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个烟鬼都是蜘蛛人的错。”美国仔说道,打开了门,“在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就总是叼着一根好彩牌香烟跟我说晚安,尼古丁的味道沾满了我的睡衣。”

我转过身看着他那双像海报上模特那样的蓝色眼睛。“我记得。”我回答他,“你的房间闻起来像是扑克室的味道。”

我们在宴席经理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曼努埃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水族馆蛋糕端上来之后,在被问到一个安静的可以聊天的地方时,挑了挑他那红嘴海鸥翅膀形状的眉毛,说道:“那就去我的私人办公室吧。”

我陷在曼努埃尔的一张Sushi单人沙发里,利奥拉开了能看到宴席的玻璃窗的帘子。一群客人手里端着装满了法兰娜酒的酒杯,互相推搡着寻找最后一缕阳光。有一会儿我们就停在那儿观察着他们,像是从一辆带有深色玻璃窗的汽车里看出去那样。

“那么,我的老伙计——”美国仔又开始说。他坐了下来,那张Sushi单人沙发将他整个吸了进去。他从晚礼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给我递来一根。

“不,谢谢。我戒了。”

并不是真的,但我想给他留下一种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印象。

“你做了最好的选择。”他对我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点失望。他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很消瘦,头发里夹杂着几缕灰色,皮肤已经晒得很黑了。整体来看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艰难维持的活力,一种类似粗野的优雅,不修边幅,就像是一个骑着速克达的律师。

那种对于我们之间无话可说的恐惧,比起他想要邀请我参加她妹妹婚礼的动机更让我感到害怕。谁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么多次我都承诺过有一天我一定会娶皮奴西娅。我站了起来,走过去望着玻璃窗外。

所有那些喝醉了的优雅的人都让我感到恼火。在婚礼上,即使是那些比较时尚的人,也总是会带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绝望感。宴会已经进入尾声了,按照宴席应酬的惯例,皮奴西娅和尼可拉正在给客人们派发糖果盒,那些用银纸包装的巴色特猎犬形状的糖果盒,是新郎在非法集市里的一个拖车上匆忙挑选的。我已经不记得原来皮奴西娅长得这么像她母亲。

一个有着琥珀色肌肤的女人和一个在整个宴会期间都没有离开过餐桌的小男孩在一旁坐着。那个小男孩是他父母的完美结合,有着母亲的肤色和父亲的蓝眼睛。那个女人很美,带着些忧伤但非常美丽。

几个小时前美国仔给我介绍了他们:“她是米娅。这是维尼。”

米娅用相当不错的意大利语低声地说话,一有机会便回去照顾她儿子,接着在宴会经理的提醒下我们被要求就座。我便去查看了一下婚礼桌,当我意识到要和四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一起坐在“汤米·阿尔苏普”那桌时我略感失望。

“文森特看起来像是一个机灵的孩子,”我说道,“他有一双动人的眼睛。他几岁了?”

“十二岁。”利奥回答。他那游离的目光在寻找着烟灰缸。“从他刚出生起我就会一直亲他亲到他哭为止。他比我还要强壮。我根本停不下来。有一次,在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我亲着亲着便咬了他一口,我太用力了以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停止了呼吸,我以为把他杀死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烟灰弹到了酒杯里。

一个戴着奶油色宽领带的客人抓着用银纸包装的巴色特猎犬形状的糖果盒,望着出口的方向夸张地微笑着。在那一刻我想起我们还有太多其他的事情要向彼此讲述。你不可以在一九九三年的时候就那样抛下了你最好的朋友,让他恨不得在你脸上狠狠来一拳,接着二十一年后在阿马尔菲海岸的一个餐厅里重新见到他,却只是听他说他多么喜爱咬他儿子的屁股。

我转过身。“那么,”我突然问他,“为什么我们在这儿?”

美国仔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尽管在他的计划中事情本不应该这样发展。“好吧,我的老伙计。现在坐下吧。”

我再次向玻璃窗外看去,新郎新娘还在不停地派发着糖果盒,而米娅和文森特依然待在他们的座位上。服务员们正在收拾饭桌,他们像是秃鹫在围绕着它们的猎物盘旋一样移动着。

“我要向你讲述一个关于你的故事。”利奥补充道。

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一点一点地,我用嘴巴轻轻地吸进了一缕空气,再吐出。

利奥张开了双臂。“就是这些了,”他说,“现在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或者几乎所有。”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突然间就好像生命都消失了一样。花园消失了,游泳池消失了,餐厅消失了。客人们纷纷回了家,躲在被褥里。新郎新娘离开了,服务员们也不见了。一夜之间你发现你父亲才是前所未有的大骗子,然后被他的帮派朋友们杀害了,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你意识到对于其他人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在照旧进行着。

“关于所有这些我应该做什么呢?”我并不想自己表现得如此充满敌意。

美国仔在酒杯里熄灭了第无数根香烟,一缕灰色的烟雾向着天花板飘去,像是一个邪恶的灵魂在逃离,他看着我。“我知道,这是难以下咽的苦涩,但是故事的结局轮到你来写了。我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

“波多黎各。米娅的亲戚们会帮助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明天黎明的时候我们乘坐的飞机飞往费城,从那里再转飞去圣胡安……”

“波多黎各……”我打断了他,像是垂死者嘶哑地喘气那样轻声说着,“你想过在那边怎么生活下去吗?”

他耸了耸肩,“米娅的舅舅们经营着一家旅馆,他们会给我一份工作。据说那里的大海很美……”

“如果‘那些人’要找你呢?”

“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你怎么能肯定?你也知道那群人。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会把你看作一个隐患,他们就是这样考虑问题的。他们可能会抓住你妹妹,你有想过吗?”

利奥挠了挠眉毛,像是要理清思路。“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总是高估了那群人,”他开始说道,“甚至在我们还不是帮凶的时候,就已经被那种魔力降伏了。我们喜欢让其他人相信我们在善良与邪恶之间犹豫不决地生活着,结果却是邪恶变得很神秘,这尤其是我们的责任……”他开始用双手玩弄着那包好彩牌香烟的烟盒,“此时此刻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目前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洗那笔钱和避免坐牢上,他们也不再需要我这个奴隶了,也许我的消失甚至是在帮他们的忙……”他总结道,苦涩地微笑着。

沉默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们,我的胃开始抽搐。空气静止了,像被腐蚀了一样。

“去你的,利奥!”我爆发了,“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被恐惧刺穿。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竟然如此不负责任地把我推进这样的处境里。我不应该回他电话的,我应该撕掉那张便利贴然后专心在家里分类垃圾。

“今天所有人都看到我了!”我憋不住了,“绝大多数的客人依然住在那个街区里,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在某个时刻我们一起离开了人群!”我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歇斯底里,“如果我是那群人中的一个,而明天没有看到你从火车上下来,我立刻就会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寻找你的踪迹……”

“你冷静一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怎么能肯定?”

突然之间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房间里回**着。突然之间那个小办公室在我看来像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像是回到了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和我再一次迷失在别处,在一个不接纳其他任何人的地方。然而这一次我并不信任他。

“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有趣呢?”我问他,神情越发紧张,“你妻子和儿子去哪儿了?”

利奥向玻璃窗外望去。“回家了。这里的事情一旦结束我就去跟他们会合。现在就不要再去想那些问题了,你觉得如何?你又要开始拉肚子了,我的老伙计……”他从Sushi单人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宴会经理的写字桌,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什么东西接着又回来坐下了。“你拿着。”他说道,向我递来一个信封,“阻止‘那些人’来伤害我们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天花板上的氖光灯闪烁着它那悲哀的光,断断续续。我的目光落在涂着白色油漆的墙上。我不知道什么会让我觉得更恐怖:是他精心计划了那一天所有最微小的细节的事实,还是犯罪分子从第二天起便开始跟着我,或者是那个信封里藏着的无限可能性。我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封,它太轻了以至我无法猜到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这里面是什么?”

美国仔凝视着我,他的双眼像是夜里的两座灯塔闪烁着,“一张地图。”

“一张地图?”

“这十二年来我所埋葬的那些尸体的地图,我给每一具尸体都起了一个虚构的名字。”我翻转着手中的信封,像是被它烫伤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真名,除了你父亲……”他继续说道,“我把他埋葬在远离其他尸体的地方。我不能向你保证当他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否还完整无缺,但DNA检测应该可以证明是他……”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爱德华多那腐化了的尸体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也没有抱着希望可以找到还活着的他。也许,在发现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我甚至宁愿不再去找已经死去的他了。

在所有那些年之后,利奥想要和我见面,却是为了把他的墓地地图,还有那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都交给我。在皮奴西娅和尼可拉的婚礼舞台上见面还会是为了什么吗?今天早上,在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跟我打招呼之前,我的脑海里还飘满了关于他的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而他早就知道他将会见到的是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幸存者。在我面前展现他自己只是为了让我陷入恐惧的一个手段,他想让我为他那被夺走的人生报仇,而此刻我必须在他的敌人找我麻烦之前攻击他们。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他。

“你觉得正确的事情。你父亲就在那下面。我再向你说一遍,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我被安排到“汤米·阿尔苏普”那一桌。我也应该明白,以我们亲密的关系,尽管我们都没能拥有在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所梦想的人生,我却总是被信任的那一个。魔法替我们做了选择,让我念高中而让他去做一个抢劫犯,就这样像是里奇和汤米抛向空中的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通过猜正反来决定他们俩谁应该登上那架该死的飞机,就在音乐死亡的那一天。

“你还记得,对吗?”美国仔突然地说道。

“什么?”

“是你跟我说我父亲在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乘坐的那列火车上放了炸弹。”

没错,是我,但那之后从没有任何法院能确认蜘蛛人和这件事有关。我只能向他转述我那大骗子父亲所告诉我的一切。我俩终于扯平了。我们扯平了,但又都输了,变成失去了所有的孤儿。这个圆圈终于闭合了。

“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恨我。”

“是我先挑衅你的。”他反驳,“你那时以为你真的知道事情的发展,然后才向我讲述的。”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伤害你。再说,很显然,那是一个谎言……”

美国仔叹了一口气,“很难抵挡那种想要相信自己父亲的**。”

他是对的。我们每一天都在衡量着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我们谨慎地留意着每一个细节害怕会被骗,我们衡量着伴侣之间的爱情,同事之间的尊重,老板的信任,银行的账户,头发的长度和阴茎的长度,然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去怀疑人们所说出的那些终究是平庸的话语,那些话语所拥有的唯一优势就是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它们就是我们的上帝。

“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什么?”

“为什么你要把他埋葬在远离其他尸体的地方?”

“在我内心里希望着有一天你能够找到他,或者警察能够找到他。只要‘那些人’不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儿,他们就不能摆脱这个隐患,而这会让他们陷入绝境。然后为了他我也应该那样做,他临走前的话语救了我的命。”

“而你却冒着被杀的危险向我讲述他的故事吗?”

“不只是他的故事。我儿子应该知道他父亲是谁。我唯一能提供给他的便是真相,这样一来他可以自己选择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利奥把那包香烟插进晚礼服的翻领口袋里,“已经很晚了。”他说道,“现在我们应该走了。”

“好吧。”我回答,把那个装着地图的信封插进我夹克的内衬口袋里。

我们站了起来,发现这是一天以来第一个真的没有预见到的时刻。其实很明显,他考虑到了一切,除了离别。不知道如何告别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对于彼此到底意味着什么。紧紧地握手、拥抱、点头示意?我们之间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原谅彼此,只是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陪着我来到出口。“再见了,我的老伙计。”他说道,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你要保重。”

“再见了,美国仔。祝你旅途顺利。”

我上了车,启动引擎,挂上倒挡。我明白,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把我推到这样的处境里而生他的气。

利奥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庞。越过所逝去的时间,所经历的痛苦,所流淌的鲜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又一次认出了那一抹流氓式的微笑,那是在从巴里到那不勒斯的第一个夜里我看到的微笑。我又回想起他的红色球衣,足球踢到大门玻璃上的碰撞音,突然弹出的小刀,鞋子在大楼里的地板上踢踏的声音。

我挂上一挡,离开了。

在我向着出口方向驶去的时候,成排的柠檬树在我两旁移动着,轮胎无情地碾轧着路面上的砾石,而我望着后视镜:美国仔举起了手,对我说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