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当利奥走进排屋,却看见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腿伸展着搭在壁炉上,他嘴里叼着雪茄,短胡须刚刚修剪过的样子。他正在和利奥之前没有见过的两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讨论地板,楼下的陶砖地板,楼上的瓷砖地板。

“伙计们,你们喜欢镶木地板吗?我妻子一直唠叨着这镶木地板真是烦死我了,但木头在卫生间里容易腐烂,我跟她说过……”

卡里姆,待在一个角落里,像是一块褪色的挂毯,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迎着风冲下断崖的人。在他身旁是那个女孩,右眼下面青肿了一大块,还有她父亲,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试图从脸上驱赶苍蝇的养牛人,和其他男人的优雅西装以及大理石桌子极不协调。

“喂,美国小鬼,你在这儿啊?进来……”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对他说道,“你想要一杯咖啡吗?一块小糕点?它们可美味了,是马西米诺从莱切带回来的。”他张开双臂指向那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我们正在讨论重新装修这里的方案。”他继续说道。

“重新装修?”

“大佬对这个地方有了新计划,要搞一个上档次的东西。他决定要生产上等葡萄酒,你知道的,所有那些人们狂热地瞎胡扯的有机食品……”

利奥在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么,美国小鬼,你好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指着另外一个坐在中间的陌生人,“你还记得大佬的儿子埃托鲁乔吗?他也是在你那个街区里长大的,尽管那时候他不会去街上瞎混,他可不是像你一样的小痞孩……”

利奥抬起下巴向着埃托鲁乔的方向示意,而他也半闭了一下眼睛回礼。

实际上,那个大男孩看上去并不符合卡莫拉后代的典型形象。他脸上的线条精致,柔和,没有人工晒黑的痕迹。他穿着带垂直细条纹的衣服,看起来很朴素,并不优雅。他的眼睛里也并没有那种光亮,他还没有杀过任何人,这一点可以肯定。也许他大学毕业了,甚至在国外拿到了博士学位。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都会这样,利奥思考着,狡猾的人待在自己的家里长大,接着再去街上抢夺那些没那么狡猾的人。

“不,我不记得了。”美国仔承认。

“我很遗憾……”埃托鲁乔垂下了那失望的眼神。

“那么,你想要一块小糕点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插话进来,“它们还是热乎乎的,马西米诺费了老大劲从莱切带过来的……”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果断地抓起那块小糕点,用手掰成两半,再把其中一半塞进嘴里,而利奥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向着卡里姆、那个女孩和她父亲那边瞥了一眼。那边的气氛并不好。

“怎么了,美国小鬼?我看着你不太对劲。你确定你都好吗?你整个人都病恹恹……”

“我应该跟你们说什么呢?”他开始讲述,“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我已经不再习惯一下子见到很多人……”他指着那张桌子,“然后所有这些你们正在筹划的方案,我都没有预料到……”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舔着沾满油渍的手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美国小鬼,在这里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应该聊一聊。”

“和我聊?”利奥咽下一口口水,“聊什么?”

那个男人向着卡里姆轻蔑地瞥了一眼,从嘴里拿掉雪茄,说道:“我们应该解决一下你搞了埃及人的女人这件事情。”接着他向那个女孩和她父亲的方向望去,“你得承认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微笑着,马西米诺和埃托鲁乔也随之笑了起来。突然,门开了,那个聋哑人出现在门槛上,利奥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都结冰了。

“站起来,”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陪我一起去看看那些马儿都怎么样了。”

“我觉得在名字里一定要涉及这条河,这个山谷。”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从车前座向外探出身子,“但这些该死的事情都应该由马西米诺来负责,他是建筑师,所以应该由他来为这个地方设计点什么……”

那个聋哑人开着那辆越野车来到垃圾处理站附近。车门锁弹起,利奥下了车。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打开车门,一次一条腿地迈出来,颤抖着,撑着车门内侧的把手,直到整个身子都挪了出来。“过来,美国小鬼。”他说道。他让利奥搀扶着他的手臂,向着马厩走去。“这些家伙是多么的英俊,多么的有表现力。”他补充道,“它们肯定比人类更有尊严。”

利奥思考着这一点。马儿的尊严是那些并不真正了解它们的人,那些从没有见过它们死去、分娩、拉屎、折断一只蹄子的人,在没有任何根据下相信的公理之一。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山谷吹来,弄乱了他那些脆弱的用于掩盖秃顶的头发,再透过那蓬乱的像沾染了乳汁一样黏黏的头发,显现出那有斑点的粉红色的头皮。“这儿总是会刮这种该死的风,嗯?”

利奥点头示意。

马西米诺的想法,同时也是石头脸和他儿子埃托鲁乔赞赏有加的想法,是建立一片农业地产,附带豪华的餐厅和酒店。他们将会在这块土地上生产莱切小糕点。原始配方里需要用到加糖与鸡蛋和的面再混合猪油,也就意味着需要养猪,否则可以用牛油替代,所以需要养母牛,然后需要养母鸡产蛋用来做糕点里的奶油。整个的零公里食品产业链将会在那片未开垦却已经用无数尸体施过肥的土地上。

接着是公寓、游泳池、高尔夫球场。场地并不是问题,因为所有这些在视线能够欣赏到的距离以内,一直到阿皮切,甚至再往前的土地,都属于石头脸,而他也已经决定要将他余下的时间都致力于他这个新方案了。

“你觉得怎么样,美国小鬼?你喜欢这个想法吗?”

利奥用眼角的余光试图去搞明白那个聋哑人去哪儿了,他的缺席让利奥感到担心。突然,他发现自己身处垃圾处理站的中间,独自一人和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待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如果他们想要开枪打死他,那将会是最合适的时间。

“酸樱桃……”他突然地小声道。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困惑地看着他,“咦?”

“也需要生产酸樱桃,”利奥继续说道,“为了做小糕点。”

像是豁然开窍,“对的!”他说道,拍了一下利奥的肩膀,“我要告诉马西米诺在方案里加几株酸樱桃植物……”

“树。”利奥纠正他,“酸樱桃都长在树上。”

这一次却是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没关系的。我们可以让它们长在任何地方。”他们来到了马厩的入口,他松开了利奥的手臂,“从这里开始你自己一个人继续走,他正在等你。”那个聋哑人有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那是一个商定好了的信号。

美国仔停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自己正前方的半明半暗,等待着一小团爆炸的光,再从那光里飞来的一颗子弹。

但是,因为他的命运迟迟没有到来,所以他决定走向前直接去面对它。

他深吸一口气,吸入一股干草腐烂发出的恶臭。他沿着过道向前走,踩着马粪,穿过正在疯狂旋转着飞舞的成群的苍蝇。

他从半明半暗中走了出来,发现在前面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正在试图为那可怜的吉米解开草料堆上的绳子。

“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匹种马。”石头脸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下不了手,这可是阿里的儿子……阿里是那么好的一匹马,我真不应该卖掉它。”大佬继续说道。

美国仔点头示意。“很遗憾它撑不下去了。”他说道,抚摸着吉米的脸,“它病了。”

一束阳光照在石头脸那满是皱纹、干枯暗黄的脸上,从那系上扣子的韩式衣领里冒出一小撮汗毛。他头盖骨顶上的部分头发白而浓密,两鬓则短而稀疏。他的脸是长方形的,从嘴开始形成三层松弛的面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一只严肃的鹅。那张脸曾属于一个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会微笑的人。而现在他不再是了。

“在马儿的世界里有时候两匹种马会成为朋友。”他又开始说道,“你能相信吗?”

“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两匹种马不会为了比对方更出众而互相搏斗到最后。”

“然而那是有可能的,两只小马驹一起长大,相互之间是如此的亲密,以至不再需要把彼此逐出马群。”

“一个没有统治者的马群?”

“一个统治者和其下属是生死之交的马群,它们分享着相同的母马。”

利奥仔细观察着吉米的脸,它流露着忧郁的神情,缓慢地呼吸着氧气,用来填充它那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的肚子。“它们分享母马?”他问道。

“很明显。”石头脸点头示意,“那个下属的**率将会比统治者低得多,一般来说它会倾向于偷偷地**,不被看到……”他抓起靠放在一个空舍栏旁的手杖,“但其实它在乎什么呢?你要从这匹年轻种马的角度去考虑情况。它在一场搏斗中被和它旗鼓相当的种马打败了,然而它并没有被强迫离开。它有强大的朋友,有任它支配的母马,还有被它照顾的小子孙。再加上那无可争论的优势,它不用作为领袖捍卫马群,也就没有随之而来的所有那些危险。”

利奥停止抚摸吉米,转过身来,“说到这儿就不禁要问,在所有这一切中统治者的优势是什么?”

石头脸露出微笑,嘴巴是张开的,扭曲的,像是中风的前兆。或者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警告。他把手杖竖立在石头地面上。“好吧,”他继续说道,“实际上恰恰是这一点说不通。统治者有可能会不知道在它的马群里有一个叛徒吗?或者它知道但假装不知道?”他撑着手杖站了起来,“你知道专家们管这种行为叫什么吗?生殖寄生。他们就是这样叫的……”

利奥观察着大佬。薄薄的嘴唇,毫无生气的眼神,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站稳,看起来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老人。人生里第一次利奥不再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尽管他想要表现得坚定,语气里却透露出一丝颤抖,“但我们不是野马!你不可以搞别人的女人,明白吗?”大佬中的大佬,或者说曾经是大佬的生病老人,开始咳嗽起来,他掏出手帕向里面吐痰。

美国仔利用那个休息时间问道:“你们大老远费神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事?”

但是总而言之,利奥问自己,那个曾向所有人发号施令,并要求尊重和绝对忠诚的无情的卡莫拉分子,去哪儿了?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略家,那个机智狡猾的外交家,那个贪婪成性的企业家,那个震慑人心的演说家,那个用话语当作箭牌,用花圈当作他无限权力的旗帜的人,去哪儿了?那个杀死父亲囚禁儿子的有权有势的人,去哪儿了?

利奥不能接受这一点:那个曾摧毁了你整个人生的人不能就这样消失。邪恶要么是绝对的、永远年轻的,要么就根本不是邪恶。那把曾刺穿了你的剑必须每一次都提醒你,你根本不可能赢,你没有那个能力。然而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你究竟是被谁击败的呢?被一个被一群对莱切小糕点上瘾的人环绕着的、老弱的、不停咳嗽的退休罪犯?

“我知道你拿了跛子的手机。”石头脸突然说道。这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蹦出清晰可闻的单词,而这些单词也精准无误地塞进了美国仔的耳朵里。

那个跛子的手机。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错看了年迈的大佬。又一次,就像那一天避开了刺向喉咙的那一刀,石头脸只需要一步棋就赢了他。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向他的某个手下求助,他只需要一个计谋,让利奥的想法出偏差,让利奥相信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女孩的事情。

“不是真的。”

“我老了,但我不傻。我半辈子都在街道上混,各种各样的人我差不多都见过。另外半辈子我在监狱里,各种各样的人我是真的都见过。当我遇到一个撒谎的人,我能认出来。”

“我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你完完全全像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撒谎的人!”那个男人抬高了嗓门,“单单是你还活着这个事实,就应该让你懂得在我面前要抱着感激的态度。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本应该杀了你,但相反我还留着你这条小命,我常常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利奥又深吸一口气,那股干草腐烂发出的恶臭冲击着他的肺部。“我想是因为愧疚感。”他说道,“您杀了我父亲,接着也想过要杀了我。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一个人像您这样背叛了一个朋友,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救赎了。”

石头脸镇定自若,又向吉米递过去另外一捆草料。“救赎?”他忽然问道,嘲讽地微笑着,“美国小鬼,救赎这种事情跟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不知道,然而我知道您曾经相信过,否则就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在我尝试杀了您之后您却还让我活着……”

“你闭嘴!”石头脸试图打断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利奥继续说道:“依据您的荣誉准则,把我放逐到这里是一种善行。您给了我一条生路,如此一来您就觉得对得起您的良心。”

吉米突然嘶叫起来,摇晃着它的头。有人走进了马厩。“然而并非如此?”石头脸问道,刚刚进来的那个人让他放下心来。从那个人在阴影中躲闪的方式判断,应该是那个聋哑人。

“不,并非如此。因为像您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良心可以去安抚。”这一次美国仔后退了一步,石头脸则用目光跟着他。“我拿了那部手机,是的,我想听听我妻子的声音。”他继续说道,“您觉得把我送过来给您要处理掉的尸体挖坑是拯救了我?不,您没有做到。十二年的时间远离我妻子和我儿子……即使在监狱里我也不会过上如此恶劣的生活!所以,如果现在您想杀了我,尽管动手……”他用目光示意着过道尽头,“我肯定只要您示意,那个婊子养的就会一枪击中我的头。没问题,我不怕死。多亏了您,我比任何在这里的人都更了解死亡,我知道那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挖了太多坑已经变疯了,你知道吗?”

“我不觉得。是您高估了死亡这件事情。您,还有所有那些用死亡惩罚别人的人。如果人们并不那么害怕死去,如果人们知道当一个人死去脸上会写满平静没有痛苦,您就会失去所有可以针对别人的权力。”

石头脸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是第一次在他的目光里出现了不安。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跟他说过话。

“真是遗憾,美国小鬼。曾经我挺欣赏你的,你是头脑最敏捷的那一个。如果你没有做过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蠢事情,我会让你跟着我。”

“看看最后我都做了些什么,您要是那样做的话可就错了。”

“对。”大佬观察着他,“然而在送你去见造物主之前,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

“是什么让您相信我会跟您说,如果无论如何您都要送我去见造物主?”

石头脸怀疑地观察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像这样死意已决。一般来说人们在他面前会害怕,会低下头,人们会哀求着他饶命,会期待着能够博得他的怜悯,就这样人们忘记了犯罪分子这个职业,到最后,仅仅是一个职业。没有哪一个好大佬会享受看到鲜血,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也需要算清楚金钱、风险、效用。如果需要杀掉你,那就杀掉你。如果需要让你活着,那就让你活着。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们就不得不开始一场谈判。”石头脸回答道,他又开始咳嗽起来,然后抓住手帕向里面咳痰,“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肺部传染病这套假话。你必须告诉我,我的马儿们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