抗战胜利时留学美国,后毅然归来,为中国原子弹工程贡献直至牺牲。他的思想、经历和奉献,正是那一代学子的优秀代表。
邓的夫人许鹿希,是北大校友、“五四”前驱许德珩的女儿。许、邓两家是世交。邓稼先归国后,在两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之间,诞生了一个轻松宽裕的小家庭。命运的改变从1958年8
月开始。许鹿希说:
1958年以前,邓稼先在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做副研究员。那时候调动工作,把他调到二机部,二机部是核工业部,做理论部主任。调动那天,钱三强先生跟邓稼先说:“国家要放一个大炮仗,要你做这个工作,怎么样?”邓稼先听了这句话,心里就咯噔一下,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大炮仗就是原子弹。他当时就问,我能行吗?钱先生跟他讲了一些道理,他就服从调动。当时家里负担很重。两个孩子很小,两边的父母都有病。邓的父亲是肺病,母亲有哮喘病。
他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家里的事,他不能管了,都靠我了。那时候我三十岁,邓稼先三十四岁,那是1958年。我们的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可是我看他那么坚决,我就说我支持你。
邓稼先的人生之路从此走上了这样的三步棋:抛妻离子,步入险境,死而无憾。
后来我们俩谈了很久,他谈了很多日本人怎么欺负中国人的事。他说什么我听着。之后,他就突然一句话:“我今后的生命就交给今后的工作了,为了干好这件事,就是为了它死了也值得。”他说这句话,我就掉眼泪了。
参加国防项目,有“六不准”。诸如:不准与亲友联系通信,不准告诉他们自己的去向,不准发表学术文章,不准参与学术活动……等于这个人就消失了,不存在了。因为要失去个人的学术活动,有的人就中途不干了。许鹿希对我们说,参加这个国防工程的前后有十多万人,有许多人得了白血病,有人失明。他们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献身于这样一个荒野上的事业,成败不知。进入那个疯狂的“文革”年代后,还随时可能获罪。邓稼先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家属都不知道他在哪里,通信、联系也要通过组织。杨振宁后来说:“如果稼先再次选择他的途径的话,他仍会选择他所走过的道路。”
当邓的母亲病危的时候,他是不知情的。因为事前他已经同意这样的组织约束。许鹿希说: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时候,邓稼先在新疆的罗布泊基地,看判读结果。他们的党委书记就给邓稼先一张飞机票,说你赶快回北京,那时候才告诉他,他母亲病危。在这以前,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把他搞回来,他领导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母亲病中已经昏迷很久,难以维持了,就在医院等着。
吉普车准备好了,加满了油,两个司机,轮流开车。从罗布泊,新疆的戈壁滩上,开车到乌鲁木齐的飞机场,飞到北京西郊军用机场。下飞机后,把他直接带到医院,让他看他母亲最后一面。
在他母亲床旁边,放着一张新闻公报,那时候叫“号外”。他父亲、母亲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邓家父母此时的心情,是焦虑与欣慰兼有之。当年,邓稼先在日寇占领下逃离北平,去昆明考西南联大,父亲邓以蛰对他说过:“孩子,要学科学,学科学对国家有用。”建立中国国防,这是几代人的愿望。杨振宁说:“邓稼先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有崇高奉献精神的儿子。”杨认为,美国的原子弹之父在中国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中国的情况太特殊,需要付出的东西太多,已经超出一个科学家所能,只有邓稼先这样无私的朴实的人才能做到。
在邓稼先这一批人的身上,积淀太深了;不仅积累着中国现代最高科技的力量,更寄托着几代人和整个民族不甘凌辱,独立自强的希望,所以他充满了自我牺牲的精神。许鹿希回忆:
过了几天,中科院的副院长严济慈先生到我父亲家。严先生跟我父母都是留法勤工俭学时的朋友,很熟的。严先生到我家里,我爸爸就说,搞出原子弹来太好了。他问严先生:是谁有这么大本事把中国原子弹搞出来了?严济慈先生就笑得要命,哈哈大笑,说:“你问我?你去问你女婿去啊。”这句话才真正把这个事给挑明了。这时,我们全家人才知道邓稼先是搞原子弹的。
邓稼先在1985年得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1986年去世。许鹿希给我看一张照片,是杨振宁到病房最后看望老友,两人站在一起,年龄较小的邓却显得如此苍老和虚弱。这时邓的嘴角上带有血丝,全身大出血,不久就逝世了。而另外几张,是邓稼先当年在美国时与杨振宁的合影,邓是那么高大帅气,英姿勃勃,明显比杨要年轻。照片中邓稼先与杨振宁的弟弟在做一种滚球游戏。邓稼先早逝的主要原因是他的身体大量地接受辐射,遭到核污染。许鹿希:
邓稼先在1958年8月接受任务的时候,他已经下决心为这个事业不惜一切。我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们受过日本鬼子的侵害。对他生命最大一次的威胁是:我们曾经失败过一次。有一次一颗弹从飞机上掉下来的时候,应该是拿降落伞慢慢落,落到一个高度;可是没有降落伞,它是自由落地,又有风吹,它就跑得很远,完全摔碎了。摔碎的弹片,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一个弹片,全摔碎了。当时是“文革”刚刚完,那个降落伞没有造好。等到这个倒数起爆的时候,没有蘑菇云,没有响动。到底这个核弹哪去了?派了很多防化兵去找。可是防化兵不认得那个摔碎的弹片。邓稼先就亲自去找。
每一次爆炸之前,要专家签字。一般都是邓稼先亲自签字。签字就是他对祖国负责。而这一次,邓稼先签好字以后,这个弹没响。许回忆:“基地的领导说,老邓,你不能去,你比我的兵值钱。他说这么恳切的话,让邓稼先不要去。邓稼先当时顾不了这些,立刻上了吉普车就走了。跟邓稼先一起上吉普车的,有二机部的赵副部长。”
吉普车在那个戈壁滩上到处找,大致知道方向。邓稼先一下子看到了摔得很碎的一大片。他就对赵副部长说:“你们停住,你们进去没用。”把别人都隔在外面,他自己去。
他进去,弯着腰,一步一步在地上找。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摔碎的弹片。他当时什么也不顾了,他就用手把那个
东西捧起来。这是有非常强的放射性物质,对人的损害是不得了的。一看,他就知道没有核爆炸,只是摔碎了。他退回来,跟赵副部长说:平安无事。
中国人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邓稼先此状更危于“虎穴”。他是用生命在对抗核辐射。事后查清,是降落伞出的问题,不是邓所负责的方面出的问题。这一次留下来了照片:
就是这张照片,高个子的就是邓稼先,矮个子的就是赵副部长,他们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穿着白衣服、白裤子,站在戈壁滩上。这个是他退出来了。忽然要求拍一张照片,手捧着弹片,以后身体就非常坏了。
邓稼先当时主动提出拍一张照片,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生死极限。其实现场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这个分量。这令人想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类殉道的话。这件事情一说出来就引起了我们摄制组强烈的震动。一个核武器研究的总负责人,亲临现场自己去接受致命的核污染。为什么邓稼先这么重要的科学家要亲自去现场遭受这样的核辐射?
邓稼先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环境,不允许人们进行科学的判断和分析。他和自己的科学家团队时常处于被“批斗”和入“学习班”的冲击中,有一次学习班还打死了一名炸药专家。核试验随时会被无理停止。许说:
科学是允许试验、失败、找出原因、再改正、再失败、再找出原因,最后才成功的,没有说那么顺利,一次就成功的,不能说一点弯路不走;走一点弯路就说你是“反革命破坏”,说你是“反动学术权威”。那时候不讲理,利用完全不懂的一些年轻人乱喊,失败就说是破坏。
在住院的最后日子里,邓稼先对自己的事业进行了最后的交代。
当时国际上别的核大国核武器已经到了理论极限,这核武器差不多到了一个极限就不能再做了。这个时候别的核大国就会压中国,不让中国再做。中国必须赶在没有签订“核禁试”之前,也把中国的核武器达到理论极限。他在病**向中央写了一封建议书——在他以后中国核武器应该怎么样发展。
1996年7月29日,在邓稼先逝世十周年那天,中国做了最后一次核实验,第四十五次。挑这一天,就是一种纪念。第二天,1996年7月30号,人民日报大字标题“中国人民共和国政府申明,中国从今天起,暂停核实验”。中国在联合国合约上签字了。
邓稼先的最后留言是:“我死而无憾。”这句话,令坚强者流下更加坚强的眼泪。
那天在邓家小屋,采访结束时,有人问到“奖杯”,许鹿希的嘴角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她始终没有拿出来这东西来。她珍重的是这个小屋里的每一件遗物。她让我们一一地拍摄了邓稼先的眼镜、茶杯,还有电话和折叠椅。许鹿希有一股气概,不愧名门之后。她懂得邓稼先的人生追求。
在这个简朴的小屋里,我想到了中国古老的传说“铸剑”:当铸剑人的女儿跳进熊熊大火的熔炉中,宝剑得到“人”的祭献,而铸造成功。这就是传世的莫邪宝剑。一个民族要有自己的防身宝剑、正义之剑,这把剑也是用报国志士的生命铸就的。邓稼先是为这个民族而生的志士。许鹿希说:“没有一个国的核武器是一批科学家干完原子弹的。干完原子弹、干氢弹,干完氢弹、干……我知道别的国家都是换人的。邓稼先他们是从头干到尾,干一辈子。所以这一辈子对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西南联大校歌里唱出:“中兴业,须人杰。”“人杰”,并非只是有一技之长,或有数技之异者。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英雄。苦难的中国,是人杰辈出的国家,这份最可贵的资源,不是金元可以交易的。
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中国与美国有着完全不同的“立国”基础。美国靠最先进的机制和金元霸主的优势来结构这个国家,它的人才和资源是从全球各个地方,通过市场的竞争网罗而来的。所以美国必须保证它永远处在发展的前沿和高端,它才会有这种吸附的力量。一旦失去这个优势,情况很难预料。
而中国,近代史上数百年之久都一直在最糟糕的体制中挣扎。它是靠着本土的人们对于这个民族的挚爱和信念,自觉地付出与献身来维持和渡过危机的。中华民族的存在与发展的力量,源自它深层的文化精神和凝聚力。那些坚守本土,与自己民族在一起同进退的“人杰”,对于中国的生存功不可没。
在世界上很多弱小民族落后地区的历史上,都会产生这样的“人杰”,他们有如圣贤一般的道德光芒和献身的精神,感召和引领着那些不幸的人民。例如:印度的甘地、南非的曼德拉、缅甸的昂山季素。他们与自己的群体之间差距非常大,有如神与凡人。相反,在那些机制比较合理的发达国家,如欧美,则不太会有这些超群人物;即使是国家首领,也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政治人才而已,在个人道德方面并不完整。因为他们是靠机制作保障的,领袖人物受到制约,即使有些缺陷也无伤举国利益。在这样的社会里,领导与群体的素质,基本上没有多大差距。
“人杰”是一种奇迹,却往往是对个人幸福和人生的违背,“人杰”为总体而牺牲,拯救在苦难中的国家和地区。而“人才”则比较正常和自然,他们是以维护个人权益为原则的,他们属于“市场”与交易。正常社会的道德,应该不是以牺牲个体生命与生活为要求的,正常的道德只是对于人与社会关系的规范。
我又开始思考,在“机制”与“信念”之间,事情的发展并不是绝对的,二者也在发生着转换与互动的关系。一个好的机制,好的生存发展环境,会令人们发生好的信赖之情和信仰,它所提升的是全民的普及的一种道德规范。而一个恶劣的机制,却会毁灭人们的信念与情感,结果是总体的道德滑坡,即使出现个别的献身英雄,也难挽救大局。正如胡适所说,有好的机制,才能保证好的道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