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程标志47.5。
眼前只有一个被烧毁的……好吧,它并非一个店面。不完全是。它看起来像是一座覆盖在一个小商店之上的混凝土小屋——像是一个你可能会去那儿购买鱼饵、冰淇淋或者玉米热狗的商店。
玻璃上沾满了烟灰,半挂在上面,摇摇欲坠,但仍紧紧地粘在那个框架上面。混凝土也沾满了古老的篝火舔舐过的痕迹。
在这些东西上面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占卜。
牌子屈曲不平,其顶端有一个鸟巢,蜘蛛在这个标牌上突出的字母之间织网。
它是空的,仿佛被炸毁了似的。
米莉安心里痒痒,心急火燎,紧张不安,仿佛踮着脚站在刀尖上翩翩起舞一般,仿佛每一次屈膝、每一次转体,都会让刀刃插得更深——然而现在,她身处这个越洋高速公路上被火灾侵蚀过的一个小地方。独自一人,彻底冷寂孤独,前所未有。
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回去吧,去找加比吧!
然后,或者给路易斯打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一定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拯救你。
一个寡情、自负的声音从她体内传来:你不需要被人拯救。你才是那个拯救别人的人,还记得吗?于是,问题来了:我究竟是什么东西,我TMD是一个超级英雄吗?
想到这里,世界震颤了一下。
现在没时间来处理内心这两个小人的对话。
“喂?”她开始大声嚷嚷。
她的声音顺着那座混凝土小屋的房屋曲线相回**。
一只小蜥蜴冲到了她的面前。它在地面上快速窜逃,仿佛身处熔岩之中,甚至连片刻的休息都会将他烤熟。
蠓虫在她的胳膊上咬了一口。蚊子也在四周盘旋,盼望若渴地等待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它们都在寻找鲜血。
然后她感觉一阵发热,感觉全身都被蜇尽。她的皮肤感觉很紧,过紧,把她的肌肉和骨骼全部扯在了一起。
她的胳膊变成了龙虾红色。
她感觉她的脖子——
“噢,真该死!”
晒伤。她晒伤了。
她开始嘲笑大家,“噢,米莉安,你应该戴一顶太阳帽呀。”然后轮到她自我嘲笑了,“不,我是经过认证的坚不可摧的小贱人。如果太阳想要烧伤我,我就踢他那火热的蛋蛋。我才不需要什么臭烘烘的防晒霜呢。”她叹了口气,“我太傻了,太愚蠢了。我居然傻到来这儿了,居然傻到永远离开了我的母亲。”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甚至连这个动作都让她疼痛难耐。
“太阳公公可真够残酷的!”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米莉安转过身去,伸手去拿她的小刀——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手持一柄手提电灯。她身材纤细高挑,身穿一条白色背心裙,腰部被一条黄色的围巾围绕收紧,在那儿徘徊。柔嫩光滑的肌肤,如柔沙颜色的长发。她的脸颊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深色雀斑,双眼苍白,仿佛被人挤干了它们的颜色。
“嘿,米莉安!”那个女人说道。
“你是糖糖?”米莉安问道。
“正是。”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吉娜告诉你的吗?”
“是她派你来的?”她带着怀疑问道,“没有。她没有告诉我。”
“你是说,你刚刚才知道。”
糖糖眨了眨眼睛,“是的,我刚刚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占卜师。”
“的确如此。”
“所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吧?”
糖糖悠然地走着——几乎是在飘,她走得非常轻,以至看起来就像是她的光脚从来没有接触过地面——围绕着米莉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想要的东西和其他人一样。你想找到某个东西,或者某人,或者某个地方。我们都在寻找这些东西。”
“而你能帮我找到他们。”
“这是我的工作。”
“你很真实可靠,不是那些虚情假意的幕后操纵者。”
“我找到你了,不是吗?”
“她可能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我指的是吉娜,只是因为你说她不是指——”
“你也有通灵能力。”糖糖说道,“对吗?”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就散发着这股气质。”
“对不起,我肯定是到了生理期。”
“你用幽默诙谐与残酷无情作为捍卫自己与他人交往的盾牌。它可以为你提供距离。”
米莉安发出哼哼的声音,“这是你的通灵能力告诉你的吗?”
“不是。”糖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如同蜂蜜在温热的烤面包之上蔓延,“我自己就可以知晓这些事情。”
米莉安和糖糖步调一致地并行走着,不完整的圆圈对着不完整的圆圈。那个女人盯着她,微笑,甚至有点儿自鸣得意,仿佛她觉得她自己在某个连米莉安自己都不了解的方面对米莉安有着清晰的认知。米莉安突然感到警惕,谨小慎微,她要被俘虏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想知道什么。”米莉安先发制人。
“你要找的是一个人,是这样吗?”
“你不需要通过触碰我来知道这些吗?”
“我只需要看着你的眼睛即可。”
“那么,你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米莉安突然意识到糖糖目不转睛,眼睛眨也不眨。她的眼睛睁着,睁得大大的——灰色水域里的每一个漩涡都将她席卷而入,“我可以在你眼中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了愤怒,我看到了死亡,我看到了满天腐臭的鸟,我看到了头骨里的弹囊,我看到了一井的黑暗——而且在那片黑暗之中,我看到了一道微弱的,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光,如同萤火虫末端的光芒。我看到了你在寻找的那个人,他——”
“告诉我。”
“现在还不是时候。”
“去你的。现在正是时候。我想要知道。”
“如果你对我这个态度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米莉安心想,我要狠狠地打你那轻柔的屁屁直到你像骆驼一样哀求。相反,她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保持态度良好的。”
“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不想听任何睡前故事。我不困。”米莉安望向四周,试图找寻一根烟。她找到了一根,含在了嘴里,“我还有事呢。”
“这是那个侵入你脑袋中的幽灵告诉你的吗?”
香烟一下子突然沾在了米莉安嘴唇较干的那一块皮肤上。它悬在那里,如同一个登山者挂在悬崖上,期待被救,“入侵者。”
“你是这样称呼它的吗?”
“是啊。你也有吗?”
“我有。”
“你怎么称呼你的那个呢?”
“幽灵。”
一股寒气顺着米莉安的脊椎蹿到了她的脖子上:一只四肢冰冷的猫咪,“所以它是真实存在的。它是一个幽灵。我们被它萦绕。”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米莉安·布莱克。也许这是我心灵的一部分,它脱离了我的心智,在我耳畔尖叫。也许这是我已经失去的那部分东西的灵魂。也许这是一个错觉——一场紊乱。我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安逸舒适。”
“你比我更加优秀。”
“也许吧。”糖糖说道,但她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并非自我炫耀,或者卑鄙刻薄,只是一种残酷的诚实。米莉安不能因此指责她。
“你现在可以开始讲述你的故事了。”
糖糖微笑着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插曲
糖糖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古巴人;而我的母亲,是美国人。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出生的那一刹那就是她灵魂归天的那一瞬间。
我见过我的父亲,不过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送人了。他不说英语,也听不懂英语,所以他带我去了马拉松的医院,把我留在了那儿。
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虽然他不会说英语,但他还是将我裹在了一条破烂的毛毯里,然后字迹潦草地胡乱写了一张字条粘在了上面:杜尔塞科莫埃尔阿祖卡【1】。
如糖一般甜蜜。
我与其他七个孩子一起住在一个寄养家庭里。
我再也没有被别人领养。
我的养“父母”对我不是特别好。他们不像有些父母那样残酷:用严刑拷打逼问,用唇枪舌剑教唆。他们的残酷在于他们丝毫不重视我。不仅仅是我,我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也都一样被忽视了。我们根本不是一家人,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的集合。
他们得到了报应。
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我觉得我得到了生存的机会。
我没有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于是我发明了一个可以一起玩耍的孩子:一个和我年龄一样的小女孩,在逻辑上却比我小,她是我的宝贝女儿。我这个想象中的朋友也是和我年纪一样的女儿——它没有任何意义,但谁说孩子们非得有点儿意义呢?
有些小女孩总是想着自己婚礼的那一天。
我一直梦想着当我有属于我自己女儿的那一天。
一个我深爱的女儿,一个我永远不会拱手让人的女儿。
起初,我以为我会叫她“亲爱的”,直到后来我读了那本书。
之后一段时间,我想我可能会给她起名为“珍爱”。
直到后来我又读了一本书。
所以,我决定,我如果将来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会叫她“珍惜”。
而这正巧发生在十年前。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我们不爱对方,但我们喜欢对方。他是一个古巴裔的美国人。他不是一个酒鬼,或者瘾君子,或者滥用药物者。
他是一个骗子。
我知道哈维是这样的人,然后我就那样嫁给了他。因为我怀了我的女儿,她是他的亲生孩子。
我们在基拉戈租了一个小公寓。我在当地一个谎称有着最好吃的海螺油条的潜水酒吧做服务员。他们根本就不是最好的,他们甚至连新鲜的海螺都没有。
哈维在街对面的码头上担任船舶机械师。
后来,我们的女儿就出生了。我非常爱她。我觉得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容忍她。不过他的态度也还不错,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日与圣诞节。
我也没在意。我想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当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是她的父亲就够了。
有一天,我正在值班。他——极不情愿地——同意了——照看我们的宝宝。
他对照看她的过程感到十分厌倦。他会说,一个大男人只能眼睁睁地坐在那儿,玩茶话会海盗——这是珍惜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他与他的小女儿一直玩这个。
于是,他把她带到了码头,他有一条他正在研究的船。
反正他是这样说的。
他确实把她带到了码头。
但他到了那儿之后与他的另一个小女孩玩了起来——一个十九岁的游客。一个家境优渥的白人女孩。他告诉珍惜自己去一边玩,珍惜照做了。当她给海鸥喂面包屑的时候,他却在他修理的那艘船上和那个女孩**。
我那天很早就下班了,因为那一天我们的海螺卖光了。人们以为我们把海螺捕光了,但其实这里的餐厅出售的海螺都来自加勒比海,而那一天装运船没有来。我们就没有卖了。所以,我就回家了。
或者说,我到码头去接我的小女儿。
我就去了。我寻找着他们。
我终于找到了哈维。他和那个女孩一起,在那个饮料冷却器上弯着腰。
我问他珍惜去了哪儿。
他说:“在外面,就在外面,在给鸟喂面包呢。”
我说:“不,她不在。”
他笑着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大傻子。然后我们便一起走到外面,这样他便可以证明我是多么愚蠢,居然连我自己眼皮底下的东西都看不见。但她却不在那儿。他说:“噢,她真的在这儿,当时,在这个码头上。”然后我们去所有的船只和所有的帆之间寻找,她都不在。
任何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
这就像她刚刚消失了一样。
也许她掉进了海里,也许去到了一艘船上,也许上了一辆车。也许,也许,也许。
珍惜失踪了。
我把她弄丢了。因为我没有好好珍惜她,还因为我的丈夫没有好好珍惜她。
警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没有发现尸体,他们没有发现挣扎的迹象。我是半个古巴人,我的丈夫是古巴人,他们似乎并没有很在乎我们的案子。
每天晚上我躺在**彻夜不眠,都在想着,她可能去了哪儿呢。
陷入了最黑暗的水域,鱼儿在她尸体的嘴中游进游出。或者,也许她被一个邪恶的人带走了,并用于任何一个怪物会想对一个可爱小女孩所做的任何目的。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她已经死了。我承认我很愧疚,我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情景是她被别人找到了,然后被一个新的家庭领养,一个比我更加深爱她的新家庭。我的愧疚越积越深。
所以,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去了码头,哈维工作的那个码头。我喝醉了,跳入水中,让黑色的海水将我带走。我张开嘴,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仿佛是寒冰与阴影,我记得那天的恐慌与颠簸,但它发生得如此之快,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真的……那天晚上,我就死了。
我没有看到任何光束。
我没有看到地狱以及所有的恶魔。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在那里了。
然后,突然之间,我又清醒了过来。
我尖叫着醒来,在我的小女儿出生的那个医院,在那个我的父亲将我抛弃并给我起名为糖糖的医院,在那个我出生与重生的医院。
哈维发现了我的身体漂浮在海面上。他做了一些不太熟练的心肺复苏工作。它起了作用,虽然我不记得了。他说我喘了一口气,猛烈地吐了一口水,却没有回过神来。他担心我脑部死亡,所以他带我去了医院,我在那儿苏醒。
他在第二天跟我离婚了。我没有抗议,我签署了那些文件。
我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回来了。
某个东西与我一起回来了。我的幽灵。我的小幽灵——那个当我独处的时候跟随着我的小女孩。珍惜。我美丽的小天使,我那面带微笑的恶魔。有时她会像我的小女孩那样说话;有时她说的事情没有一个小女孩会说出口,是一些可怕的事情。
我带着特异功能回来了。
帮助人们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当然,这真的挺讽刺的。因为虽然我可以帮助别人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却永远也找不到我想要的。我永远也不会找到我的亲生女儿了。
但是,我可以帮助别人。
这就是今天我要为你做的事情,米莉安·布莱克。我会帮你找两件东西,因为我总是帮助人们找到两件东西,我帮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帮他们找到他们并不知道的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通常都是两件东西。
【1】 杜尔塞科莫埃尔阿祖卡:此处为古巴语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