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在崎岖的群山间飘舞着,像是一张移动着的床单在太阳下伸展开来。利奥在园林里的大露台上探着身子欣赏着风景。波旁济贫院的骨架像是城市中的一个裂口,再往左边,蒂雷松纳勒中心区高耸着的摩天大楼像是反方向出现了断层。再往远处一点,则是古罗马老城区,老房子一栋紧挨着一栋,窄窄的街道连阳光也照不进去,接着再远处,在最远的地方,是大海。
“利奥,是你吗?”
一个女人的身影,黑色的头发,微胖的身材,犹豫着靠近。利奥转过身,还没有从那风景中缓过神来。
“是我,哥哥。”那个身影小声道。
美国仔用一只手盖在眼睛上遮挡阳光,他屏住了呼吸。“皮奴西娅?”他迈了一大步冲向她,他们抱在了一起,“让我看看你,你太美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美什么美,我都胖成这样了。”
“哪有。你看起来很健康。”
“你看到没?连你也已经觉察到了。都是尼可拉的错。之前他还吹嘘着要戒烟,然后他一点也没有帮忙准备婚礼的事情……全都是我独自一个人负责……”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微笑着,“你,却相反,你看起来很糟糕。感觉像是老了一百岁。”
利奥假装表现得像是被冒犯了,“谢谢了啊,嗯!”
“不客气,”她说,“我总不能假装没有看到你的白头发吧?”
“是的,现在我觉得你是真的胖了。”
“浑蛋!”
然后是一阵沉默,第一次真的危险的沉默。
“所以呢?”他问她,“你怎么样,皮奴西娅?”
“像一个得到了最想要的结婚礼物的女人那样。”她回答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了,哥哥。你意识到了吗?只有你和我。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她又开始哭起来,“是一件……一件……”
美国仔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嘘……”他低声说,“不要这样,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然而明天,当我陪你走上圣坛的时候,将会更加美好……”
“是的。”她啜泣着说道,“但是之后你还得再回到那里。”
利奥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帕,“现在不要去想那个,拿着。”
皮奴西娅擦干了眼泪,渐渐地变得开朗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利奥仔细观察着他妹妹的眼睛深处,那双和他一样的蓝眼睛,他忏悔着,他是利用了她的婚礼才能从流放地出来。客人们将会议论他,这样一来新郎新娘将会变成配角,婚宴将会变成世界八卦日。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够再见到你。”美国仔说道。
“我也是,哥哥。这意味着整个世界。”皮奴西娅把手帕叠起来,摇了摇他,“快,我们走吧,尼可拉在等着我们。我带你回家,再帮你打扮一下。”
利奥微笑着,想起在来到这里后仍然还穿着在流放地穿的破衣服——他没有别的可穿。
“现在跟紧我,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皮奴西娅补充道,挽起了他的手臂,“因为之前我们都没有机会演练,就利用现在这个机会为明天彩排一下吧。”
“我同意,我们走吧。”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兄妹俩,挽着手臂彼此交织在一起,开始向出口走去,他们像两个舞者迈着步子走向圣坛,仿佛那圣坛真的存在一样。
当他在卡波迪基诺机场的到达区等待的时候,身上穿着向尼可拉借来的干净的衬衣和裤子,他试图在那些举着各种写着难以发音的姓氏的牌子的酒店司机之间挤出一个位置。美国仔回想起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每年夏天结束,差不多九月份的某一天,就像那天一样,他和他母亲还有皮奴西娅拉着行李从那扇滑门里走出来,同样的那扇滑门此刻正紧紧地关闭着。
突然地整个氛围让他难以忍受,令他窒息。周围的人,以及那些人的快乐,都让他感到厌烦。文森特和米娅从来没有登上那架飞机的疑虑在他心里聚积着。刹那间疑虑变成了害怕,害怕又转化成了悲痛,而悲痛,渐渐地,开始在他皮肤下面吞噬着他。他感觉到自己被那种恐惧开膛破肚,他恐惧着的那第无数次的魔法刚刚已经实现了。
那扇滑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只恐惧的老鼠路过的声音,直到每一次滑门滑开之后的间隔时间变得越长,越让人疲乏为止。周围的叽喳声正在减弱,附近的人越来越少。
接着门打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他的行李走了出来,但在他身后,另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维尼。
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他不可能认不出他儿子脸上所有那些和他相同的特征:同样的跩跩的样子,同样的嘴唇,同样的美国仔的眼睛。就像是曾经的利奥被复制到了那个小男孩身上,而那个曾经的利奥,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一块碎片,出现在了卡波迪基诺机场的到达区。
他看着他。这就是我儿子,他想着。像我一样被困在时间的间隙里,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因为生下来就迷失的人,成长的时候也会迷失。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稍微意识到这种迷失,突然间生活变得没那么困难,但那只是一个假的姿态,一种幻觉,因为迷失的命运总是在暗中埋伏着。只需要一瞬间,你母亲不见了,你父亲在人群中再也认不出你,没有人会在乎你。你只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使用说明书。耳朵上戴着耳机的你迟早会被人偷袭。
小男孩的视线随意打量着四周,然后落在了他身上。
“维尼?”利奥叫唤着他。
文森特明白了那个年老的身影正在和他说话。他摘下耳机,眼神中透露着一种确定性,她肯定已经向他交代了这次相遇。
“维尼?是我,爸爸。”
“什么?”他儿子回答道。他有着少年才会有的刺耳的声音。他看起来比同龄的人稍胖一些,是那种在家里和公园里长大的孩子。
“你爸爸…… ①”利奥纠正自己。
“爹地?”文森特警惕地问道。他看起来像是对自己面前这个老男人感到失望。
“是的,伙计。你爹地。”利奥尴尬地确认,“妈妈呢?”说英语几乎让他感觉到一种疼痛感,他已经不再习惯了。
文森特对着他微笑。“妈妈在……”他发出嘶嘶声。
那扇滑门又一次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利奥抬起目光,看到了她。她神情疲惫,推着行李推车,东张西望,在人群中寻找着她儿子。时间对她是宽容的,然而还是磨光了她的柔软,让她的下巴更尖,让她的脖子更细,让她的手臂更瘦,让她的颧骨更凸出——苦难就像是一层面纱落在她棕色的明亮的身体上。
米娅的目光与利奥的相遇了。
两个人都感觉像是置身在郊区小剧院的一个场景里,像是躲藏在一个正在远离噪声和人群的气泡里,在那里他们渐渐缩小成两个物品,他们的颜色渐渐地变得更淡,更简单。那就像是在即将昏厥前的一瞬间,只是他们并没有昏厥,像是在眩晕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是最后并没有变成眼前漆黑一片。
米娅对着他微笑。
利奥也回以微笑。
而小男孩站在中间,十二年来第一次,他明白了迷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停止了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