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哥哥:
这一次我是带着满心的喜悦给你写信的。你不会相信的,但尼可拉向我求婚了。我本来已经不再抱希望了!我自然是答应了。你意识到下个月我就年满三十五岁了吗?婚礼的日期定在了夏天。我希望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身边。关于这一点我和相关的负责人聊过了,他跟我提到如果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表现得好,这个可能性是有的。我希望如此!我需要有人陪着我走上圣坛,谁会比我的哥哥更合适呢?你能想象到吗,我要结婚了,和尼可拉!那个总是被你拿他的椰子头开玩笑的小男孩!我不应该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情谁永远都无法预料,但我坚信我们将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现在我得走了,坚持住,好好照顾自己。
拥抱你的
皮奴西娅
在二〇一三年年末,皮奴西娅的来信,像是披上了华丽的外衣,透露着一种残酷的乐观,卡里姆从头到尾反复检查着那封信,充满疑惑,而利奥的日常思维也被彻底打乱了。
几个小时后,果然,当美国仔回到房车里盯着镜子看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三十七岁。消瘦的脸庞,被漫长的冬天折磨而衰弱的身体,泛白的长发,被遗忘的胡须,暗淡无光的蓝色的眼睛。上一次他照镜子对自己满意是什么时候?在十二年的囚徒生活之后,曾经那个充满活力的爱说大话的小男孩,那个会在衬衣口袋里插一把梳子,会在头发上涂发胶发蜡的小男孩,如今则变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枯萎的野人。
他忍不住流下眼泪,克制着已经冲到了嗓子眼的想要喊叫的欲望,开始用拳头砸向房车的轧钢墙。
压倒他的,让他屈服的并不是那封信本身,甚至也不是能够参加婚礼的那种可能性,而是他那种艰苦的孤立状态遭到了入侵,遭到了疯狂的入侵,遭到了日常琐事的入侵——我需要有人陪着我走上圣坛……遭到了人心虚伪的入侵——我希望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身边……遭到了世道变迁的入侵——我和相关的负责人聊过了……而那个相关负责人却不能够像曾经那样威胁到她妹妹,所有这些入侵都揭露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别人的生活都在前进,而他,三十七岁正值壮年的他,在时间的夹缝里与世隔绝了十二年,穷途末路。
白天的时候,在一个接着一个的休息时间里,他在流放地里闲逛着,寻找着更坚韧的树枝想把绳套挂上去。如果能在那棵合欢树上自缢他觉得也不错,尽管那棵树在水灾之后再也没有复苏,而且会被卡里姆从排屋里看到。
河边的橡树将会是完美的选择,它们顶得住洪水的冲击,肯定也不会被他的重量压断。尽管他将会选择服下大剂量的为马准备的克伦特罗中毒而死,他仍然会选择在河床那片地方。等他吞下那致命的药水后,他将会用最后的力气攀爬上那座小山,从那儿他将会望着银河,永远地离开。难道像这样死去不是很完美吗?没有人会去报复米娅或者文森特。遗憾的是,这一点他明白得太晚了。
夜里的时候,相反,他会梦到自己已经死去了。在那些瞬间里,当为马准备的轻泻剂在他体内翻滚,或者挂在橡树树枝上的绳子勒紧他的时候,他感觉到自由和快乐,为能够自己解脱自己而快乐。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惊醒,尽管紧接着他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紧接着他会突然大哭起来。
直到一天早上天刚刚亮,他睁开双眼,从房车里拿出了一架梯子,然后静悄悄地沿着小路向河边走去。渐渐地,天色亮了起来,他来到河边,把梯子靠在橡树上,拿出绳子挂在了一根最粗壮的树枝上。
他将绳子打结套在自己的喉咙上,用双脚撑着自己,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从山谷里吹来一阵寒流拍打着他的后背,摇动着橡树的枝丫。梯子也跟着晃动起来,差一点他就要跌落下去。
美国仔睁开眼睛。“风是自由的,你能听到它的声音,”他回忆着,“但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福音书上哪怕一个单词,甚至此时此刻他也不能说他相信,然而从他记忆的最深处突然冒出来《圣经》里的那一段。“一个年老的人如何能获得新生?”法利赛人尼科迪姆问耶稣,“也许他能够再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
他低下头望着那座泥煤堆成的小山,脑海里再一次回响起爱德华多生前最后的话语,那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听懂了。
戈德瑞克迈着大步奔跑了过来,它睁大眼睛,吐出舌头,因为害怕而不断地低吠着。利奥钻出绳套,将绳子从树枝上取下来,他走下梯子,开始向着流放地走回去。他回到房车里,盯着厕所里的镜子,摸着那张他已经无法辨认的脸庞。他抓起一把剪刀。
一个小时后,当流放地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开始醒来的时候,刮了胡子剪了头发的利奥命令那只德国牧羊犬上车,他启动了引擎,喃喃自语: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就在他重新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后的第一天早上,他要去小镇上买东西。
那个跛子从来不说话,但他喜欢狗,所以每一次当他看到戈德瑞克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开始放晴。那天早上也是,那只德国牧羊犬提前察觉到那个男人的情绪,便全身心地信赖于他,任他抚摸,等待着小饼干。
“一切都好吗?”利奥问他,想借机开始一段对话。
“你刮胡子了。”那个跛子说道,推开仓库的大门,“你看起来像是一只刚剪过毛的绵羊……”
他把手插进口袋,掏出一块小饼干,扔向戈德瑞克。那只德国牧羊犬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贪婪地吸吮起来,接着,他用那条好腿撑着弯下腰,梳理着它背部的毛。
利奥检查着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
“全都在这儿。”
“喂马的草料呢?”
“不在今天的清单上。”
“怎么会不在?三袋五公斤的。”
“我不觉得,并不在。”
“好吧,不过仍然要拿。你去拿吧。”
那个跛子向他投来像往常一样的烦躁的神情。“我不知道仓库里还有没有。”
“快去拿。”利奥重复着,“与此同时我先把这些东西装进车里。”他吹了声口哨,戈德瑞克跟了上来。
等待的时候,美国仔点上一根香烟。他观察着四周,渐渐地,仓库外面的生活开始热闹起来。汽车的数量突然多了起来,街道另外一边的金属帘门,之前当他离开的时候总是关上的,此刻已经被升了起来,向里面望去,一家正在准备营业的咖啡馆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容貌。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果断的动作,那个年轻人打开了位于角落的一个加油站大门上的锁链。自从他被囚禁在流放地以来,那是第一次他有机会观看到这个世界醒来的模样。那种生命力的爆发让他激动不已。
他走进仓库。“有人吗?”他喊道,谨慎地移动着。
一片寂静。
他向仓库深处走去,成堆的木架子上放着用玻璃纸包裹起来的产品,这些产品将会被摆到超市货架上,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地方比他之前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哎,伙计,我必须走了……”
他的声音打到最深处的墙壁上,再反弹回来,缓和了许多。他看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敞开的门,从房间里溢出黄色的嗡嗡作响的霓虹灯光,他决定走进去。
在那个没有窗户的阴暗的小房间里,空气污浊又肮脏,充斥着一股煤气味。写字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文件,亮着的电脑屏幕,一杯已经冷却了的茶。不远的地方,在一个托架上,摆着露营专用的一个小炉灶和一个小锅。
他听到从仓库里传来砰的一声,片刻之后,一个自动化铲车开始运转。利奥正准备出去,但就在要出门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写字桌上。在一个角落里,在茶杯和一堆纸中间,有一部手机。
就这样他有了一个想法。
全凭着直觉,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抓起那部手机,把它塞进口袋里,紧接着他离开了那个阴暗的小房间,向仓库大门走去。
但是已经晚了,那个跛子正从自动化铲车上把装着草料的袋子卸载到车旁。“你去哪儿了?”他问他。
“我正想要问你同样的问题呢。”利奥回答道,他试图表现得从容一些,“我去找你了。”他补充道,并抓起一个袋子,扛在肩上,“你花了太长时间去拿这些东西……”
“你绝对不能从这里走开,明白吗?”那个跛子反驳道,“你想给我添麻烦吗?”
“我?我能添什么麻烦……”
那个男人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确定应不应该相信他,接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操作着那台自动化铲车返回了仓库。片刻之后,那扇钢门砰的一声被狠狠地关上了,而利奥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街上。
那是一段折磨人的等待。他感觉到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在和他作对。
不出所料,卡里姆因为他的晚归责骂了他一顿,并派他去菜园里干活。那时候正好是新月,冬季播种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西红柿,青椒,茄子,还有罗勒。晚些时候埃及人找到他说有一匹马儿肺部积水,那天晚上兽医会过来一趟。接着他又开始移植蒜头和葱头。
下午的时候他在计算着时差。他必须等到米娅回到家中,可以肯定的是,尽管石头脸每个月都会给她寄钱,她也需要找一份工作,必须确定将会是她接电话。
然而如果他们搬家了呢?这是需要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那种情况下新的住户能够提供他们的新号码吗?成堆的问题在他脑海中越转越快,又产生了越来越多他之前没想到的疑问。如果是文森特接电话呢?关于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事情他知道吗?
你父亲死了。
你父亲离开了,踏上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你父亲连一把刀都不会用,现在变成了一个奴隶。
你父亲觉得报仇比我们更重要。
你父亲…… ①
接着,突然间,当他弯下膝盖插着那些该死的蒜头和葱头,潮湿的空气紧紧贴着他后背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最可怕的想法,但也是所有的想法中最简单的想法,在多年的分离和沉默之后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米娅身边有了另一个男人呢?如果当年她去买信纸那家店里的帅气店员持续不断地邀请她共进晚餐,而随着时间推移她被说服了呢?有没有这个让人心碎的可能,就在他站起来脱下手套的这个瞬间,文森特正对着另一个男人喊爸爸呢?
事实上,十二年过去了,他还能责怪她什么呢?
十二年了,没有见面,没有触摸,没有说话;十二年了,想想看,她嫁给了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儿子,接着那个男人回到意大利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再也没有回来。
晚饭过后,哈特福德那边已经是下午快结束的时候,他坐在他那张行军**,表情呆滞,空虚,无精打采。甚至他想要打那通电话的欲望已经消退,已经变成一次纯粹机械的尝试,就像垂死之人的呼吸一样。
他回想起那一次,当他抵达美国几年之后,在电影院里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遇到米娅的场景。在之前的那几个星期里,他注意到她没有再和她的男友一起出没了,她的男友是那种典型的来自哈特福德东区的浑身肌肉的金发牛仔。而她有着深色的皮肤,甜美的眼睛里没有不快乐,不过依然透露着忧伤。她身上穿着一件刚过膝的绿色连衣裙,腰上束着一条花丝带,深色的袜子,擦亮了的带跟鞋子,这些都暗示了她就住在那附近。“你是来自这一片的?”他问道。
米娅点头示意。“我父母来自波多黎各 ①。”
“我就知道。你太美了,不可能是纯美国人。”
“在康涅狄格州没有哪个女孩子是纯美国人。”她双手紧握着咖啡,“你要买什么吗?”她问他,注意到他站在那儿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交织在一起,彼此都不能张开口说出哪怕一个词。直到售货机的蜂鸣器发出声响才打破了沉默,双方才都感觉到一阵轻松。
“那个家伙呢?”利奥回过神来问道,心跳加速,“你们不在一起了?”
米娅对着他微笑,接着把咖啡杯扔进垃圾箱,便开始向着入口走去。
“哎!”他喊道,“你就这样走啦?”
“快点,赶紧的。”她告诫他,“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打开手机的翻盖。很多年前他也曾经拥有过一部类似的手机,然而此刻他的手指,在多年的田野工作后变得粗厚,费力地在键盘上移动着。终于他成功地输入了号码,摁下绿色的按键,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他咽下一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线路通了。
数百万从手机发射向人造卫星的无声电子,还有数百万在那一瞬间他内心体验到的无声情绪,全部都交织在一起。人类建造了道路、水渠、宫殿,还有桥梁、金字塔、火车、飞机、人造卫星;人类能够在太空旅行,能够克隆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能够在大海的最深处找到油田。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成就,会像他此时此刻能够给她打电话这个事实那样重要。
“喂。”一个声音说道。
不可能搞错,那是米娅的声音。比他记忆中稍微沙哑一点。
“米娅。是我。”
“利奥?”
“是的。”
“哦,我的天哪……”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线路可能会断掉。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我好……你从哪儿打过来的?”
“从意大利。”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再也没有给我回过信,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任何事情。如果不是你妹妹偶尔……哦,我的天哪……”
“我度过了一段糟糕透了的时期,但现在情况在好转。”
“你意识到多长时间过去了吗?”
“太久了。”
“十二年,利奥。十二年。”
“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想你。”
“没有一刻我不在问自己,为什么你对我们做了这样的事。”
“如果我事先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绝不会……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回到过去。”
“太多的生命被浪费掉了。我们的生活,你的和我的,还有你儿子的。”
“我知道。”
“爸爸四年前死了。你缺席了他的葬礼。”
“老阿尔曼多……”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打来电话?”
“……”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利奥?”
“我想回到你和维尼身边。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