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马厩在院子的顶头,它有一面墙对着田野。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一下子把钥匙插进锁里,因为他的手在发抖,也没有立即转动钥匙。他屏着气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门里边该有点儿动静才是呀!“马列什卡!马列茨!”他低声地唤马:马厩里死一般地沉寂!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由得猛扭了一下钥匙:门嘎的一声打开了……可能门没有上锁。他跨进门槛,又唤一声马,这一回是唤马的全名:“马列克-阿杰尔!”可是他那忠实的伙伴没有回应,只有一只老鼠在草堆里沙沙作响。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冲进马厩的三个马栏中马列克-阿杰尔所处的那一栏里。虽然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一下冲到了这一栏里……栏里空空如也!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头天旋地转起来;他脑袋里仿佛有一只钟在当当地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只发出咝咝的声音。此时他喘起粗气,屈着两膝,用双手上下左右地摸,一栏一栏地摸过去……直摸到干草几乎堆到顶的第三个马栏,撞到一面墙上,又撞到另一面墙上,摔了一跤,翻了个筋斗,爬了起来,突然从半开着的门里慌张地奔到院子里……“被人偷了!佩尔菲什卡!佩尔菲什卡!被人偷了!”他拼命大喊起来。
小厮佩尔菲什卡只穿一件衬衫,从他睡觉的那间储藏室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老爷和他唯一的仆人两个人都像醉汉似的在院子中心一下相撞了;他们像疯了似的相互绕起圈子。主人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仆人也不明白要他前来干什么。“出事了!出事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嘟囔说。“出事了!
出事了!”那小厮也跟着他喊。“拿提灯来!赶快点上!火!火!”从切尔托普哈诺夫发僵的胸口终于迸出这句话。佩尔菲什卡赶紧奔回屋里拿提灯。
但取火点灯谈何容易:在当时的俄国黄磷火柴尚属稀罕之物。厨房里最后的余火早已熄灭了;火刀和火石找了好一阵才找到,而且不大好使。
切尔托普哈诺夫咬着牙从惊慌失措的佩尔菲什卡手里夺过火刀火石,亲自打起火来:火星迸出不老少,可迸出更多的是骂声,以及哼哼声——然而火绒不是点不着就是很快熄灭,尽管四个鼓起的腮帮和四片嘴唇一齐使劲地吹都不管用。过了五六分钟,只多不少,才点着了那破提灯底上的蜡烛头。切尔托普哈诺夫在佩尔菲什卡的陪同下冲到马厩里,把提灯举在头顶上,朝四处察看……
四处都是空无所有!
他急忙奔到院子里,把院内各处跑了个遍——哪儿都见不到马的影子!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宅院四周的篱笆早已破破烂烂,许多处已经倾斜了,歪向地上……马厩旁的一俄尺宽的篱笆已经完全倒地了。佩尔菲什卡把这一处指给主人看了看。
“老爷!您来瞧一下这儿:白天还不是这样的。桩头都从地里露出来了,准是被人拔出来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提着提灯奔过去,在地上来回照了照……“马蹄,马蹄,马掌印,马掌印,是新踩出的印子!”他急忙嘟囔说,“马是从这儿被牵出去的,从这儿,从这儿!”
他一下子跳过篱笆,大声呼喊:“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并径直向田野奔去。
佩尔菲什卡困惑地待在篱笆旁。提灯的光圈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沉没在没有星月的黑沉沉的夜色里。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绝望的喊声越来越微弱了……八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出现一片朝霞。他变得没有人样了,衣服上满是泥污,脸色粗野而吓人,眼睛阴沉得发呆。他以沙哑的嘟囔声赶走了佩尔菲什卡,关上自己的房间门。他疲惫得几乎站立不住,可是他没有上床躺着,而是坐到门边的一把椅子上,抱着脑袋。
“偷走了!……偷走了!……”
那个贼是用什么办法在深更半夜从上了锁的马厩里把这匹马巧妙地偷了出去的呢?马列克-阿杰尔连白天都不让任何生人靠近,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把它偷走呢?连一只看家狗也没有叫喊,这怎么解释呢?的确,看家狗仅有两只,而且都是小狗,由于又冷又饿而紧趴在地上——可是也总该叫几声呀!
“现在失掉了马列克-阿杰尔,让我如何是好呢?”切尔托普哈诺夫心想,“如今我失去了最后的欢乐——我的死期到了,另外买一匹吧,好在手头还有点钱。可是到哪儿去找这样好的马呀?”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门外传来胆怯的呼唤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跳了起来。
“是谁?”他用变了声的嗓音喊道。
“是我,你的仆人,佩尔菲什卡。”
“你有什么事?是找到了,还是跑回来了?”
“不是的,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是那个卖马的犹太人……”
“噢?”
“他来了。”
“呵呵呵呵呵!”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喊起来,猛的一下开了门,“把他拉到这儿来!拉到这儿来!拉到这儿来!”
站在佩尔菲什卡背后的犹太人一见到自己的“恩人”披头散发、神情粗野地猛然闯出,就想抽身溜走;然而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个箭步就抓住了他,像老虎似的掐住他的喉咙。
“啊,你来讨钱了!讨钱了!”他嘶哑地喊起来,似乎不是他在掐住别人,而是别人在掐住他,“夜里偷了去,白天来讨钱?是不是?”
“哪能呢,旦(大)……人。”犹太人哼哼起来。
“你说,我的马在哪儿?你把它搞到哪儿去了?卖给谁了?你说,你说,你说呀!”
犹太人已经连哼哼也哼不了啦;他那铁青的脸上惶恐的表情也消失了。两只手直挺挺地耷拉下来,他那被切尔托普哈诺夫猛烈摇晃的整个身子如芦苇似的前后摆动着。
“钱我会给你的,我会全数给你的,一文也不会少,”切尔托普哈诺夫喊道,“要是你现在不马上告诉我,我就要掐死你,像掐死一只小鸡那样……”
“您已经掐死他了,老爷。”小厮佩尔菲什卡平和地提醒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此时才清醒过来。
他放开了犹太人的脖子;犹太人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扶起他来,让他坐在凳子上,往他喉咙里灌了一杯酒,使他恢复知觉。
待他恢复知觉后,就跟他谈起话来。
原来犹太人对马列克-阿杰尔被盗一事一无所知。再说,这马是他专为“最尊敬的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搞来的,为何又要把它偷走呢?
随后切尔托普哈诺夫领他到马厩里看。
他俩察看了马栏、饲料槽、门锁,翻了翻干草、麦秸,然后又来到院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指给犹太人看了篱笆旁的马蹄印——突然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等等!”他喊道,“这匹马你是在哪儿买的?”
“在小阿尔汉格尔县的韦尔霍先马市上买的。”犹太人回答说。
“向什么人买的?”
“向一个哥萨克买的。”
“等等,那个哥萨克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中年岁数,算中年人。”
“那人怎么样?模样怎么样,没准儿是个狡猾的骗子吧?”
“没准儿系(是)个骗子,旦(大)人。”
“那骗子他对你是怎么说的,他早就有了这匹马?”
“记得他说过,他早就有了这匹马。”
“这就是了,别的人偷不了,只有他能偷!你想想看,喂,你上这儿来……你叫什么呀?”
犹太人抖擞一下,抬起那双乌黑的小眼睛瞧了瞧切尔托普哈诺夫。
“您问我叫什么名字?”
“嗯,是的,你叫什么?”
“莫舍尔·莱巴。”
“喂,莱巴,我的朋友,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看,除了旧主人,还有谁能把马列克-阿杰尔搞到手呢!只有他才能给它上鞍,套嚼环,脱下马衣——那马衣就扔在干草堆上呢!……简直就像在家里干的那样!若不是主人,任何一个人不被马列克-阿杰尔踩死才怪呢!它会拼命叫喊,把全村都惊动的!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说得对,说得对,旦(大)人……”
“这样看来,应该首先找到那个哥萨克!”
“可系(是)怎么找得到他呢,旦(大)人?我总共只见过他一回,怎么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他姓甚名谁?哎呀呀,不好办呀!”犹太人说,苦恼地摇动他那长鬓发。
“莱巴!”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喊道,“莱巴,看看我!要知道我已失去理性了,不能自控了……要是你不帮帮我,我就要自尽!”
“可系(是)我怎么能……”
“跟我一块儿去找那个贼!”
“可系(是)咱们上哪儿去找呀?”
“到集市上,到大路上小道上,到盗马贼出没的地方,到城里,到乡下,到村庄——哪怕找遍天涯海角!钱嘛你不用担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笔遗产!即使花尽最后一分钱,我也要找到我那朋友!那个哥萨克,那个坏蛋,他逃不脱咱们的手心!他跑到哪儿,咱们就追到哪儿!他入地,咱们也入地!他跑到魔鬼那儿,咱们就追到魔王那儿!”
“干吗到魔王那儿,”犹太人说,“不到魔王那儿也行嘛。”
“莱巴!”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莱巴,你虽然是一个犹太人,你的信仰不好,可你的心灵比有的基督徒还好!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人去不行,我一个人会把事办砸了。我性子太急,而你有头脑,非常好使的头脑!你们那种族就是这样的:不用学,就什么都会!你也许会怀疑,心里想,他哪儿来的钱呢?那就到我房里去,我把所有的钱给你看一看。
你把那些钱都拿去,连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只要把马列克-阿杰尔给我找回来,找回来,找回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打摆子似的哆哆嗦嗦,脸上大汗淋漓,与眼泪混到一起,消失在他的小胡子里。他紧握着莱巴的手,恳求他,差点儿去吻他……他真像发狂了。犹太人本来是不想答应的,想说明自己无论如何离不开,因为他还有事……那有什么用!切尔托普哈诺夫什么都不想听。无可奈何,倒霉的莱巴只好答应。
第二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和莱巴一起驾着一辆农用马车从别索诺沃村出发了。犹太人的样子有些尴尬,一只手扶着车栏,整个衰弱的身躯在摇摇晃晃的座位上颠簸着;另一只手揣在怀里,那儿搁着用报纸包好的一沓钞票;切尔托普哈诺夫像个木偶似的坐着,只是用眼睛向四处打量着,用整个胸膛呼吸着;腰里别着一把短剑。
“哼,那偷马的坏蛋,现在你可得当心!”车子驶上大道时,他这样嘟囔说。
他把家托付给小厮佩尔菲什卡和一个厨娘照管,那厨娘是一个耳聋的老婆子,他是出于怜悯才收留她的。
“我要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来,”临别之际他向他们喊道,“否则就永远不回来!”
“你干脆嫁给我算了!”佩尔菲什卡用胳膊肘碰了碰厨娘,“反正咱们是等不到老爷回来的,不那样咱们会寂寞死的!”
九
过去了一年……整整的一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音信杳然。那老厨娘死了;佩尔菲什卡准备抛下这个家,到城里去,他有一个堂兄弟在理发师那里当学徒,是那个堂兄弟一再叫他去的。突然传来消息,说主人要回来了。教区的执事收到了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的亲笔信,他在信中告诉执事,说自己就要回别索诺沃村,请执事预先通知仆人做好应有的准备来迎接他。佩尔菲什卡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要他把灰尘稍稍打扫一下,并不很相信这消息是真实的;然而几天之后,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本人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到了自己的宅院,佩尔菲什卡才不得不相信执事的话是真的。
佩尔菲什卡向主人奔去,抓住马镫,想扶主人下马;可是主人自己已跳下了马,以胜利者的目光扫了一下周围,高声地说:“我说过,我会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结果就找到了,让仇人和命运干瞪眼去吧!”佩尔菲什卡前去吻他的手,切尔托普哈诺夫却没有理会仆人的那份心意。他拉着缰绳,牵着马列克-阿杰尔大步朝马厩走去了。佩尔菲什卡仔细瞧了瞧主人,感到担心起来:“唉,这一年来他瘦多了,也老多了,脸色多么严厉可怕呀!”潘捷莱·叶列梅伊奇似乎是应该高兴的,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他的确是很高兴的……可是佩尔菲什卡仍然感到担心,甚至感到害怕。切尔托普哈诺夫把马安置在它原来的马栏里,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后部,说:“好了,你又回家了!以后得当心呀……”当天他就从免除赋役的贫苦农人中雇来一名可靠的看守人;他在自己家里安顿下来,照原先那样过起日子来……
然而,不能完全像原先那样了……关于这一点后面再谈。
在归来后的第二天,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把佩尔菲什卡叫来,由于没有别的人可谈,就只能找他来说说话。主人把如何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经过都讲给仆人听,当然,说得不失自己的尊严,而且是用低嗓音说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在讲的时候,一直脸朝窗坐着,用长烟筒吸着烟;而佩尔菲什卡站在门槛上,倒背着双手,毕恭毕敬地瞧着主人的后脑勺,听着他讲。他是这样讲的:他经过很多次徒劳的奔波和追寻之后,终于来到罗姆内集市上,那时候他已是一个人了,犹太人莱巴已不在了,因为莱巴生性软弱,吃不了苦,便丢下他走了;到了第五天,他已准备要离开了,最后一次在一排排马车旁边走过,突然在另外的三匹马中发现有一匹被拴在车辕下饲料袋旁的马,一看,正是马列克-阿杰尔!他立刻认出了它,马列克-阿杰尔也一下认出了他,于是便嘶叫起来,挣扎着,用蹄子刨着地。
“它不是在哥萨克人那里,”切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着,仍然没有转过头来,并且还是用低沉的嗓音说,“而是在一个茨冈的马贩子手里;我当然立刻抓住自己的马,想把它强夺回来;可是那个狡猾的茨冈人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朝着整个市场大喊大嚷,并一再发誓,说这匹马是从另一个茨冈人那里买来的,他要找人来做证……我才不理他呢——我付了钱,就不管他怎么样了!对于我来说,最可贵的就是找回了自己的老朋友,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可有一次我听信犹太人莱巴的话,抓住了一个哥萨克,以为他就是偷我的马的那个贼,打了他一顿嘴巴;可那哥萨克原来是一个牧师的儿子,结果硬要我赔偿名誉损失,敲走了我一百二十卢布。不过,损失一些钱没什么,主要的是马列克-阿杰尔又回到我手里了!我如今运道好了,可以过过太平日子了。对你呢,波尔菲里,我要吩咐一下:万一你在附近一带看见那个哥萨克,半句话也不用说,马上跑回来,把枪拿给我,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对佩尔菲什卡就是这样说的;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并不是他所说的那么踏实。
唉,他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并不完全相信他所带回的这匹马真的就是马列克-阿杰尔。
十
让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难堪的时候到来了。就是说,他极少有安心的时刻。的确,心情平静的日子也是有的:这时候他似乎感到心上的怀疑是瞎琢磨;他像赶走一只缠人的苍蝇一样赶开那种荒谬的念头,甚至还嘲笑起自己。可是也常遇到难堪的日子:那个纠缠不休的念头像从地下钻出的老鼠一样,又偷偷出来抓咬他的心,使他感到钻心般的深沉的痛苦。在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只是感到得意和快乐……但是,他在找到的爱马旁边待了一整夜之后,到了第二天早晨,当他在旅店低矮的屋檐下给马备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第一次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他只是摇了摇头,可是种子已经播下了。在回家路上(约走了一星期),他心里很少产生怀疑。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别索诺沃村,一来到以前真正无疑的马列克-阿杰尔所待的地方,心中的疑惑就便变得更强烈、更明显了……在路上他骑着马大都缓缓而行,摇来晃去,东瞧瞧西看看,刁着烟斗抽抽烟,不大动脑子想这想那,只是偶尔暗暗想道:“像我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样的人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不说着玩!”然后得意地笑了;可是一回到家,就不是这样了。当然,这一切他都埋在自己的心里;单是那自尊心就不容他说出内心的惶惑。无论谁只要稍稍暗示一下这匹新的马列克-阿杰尔不像是原先的那一匹,他就要把这个人“撕成两半”。
他有时碰见几个人,他们祝贺他“寻马成功”,但他不去寻求这种祝贺,而且比从前更加不愿与别人接触——这是多么不好的兆头呀!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对这匹马列克-阿杰尔进行考察,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常骑着这匹马到较远的田野上去测试它;或者悄悄地走进马厩里,关上门,站在马头前,盯着马的眼睛,低声地问:“你就是吗?就是吗?就是吗?”或者不声不响地细细察看它,一连几小时地凝视着它,有时高兴地嘟囔说:“没错!是它!当然是它!”有时又感到怀疑,甚至惶惑不安起来。
这匹马列克-阿杰尔与原先那一匹在形体上的差异倒不十分让切尔托普哈诺夫困惑……何况,它们之间的差异不算很大:原先那一匹的尾巴和鬃毛似乎稀疏一些,耳朵更尖些,蹄腕骨要短些,眼睛更明亮些——不过这仅是感觉而已;真正让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困惑的则是那些所谓精神方面的差异。原先那一匹的习惯是另一样的,整个癖性也不一样。比如说,原先那一匹马列克-阿杰尔一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走进马厩,每次都回头瞧瞧他,并轻轻地嘶叫;而这一匹则若无其事地只顾自己吃草,或者低着头在那里打盹儿。当主人从鞍座上跳下来的时候,两匹马都是一样地站住不动;可是在主人呼唤的时候,原先那一匹立刻会迎声前来,而这一匹却像树桩似的仍然待着不动。原先那一匹跑得也是那么快,而且跳得更高更远;这一匹走起步来更显洒脱,可是跑起来便显得颠颠晃晃,有时马掌还会磕碰,就是说,后蹄磕碰前蹄,原先那一匹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丑相,绝对没有!切尔托普哈诺夫觉得这一匹老耸耳朵,样子挺蠢,而原先那一匹正相反:一只耳朵总是往后贴,一直贴着,注视着主人!原先那一匹看到周围脏了,立刻就用后腿踢马栏的墙壁,而这一匹却满不在乎,哪怕粪便堆得齐了它的肚子,它也无所谓。原先那一匹如果让它迎着风,它立即会用整个肺部去呼吸,全身打战,而这一匹只是打打响鼻罢了;原先那一匹对于雨天的潮湿会感到不安,而这一匹对于潮湿则没什么反应……这一匹比较蠢,比较蠢!也缺乏原先那一匹的帅气!驾驭起来就更不用说了!原先那一匹是很可爱的,可是这一匹……切尔托普哈诺夫有时一想起这些事,便甚感痛苦。不过有的时候,他骑着这匹马在刚耕犁过的田野上奔腾驰骋,或者策马跃下山沟的沟底,再让它从最陡的坡下跳上来,这时候他便高兴得心都碎了,嘴里不住地大声叫喊,他感到,的确感到,他所骑的是真的、无可怀疑的马列克-阿杰尔,因为除了它能这样,还有哪匹马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然而这时候也难免有倒霉和灾难的事。长时间去寻找马列克-阿杰尔,使切尔托普哈诺夫耗费了大量钱财;他已不再奢望去购置科斯特罗姆种猎狗了,而只是像从前那样独自骑着马在附近一带遛遛。有一天早晨,切尔托普哈诺夫在离别索诺沃村五俄里的地方又碰上了那个公爵的猎队,即一年半以前曾在他面前显示过这马的奔驰雄姿的那个猎队。这一回又出现了相似的情况:像那一天一样,也有一只灰兔从斜坡上的田埂下跳到了猎狗面前!“逮住它,逮住它!”整个猎队向前飞奔,切尔托普哈诺夫也纵马扬奔,不过不是与那猎队在一起,而是在离他们二百步左右的一边——情况正与那时候一个样。有一条大水沟曲里拐弯地从山坡上穿过,挡住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去路,水沟越往高处便越渐渐变窄了。就在他要纵马跳越过去的地方——一年半之前他的确在这里跳了过去的——还有八步宽,两俄丈深。在胜利的预感中,在那奇特地重现的胜利的预感中,切尔托普哈诺夫一边舞动鞭子,一边得意扬扬地大笑着。那一队猎人也在策马奔驰,同时又盯着这位勇猛的骑手。他的马像箭似的飞奔,水沟已近在鼻子尖下——快,快,一下跳过去,像上一回一样!……然而这一匹马列克-阿杰尔猛然停住了,向左一转,便沿着沟边跑着,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管怎样都没法使它扭过头朝向这大水沟。
显然,它畏惧了,失去自信了!
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又羞愧又恼怒,差点儿哭了,放松缰绳,让马径直朝前跑,奔到山里去,远远地避开那队猎人——但求不要听到他们嘲笑他的声音,尽快避开他们那些可恶的目光!
马列克-阿杰尔两肋带着鞭痕,浑身汗淋淋地跑回家来,切尔托普哈诺夫立即躲进房间里,锁上了门。
“不,这匹不是它,这匹不是我的那个朋友!那一匹即使扭断脖子,也不会让我出丑!”
十一
使切尔托普哈诺夫最后可以说走投无路的是下面的一件事。有一次他骑着马列克-阿杰尔从教士住区后边经过,那个住区位于别索诺沃村所属的教区的教堂附近。他把皮帽子拉到眼睛上,弯着腰,双手搁到鞍桥上,缓缓地向前骑去;他心里很不愉快,思绪纷乱。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唤他。
他勒住马,抬起头,看见那个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的教堂执事。这位神职人员那编成辫子的褐色头发上戴着一顶褐色风帽,身穿一件淡黄色土布外衣,比腰低很多的地方系着一条浅蓝色腰带。他是出来查看他的禾垛的。他一瞧见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就觉得应该向他表示一下敬意,顺便向他打听点儿什么。大家都知道,教会人员要是没有这类用意,往往是不同世俗人士攀谈的。
然而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心思去理这位执事;他略微答个礼,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便扬了扬鞭……“您的马多么帅气呀!”教堂执事赶忙接着说,“的确可以值得称赞。说真的,您是个聪明异常的男子汉,简直像头雄狮!”这位教堂执事是以花言巧语闻名的,这使那位牧师十分气恼,因为那牧师缺乏口才,即使喝了酒也激不起他说话。“虽然坏人的诡计使你失去了一匹好牲口,”
教堂执事继续说,“而您一点儿也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更加相信神意,给自己搞到了另外一匹,一点儿也不比先前那一匹差,甚至可以说更好……所以……”
“你瞎扯什么呀?”切尔托普哈诺夫沉下脸打断他的话,“这怎么是另一匹呢?这就是原来的那匹马;这就是马列克-阿杰尔嘛。我把它找回来了。别瞎说……”
“哎!哎!哎!哎!”教堂执事一边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说,一边用手指捻弄着胡子,用他那明亮而专注的眼睛打量着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是怎么回事呀,先生?我记得您的那匹马是在去年圣母节之后约两星期被偷掉的,现在已是十一月底了。”
“啊,是的,这又怎么啦?”
教堂执事依然用手指捻弄着胡子。
“我的意思是,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您的马当时是灰色带圆斑的,就像现在这样;甚至好像颜色更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灰色马在一年里毛色会淡许多的呀。”
切尔托普哈诺夫颤抖了一下……仿佛是有人用长矛捅了一下他的心窝。可不是嘛,灰色毛是会变淡的呀!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一直没有想到呢?
“讨厌鬼!去你的吧!”他骤然大喊一声,疯狂地瞪了一眼,转眼间就跑得让那吃惊的教堂执事看不见了。
“唉!一切都完了!”
现在的确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破灭了,最后一张牌也输掉了!就因为“毛色会变淡”这句话,一下子全都垮了!
灰色马的毛色是要变淡的!
跑吧,跑吧,这该死的家伙!你跑不出这句话!
切尔托普哈诺夫骑马奔回家来,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十二
这匹无能的劣马不是马列克-阿杰尔,它与马列克-阿杰尔之间没有一丁点儿相似之处,任何稍有点头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而他,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却以最卑劣的方式来欺骗自己——不,他是有意地、成心哄骗自己,蒙混自己——如今这一切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到墙根就以同一姿势转过脚后跟,犹如笼子里的野兽。他的自尊心承受不了这种伤害;但不单单是自尊心受的伤痛令他寝食不安;他还陷入了绝望,愤恨得透不过气来,报复心便油然而起。可是去恨谁呢?向谁报复呢?向犹太人、向亚夫、向玛莎、向教堂执事、向偷马的哥萨克、向所有的乡邻、向社会,最后也向自己报复吗?他脑子里全乱了。最后一张牌打输了!(他很喜欢用这个比喻。)他又成了一个最没出息的、最被瞧不起的人,成了众人的笑柄、滑稽的小丑、十足的傻瓜、教堂执事的嘲笑对象!……他想象着,他清楚地设想着,这个讨厌鬼会怎样对别人谈起这匹灰马,谈起这个愚蠢的马主人……真该死呀!……切尔托普哈诺夫极力想抑制心头涌上的怒火,可做不到;他想要说服自己,这匹马虽然不是马列克-阿杰尔,可毕竟是……一匹好马,可以为他服务好多年——这也不管用,而他立即生气地排斥了这种想法,好像这种想法里含有对原来那一匹马列克-阿杰尔的新的侮辱,因为他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它……还用说吗!他真是瞎了眼,真是蠢透了,竟把这匹又老又瘦的驽马跟它——原来的马列克-阿杰尔——等量齐观!
至于说这匹驽马还能为他效力……难道他什么时候还愿意去骑它吗?决不会了!永远不会了!……把它送给鞑靼人吧,把它喂狗吧——它不配派别的用场了……是呀!这样最好啦!
切尔托普哈诺夫在自己房间里踱了两个多小时。
“佩尔菲什卡!”他忽然下令,“马上到酒馆去;打半桶酒来!听见了吗?半桶酒,要快!马上给我把酒搁在桌子上。”
没多一会儿酒就出现在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的桌子上了,他喝起酒来了。
十三
当时倘若有人看一看切尔托普哈诺夫,倘若有人亲眼看到他一杯接一杯喝酒时的那副阴沉沉恶狠狠的神情,这个人不由得准会吓得要命。夜已经降临了;桌上的蜡烛在灰溜溜地燃烧着。切尔托普哈诺夫已不再来来去去地踱步了;他坐在那里,满脸通红,眼睛显得模模糊糊,时而瞧瞧地上,时而凝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他有时站起来,倒一杯酒,喝干后又坐了下来,眼睛又凝视着一个点,身子一动不动,只是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脸越来越红了。看那样子,他正在心里酝酿着某种决定,这种决定使他自己也感到惶惶不安,不过也对它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一种念头不停地进逼着,而且靠得越来越近了,同样的一种想象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浓浓的醉意激起狂热的冲动,他心中的愤恨己渐渐变为野蛮的情感,他那嘴唇上露出凶险的冷笑……
“哼,得立即动手!”他以一种认真的几乎苦闷的语调说,“不能等劲儿过去了!”
他喝干了最后一杯酒,从床头取来手枪——就是那支打玛莎的手枪,装好弹药,又把几个引火帽搁在衣袋里,以防万一,然后便来到马厩。
在他打开马厩门的时候,看守人向他跑了过来,而他朝看守人喊道:“是我!难道看不见?走开!”看守人稍稍退到一边。“睡觉去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又朝他喊道,“这儿你用不着看守了!有什么稀罕东西、有什么宝贝要看守呀!”他走进马厩。马列克-阿杰尔……这匹伪马列克-阿杰尔在草垫上躺着。切尔托普哈诺夫朝它踢了一脚,说:“起来,坏蛋!”然后把拴在饲料槽上的马笼头解下来,脱去马衣,扔在地上,粗暴地拉着这匹顺从听话的马在栏里转了个身,把它牵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牵到田野上,这情形让那个看守人大为吃惊,他怎么也不明白,主人在三更半夜牵着这匹不戴笼头的马上哪儿去。他当然不敢问主人,只是目送着他,直到他在通向邻近树林的大路的拐弯处不见了为止。
十四
切尔托普哈诺夫迈着大步走着,没有停歇,也没有回头瞧瞧;马列克-阿杰尔——我们就用这个名字称它称到底吧——百依百顺地跟着他走。这个晚上夜色相当明亮;切尔托普哈诺夫能够看出前面像一片黑点似的树林的齿形轮廓。夜晚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如果……如果不是另一种更强烈的醉意支配着他整个身心,他大概会被所喝的酒醉倒了。他的脑袋昏沉沉的,血液在喉咙和耳朵里嗡嗡作响,可是他的步伐是坚定的,并知道往何处去。
他下决心处死马列克-阿杰尔;他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眼下他的决心已定!
他前去干这件事非但心中坦然,而且颇显自信,义无反顾,他像一个受责任感驱使的人那样去行动。他觉得这种“把戏”“简单”得很;只要消灭了这个冒充的家伙,他跟“一切”的账就一下算清了,并惩罚了自己的愚蠢,向自己的真正朋友做出了交代,又向全社会(切尔托普哈诺夫非常关注“全社会”)表明,跟他是不能开玩笑的……但主要的是:他要把自己跟这个冒充的家伙一起消灭,因为他还活下去干什么呢?这些想法在他脑子里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这在他看来是如此简单——那就很难解释了,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释:他很感委屈,又很孤独,身边没有知心的人,手头又一文不名,再加上喝了大量的酒,热血沸腾,已接近于疯狂状态,发疯的人的最荒唐行径,在他们本人看来,都自有其逻辑以及理由。切尔托普哈诺夫就总是完全相信自己的理由;他毫不动摇,他急于去对罪犯执行处决,可是他并没有使自己弄清楚:他所说的罪犯究竟是谁呢?……老实说,他对于自己要干的事很欠考虑。“必须结果它,必须,”
他呆板而严厉地反复对自己说,“必须结果它!”
那个无辜的罪犯顺从地迈着小步跟在他的背后……而切尔托普哈诺夫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怜悯。
十五
他把这匹马牵到离树林边不远的地方,这儿有一条不大的山沟,沟里有一半面积长着小橡树。切尔托普哈诺夫走下山沟……马列克-阿杰尔绊了一下,几乎倒在他的身上。
“你想压死我吗,该死的家伙。”切尔托普哈诺夫喊了起来,似乎是为了自卫,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枪。他心中浮现的已不是残忍,而是一种特殊的麻木感,有人说,一个人在干犯罪的事之前,都陷于这种麻木感中。
但他自己的声音倒使他感到害怕:在黑森森的树枝的覆盖下,在树木繁生的山沟的腐臭而窒闷的潮气中,他的声音显得何等奇怪呀!此外,他上边的树顶上有一只大鸟蓦然拍拍翅膀,作为对他的喊声的回答……切尔托普哈诺夫哆嗦了一下。似乎他惊醒了他这件事的见证者——这是什么地方呀?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他是不该遇到任何一种有生命的东西的……“去吧,鬼东西,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他透过牙缝说,放开了马列克-阿杰尔的缰绳,用枪托在马肩上猛击了一下。马列克-阿杰尔立刻向后一转,爬出了山沟……就跑走了。它的蹄声不久便听不见了。刮起了一阵风,把各种声响都混合了,淹没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自己也慢悠悠地爬出了山沟,到了树林边,沿着大路缓步向家里走去。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脑子里和心灵里的沉重感扩散到他的四肢上;他一边走着,一边生着气,神色阴郁,心里不满,肚子又饿,似乎有人欺负了他,夺走了他的猎物和食物……被人阻拦而自杀不成的人往往有类似的感觉。
突然有个东西从他背后朝他两肩之间碰了一下。他转身一瞧……马列克-阿杰尔就站在大路中间。它是跟着自己的主人来的,它用嘴碰了碰主人……报告自己来啦……
“啊!”切尔托普哈诺夫喊了起来,“是你呀,你自己要送死来啦!
那就让你死吧!”
一眨眼间他拔出了手枪,扳起扳机,把枪口对准马列克-阿杰尔的脑门儿,开了一枪……
这匹倒霉的马急忙往旁边一闪,用后脚站了起来,跳了十来步,猛地重重地倒了下去,一边嘶哑地叫喊着,一边在地上**地打滚……切尔托普哈诺夫两手捂着耳朵跑了起来。他的两腿发软了。他那醉意、恶狠劲、愚蠢的自信一下子全消失了。只剩下羞愧和丑恶的感觉——还有一种意识,一种明确无疑的意识:这一下他也让自己完蛋了。
十六
约过了六个来星期,小厮佩尔菲什卡认为有必要去拦住那个从别索诺沃田庄经过的区警察局长。
“你有什么事?”这位维护秩序的官老爷问。
“大人,劳您驾来我家一趟吧,”小厮深深地鞠躬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看起来要死了,所以我害怕得很。”
“怎么?要死?”警察局长问。
“确实是这样。起先他天天吃酒,如今他在**躺着不起来,人已经瘦得很厉害。我觉得眼下他什么也不明白了。完全不会说话了。”
警察局长下了马车。
“你怎么样,至少去请过神父了吧?你的主人忏悔过了吗?行过圣餐礼了吗?”
“还没有。”
警察局长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怎么搞的呀,老弟?怎么可以这样呢,啊?或许你不清楚,这种事……责任很大呀,懂吗?”
“前天和昨天我都问过他,”着了慌的小厮接着说,“我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是不是让我去请神父来?’他说:‘闭嘴,傻瓜,不是你的事你就别管。’而今天我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只瞅了瞅我,动了动胡子。”
“他喝了很多酒吗?”警察局长问。
“可多了!大人,就劳您大驾,到他房间里去看看吧。”
“好吧,你带路!”警察局长嘟囔说,跟着佩尔菲什卡向前去。
等待他的是一种令人惊讶的场景。
在一间既潮湿又阴暗的后室里,切尔托普哈诺夫躺在一张铺着马衣的简陋的**,枕着一个毛茸茸的毡斗篷。他的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像死人一样腊黄。一双眼睛深深陷在发亮的眼皮底下,那乱蓬蓬的胡子上边的尖鼻子还有点儿发红。他躺在那里,仍穿着那件从来不换的胸前缝有弹药袋的短上衣和吉尔吉斯式的蓝色灯笼裤,红顶的高皮帽遮住他的额门儿,直抵眉毛。切尔托普哈诺夫一手拿着猎鞭,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绣花荷包,那是玛莎所赠的最后一件礼物。床边的桌子上搁着一个空酒瓶;床头的墙壁上钉着两张水彩画,其中一张画上可看得出,画的是一个手拿吉他的胖子——大概是涅多皮尤斯金;另一张上画的是一个骑马奔驰的骑手……那马就像孩子们在墙壁上画的童话中的动物;然而认真画出的马毛上的圆斑、骑手胸前的弹药袋、骑手的尖头长筒靴和浓密的胡子可令人无疑地认出,画的必定是骑着马列克-阿杰尔的潘捷莱·叶列梅伊奇。
警察局长惊讶得不知所措。房间里死一般地寂静。“看样子他已经死了,”他心里想,于是提高嗓门儿喊道,“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喂,潘捷莱·叶列梅伊奇!”
这时候出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场景。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黯然失神的瞳孔先是从右边转到左边,然后从左边又转到右边,最后停在来人的身上,看见了他……在两眼暗淡的眼白里有某种东西闪烁着,眼睛里似乎投出了视线;发青的嘴唇渐渐地张开,发出沙哑的、如已死去了的声音:
“世袭贵族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就要死了;谁能拦住他呢?他不欠任何人的债,也一无所求……离开他吧,人们!走吧!”
拿着鞭子的手想要举起来……可举不动啦!嘴唇又合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把身子挺得直直的,把脚后跟靠在一起,依旧躺在自己的硬邦邦的**。
“等他死了,就来告诉我,”警察局长走出房间时,低声吩咐佩尔菲什卡说,“我看,现在就可以去请神父了。要按规矩办,给他涂圣油。”
当天佩尔菲什卡就去请神父来;第二天早晨他就去报告警察局长: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
出殡的时候,护送他的棺材的有两个人:小厮佩尔菲什卡和犹太人莫舍尔·莱巴。切尔托普哈诺夫去世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这个犹太人那里,他没有放过为自己的恩人尽最后一次义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