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1(1 / 1)

我那次访问切尔托普哈诺夫之后约过了两年,这位仁兄便开始多灾多难了,确确实实地多灾多难了。在此之前他曾遇上过一些不称心、不顺遂、甚至倒霉的事,可是他对这些事全没在意,依然如“帝王”似的过他的日子。最先令他大为震惊又令他大为伤心的灾难乃是玛莎跟他分道扬镳。

玛莎在他家里似乎已过得非常习惯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要离开这个家,那就很难道个明白了。切尔托普哈诺夫至死都认定,玛莎之所以背弃他,全要怪邻村的一个年轻人,此人是一个退伍的枪骑兵大尉,外号叫亚夫。按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说法,这小子之所以能勾引女人,仅仅是因为他能不停地捻弄胡子,肯费大力气化妆打扮,并会用心良苦地哼哼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应该认为这方面起主要作用的乃是玛莎血管里流着流浪的茨冈人的血液。且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玛莎把一些衣服什么的打了个包袱,就离开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家门。

在出走之前两三天里,她老待在角落里,缩着身子靠在墙壁上,宛如一只受了伤的狐狸,对谁都不吭一声,只是老在转悠着眼睛,在一边沉思默想,时而扬扬眉头,微微龇着牙,时而缓缓地移动两手,仿佛要把身子裹得严严的。以前她也闹过这样的“情绪”,不过从来没有持续多久。切尔托普哈诺夫知道这种情况,所以并不担心,也不去打扰她。有一天,他的管猎狗的仆人向他报告,说家里所剩的两只猎狗都完蛋了,他便前去查看一下,当他从狗舍回来的时候,碰上一个女仆,她用哆哆嗦嗦的声音报告说,玛丽娅·阿金菲叶夫娜叫她向他问候,祝愿他万事如意,可是玛丽娅她再也不回他这个家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声嘶力竭地狂叫了一声,急忙就去追赶这个私奔的女人,顺手还捎上了手枪。

他在离家两俄里的一片白桦树林边上,在那条通往县城的大道上追上了她。太阳已低低地西垂了,周围的一切,树木、花草和大地顿时染得一片通红。

“要找亚夫去呀!要找亚夫去呀!”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看见玛莎便痛心地哼哼说,“要找亚夫去呀!”他叨咕着,几乎一步一绊地向她跑过去。

玛莎停下步,转过脸朝着他。她背对阳光站着,所以全身黑乎乎的,如同用乌木雕成一样。唯有眼白像银色扁桃仁似的看得特清,而瞳仁却显得更黑了。

她把包袱扔到一边,交叉起双臂。

“你想到亚夫那里去,真不要脸!”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说了一遍,本想抓住她的肩膀,可是一碰上她那目光,便慌了神,在原地犹豫起来。

“我不是上亚夫先生那儿去,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玛莎坦然地低声回答,“可是我不能再同您一起过了。”

“怎么不能一起过啦?这是为什么?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玛莎摇摇头。

“您没有任何得罪我的地方,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只是我在您家里待腻了……您过去对我好,我谢谢了,可是我不能再留下来——不能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吃一惊;他甚至用两手在大腿上狠拍一下,蹦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呢?你过得好好的,快快活活,平平安安,可突然觉得腻了!一说腻了就抛开我!包上头巾就走人。你受的各种尊敬不比一个当夫人的差呀……”

“这些对于我无所谓。”玛莎打断他的话说。

“怎么无所谓?从一个茨冈女骗子变成了一位夫人,能说无所谓吗?

怎么个无所谓呀,你这天生的贱货!这种人能让人信得过吗?必定会背弃,背弃!”

他又低声地发狠。

“我没有想过什么背弃,也没有背弃过,”玛莎用她歌唱似的清晰声音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感到厌烦了。”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喊一声,用拳捶了一下胸,“别这样了,得了,你让我够难受的了!喂,算了!你只要想一想,季沙会说什么;你至少要可怜可怜他嘛!”

“请您代我向季洪·伊万内奇问好,对他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两手一摆。

“不行,别胡扯了,你走不了!你的亚夫是等不到你的!”

“亚夫先生……”玛莎正要说下去。

“什么亚夫先生,”切尔托普哈诺夫滑稽地模仿她的口气说,“他是个十足的骗子、大滑头,他那副嘴脸就像个猴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同玛莎足足磨蹭了半个钟头。他时而靠近她,时而退开去,时而举手想揍她,时而向她低头哈腰,又哭,又骂……“我受不了了,”玛莎断然地说,“我苦闷极了……烦得要死。”她那脸上渐渐显出十分冷漠的、几乎昏沉沉的神情,致使切尔托普哈诺夫问她,是否有人给她吃了麻醉药。

“是烦闷。”她说第十次了。

“那我就打死你,怎么样?”他猛然喊道,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

玛莎莞尔一笑;她的脸显出光彩。

“这有什么?打死我好了,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随您的便;回去我是不回去的。”

“不回去?”切尔托普哈诺夫扳起了扳机。

“不回去,亲爱的。永远不回去了。我的话说定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把枪塞到她手里,蹲在了地上。

“好,那你就打死我吧!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我让你厌烦——世上的一切也让我厌烦了。”

玛莎弯下腰,捡起自己的包袱,把手枪放在草地上,让枪口背向切尔托普哈诺夫,就挨着他坐下来。

“唉,亲爱的,你难过什么呢?难道你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吗?我们生性就是这样的嘛,习惯了。只要那个催人分手的‘厌烦’一出现,就会把魂召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哪能留得下来呢?你就记住你的玛莎吧,这样的女友你是找不到第二个的;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我的鹰;可是咱们的共同生活已经到头了!”

“我一向是爱你的呀,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用手蒙着脸,透过手指缝说。

“我也是爱过您的呀,我的朋友潘捷莱·叶列梅伊奇!”

“我过去爱你,现在还爱你,爱得发疯,爱得不知所以,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你过得好好的,却一下子无缘无故地抛开我,去四处流浪,我就会觉得,如果我不是一个倒霉的穷光蛋,那你就不会抛开我的!”

玛莎听了这番话只是笑了笑。

“你还曾经把我叫作不贪钱财的女人呢!”她说着,并抡起拳头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肩上打了一下。

他跳了起来。

“那么你至少拿我一点儿钱带上嘛——一个子儿没有怎么行呢?不过你最好还是打死我吧!我对你说真格的:你一枪打死我算了!”

玛莎又摇摇头。

“打死你?亲爱的,为什么要让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呢?”

切尔托普哈诺夫颤抖了一下。

“原来你只是因为这个,因为怕服苦役……”

他又倒在草地上。

玛莎在他旁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为你遗憾,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她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好人……可是没有法子;再见吧!”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夜色已经降临,四处黑影幢幢。切尔托普哈诺夫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从后边抓住玛莎的两只胳膊。

“你就这样走了,毒蛇?想去找亚夫!”

“再见吧!”玛莎深情而又坚决地重说了一遍,便挣开手走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望了望她的背影,便跑到放手枪的地方,拿起枪朝她瞄准,开了一枪……但是在扣动扳机之前把手向上一翘,让子弹从玛莎头上嗖地过去。她边走边回头瞧了瞧他,继续摇摇摆摆地向前走,似乎在逗弄他。

他掩着脸,急忙跑开……

可是他还没跑上五十来步,便猛然站住了,好像被拴住了似的。一个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声音向他飞来。是玛莎的歌声。她在唱《美好的青春年华》,句句歌声都在夜晚的空气里飘**开来,哀怨而热情。切尔托普哈诺夫侧耳倾听。歌声渐渐地远去;一会儿低下去,一会儿又隐约可闻,可是仍像股热流……

“她这是有意刺激我呢,”切尔托普哈诺夫心里想,可他立刻又叹息说,“哦,不是的,这是她向我表示永别呢。”他泪如泉涌。

他于第二天便来到亚夫先生的家。亚夫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社交界人物,不甘心于乡下的寂寞,而住到县城里去,正如他自己说的,为的是“离小姐们近些”。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遇上亚夫。据他的侍仆说,他头一天去了莫斯科。

“果然不出所料!”切尔托普哈诺夫怒气冲冲地喊道,“他们串通好了;她跟他私奔了……等着瞧吧!”

他不顾侍仆的阻拦,冲进青年枪骑兵大尉的办事处。房间里的沙发上方挂着亚夫穿枪骑兵制服的油画肖像。“啊,你在这儿呀,你这没有尾巴的猴子!”切尔托普哈诺夫吼叫着,并跳上沙发,一拳打在紧绷着的画布上,打出了一个大洞。

“告诉你的浑蛋主子,”他对那个侍仆说,“因为他自己的卑鄙嘴脸不在,所以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就砸毁他的画像;如果他要我赔,他知道在哪儿可找得到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要不然我自己来找他!哪怕跑到海底,也要找到这个卑鄙下流的猴子!”

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切尔托普哈诺夫跳下沙发,便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可那枪骑兵大尉亚夫却没有向他要求任何赔偿——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地方遇到过他——切尔托普哈诺夫也不想再去找这个情敌,他们两人之间也就没有任何故事好说了。关于玛莎的下落从那以后也音信杳然。切尔托普哈诺夫曾一度借酒浇愁,后来“醒悟”过来了。可这时候第二个灾难又找上他了。

那就是他的至交季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的去世。在他去世前的约两年时间里,他那身体已经渐渐不行了:光是气喘,老是昏睡,醒来后,也不能立刻缓过神来。县城里的大夫说他患了“轻度中风”。在玛莎离去之前的三天里,也就是她感到“厌烦”的三天里,涅多皮尤斯金正躺在自己的别谢连杰夫卡村的家里,他得了重感冒。玛莎的出走更使他受到意外的打击。这件事对于他的打击也许比对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更要严重。由于他生性柔弱和胆怯,因此除了对好友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自己的病态的困惑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的表露了……然而他的一切都垮了,一切皆空了。“她掏走了我的心。”他坐在自己喜爱的漆布沙发上摆弄着手指,低声地自言自语。甚至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情绪恢复正常之后,涅多皮尤斯金也还没有恢复正常,他仍然感到“心里全空了”。“就是这儿。”他指着胸中央高于胃的地方说。他就这样一直拖到冬天。严寒初临的时候,他的气喘病减轻了些,可是随之而来的已不是轻度中风,而是真正的中风了。他不是一下子失去记忆的,他还能认出切尔托普哈诺夫,听到这位好友的绝望呼喊:“你这是怎么啦,季洪,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要丢下我,像玛莎一样?”他还能用发僵的舌头回答:“我,潘……莱·叶……奇,我……总是……听您……的话……”然而,就在这一天,不等县城的大夫赶到,他就离开人世了。那大夫一看见他刚刚冷却的躯体,不免发出人生若梦的感叹,要一点儿“酒和鲟鱼干”消消愁。可以料得到,季洪·伊万内奇把自己的产业遗赠给了自己最尊敬的恩人和宽宏大量的保护人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切尔托普哈诺夫,然而这份产业并没有给最尊敬的恩人带来多大的好处,因为它很快就被拍卖了——其中一部分钱用来支付墓碑、雕像的费用。切尔托普哈诺夫想要给亡友的墓上立一座雕像。(在他身上显然表现出他父亲的秉性!)他是从莫斯科定制雕像的,它本该是一个在祈祷的天使;可人家介绍给他的那个经纪人认为外省对雕塑懂行的人很少,就没有给天使像,而是送来了一座福洛拉女神像,它本是多年来装饰在莫斯科近郊一个荒芜了的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花园里的雕像,那经纪人没花钱就把它弄来了。不过这雕像倒很优美,具有洛可可风格:丰腴的手臂,蓬松的鬈发,**的胸前有一串玫瑰花,稍稍弯下点儿身子。这个神话中的女神至今仍风雅地抬着一只腿,屹立在季洪·伊万内奇的墓上,带着真正蓬帕杜式的娇姿观赏着在她周围游玩的牛羊,它们是常来参观我们乡村墓地的游客。

切尔托普哈诺夫失去了自己的挚友之后,又是借酒浇愁,这一次的情况可比以前严重多了。他的家境已彻底走向衰败。没有钱去享受打猎的乐趣了,所剩无几的钱都花光了,最后几个仆人也被打发走了。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已完全陷于孤独凄清之中了:连与之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哪还有什么人可与之谈谈心呢。唯独他身上的那股傲气仍不减当年。相反,他的境况越是不妙,他就变得越傲慢,越自负,越难以接近。最终他变得十分粗野了。他只剩下一点安慰,一点乐趣,那就是他的那匹令人惊叹的坐骑了,它是一匹顿河种的灰毛马,被他取名为马列克-阿杰尔,确实是匹挺出色的牲口。

他得到这匹马的经历是这样的:

有一次切尔托普哈诺夫骑着马经过附近一个村子,听到一个酒馆旁边有一群庄稼人在吵吵嚷嚷。在那一群人中间,有几只强壮的手在同一处不停地上下起落。

“那边出了什么事?”他以自己特有的官腔问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老婆娘。

那婆娘倚在门框上,仿佛打盹儿似的朝着酒馆那边看热闹。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孩穿着印花布衬衫,**的胸前挂着一个柏木十字架,叉开两条小腿,捏着小拳头,坐在她的两只树皮鞋中间;一只小鸡就在近旁啄食一块硬如木头的黑麦面包皮。

“谁知道呢,老爷,”那老婆娘回答说,她向前弯下身子,把她的一只又皱又黑的手按在小孩的脑瓜上,“听说是我们这儿的一伙人在揍一个犹太佬呢。”

“怎么揍犹太佬?什么样的犹太佬?”

“谁知道呢,老爷。我们这儿来了个犹太佬;他是打哪儿来的——谁知道呢。瓦夏,宝贝,到娘这儿来;喔,喔,这只臭小鸡。”

那婆娘轰开了小鸡,瓦夏拉住了她的方格裙子。

“他们就是在揍他呀,我的老爷。”

“怎么揍他呢?为什么呀?”

“不清楚,老爷。总是有事呗。再说,怎么不揍呢?就是他,老爷,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呀。”

切尔托普哈诺夫吆喝一声,照马脖子抽了一鞭,就向人群直冲过去——闯进人群后,一边用鞭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朝左右两边的庄稼人乱抽起来,一边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你们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该由法律去管嘛,哪能私自……胡来!有法律!法律!!法……律!!!”

没过两分钟,这群人纷纷四下散开了——在酒馆门前被打翻在地的原来是一个瘦小的黑不溜秋的人,身穿一件土布外衫,蓬头散发,伤痕累累……脸色惨白,翻着白眼,张着嘴……这是怎么回事?是吓晕了还是真的死了?

“你们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威严地挥舞着鞭子,厉声喊道。

人群只答以低低的呜呜声。有的庄稼人捂着肩膀,有的捂着腰,有的捂着鼻子。

“揍得好凶呀!”后面有人说。

“用鞭子抽的呀!谁受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呀?我问你们呢,你们这帮疯狂的野蛮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又问了一遍。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腾的一下爬了起来,跑到切尔托普哈诺夫后边,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马鞍边。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才打不死呢!”后面又有人说,“真像一只猫!”

“旦(大)人,请替我说句好话,救救我!”这时候那不幸的犹太人把整个胸脯贴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腿上,“要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打死我的,旦(大)人!”

“他们为什么打你?”切尔托普哈诺夫问。

“我系(实)在说不上来!他们有些牲畜死了……他们就怀疑……可系(是)我……”

“唔,这事我们以后会搞清楚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打断他的话,“现在你抓住马鞍跟我走吧。喂,你们呀!”他又转身向众人说,“你们认得我吗?我是地主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住在别索诺沃村。要是你们想告我,那就去告吧,也可以连带告这个犹太人!”

“为什么要告呀,”一个老成持重的白胡子庄稼人深深鞠躬说,他那模样酷像古代的族长,(可是刚才打犹太人时,他不比别人少使劲。)“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老爷,我们对您很熟悉;您教训了我们,我们非常感谢!”

“为什么要告呀!”别的一些人也接话说,“那个反基督的家伙嘛,我们自有办法收拾他!他躲不过我们的!我们对付他,就像对付田野里的兔子一样……”

切尔托普哈诺夫耸了耸小胡子,哼了一声,就骑着马带上犹太人缓缓地向自己的村子走去,他就像从前解救季洪·涅多皮尤斯金那样,从迫害者手里救下了这个犹太人。

没过几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家留下的唯一小厮向他报告说,有个骑马的人来求见,想和他谈谈。切尔托普哈诺夫来到台阶上,看见那个他认识的犹太人骑着一匹非常漂亮的顿河良马,那匹马傲然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院落当中。那犹太人已脱下帽子掖在腋下,他的脚没有伸在马镫里,而是伸进马镫的皮带里;他那长外衫的破衣襟耷拉在马鞍的两边。他一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他的嘴唇便吧嗒起来,两肘抽搐着,双腿也晃动起来。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仅没有答之以礼,反倒发怒了,一下全身冒火:一个讨厌的犹太人竟敢骑这样漂亮的马……太不像样了!

“喂,你这丑八怪!”他喊道,“立刻滚下来,要是你不想把你摔在烂泥里!”

犹太人当即俯首听命,像个麻袋似的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一手牵着缰绳,边微笑边鞠躬地走到切尔托普哈诺夫跟前。

“你有什么事?”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威严地问。

“旦(大)人,请您瞧瞧,这匹马怎么样?”犹太人不断鞠着躬说。

“嗯……确实……是匹好马。你是从哪儿搞来的?说不定是偷来的吧?”

“怎么会呢,旦(大)人!我系(是)个情(诚)实的犹太人,我系(是)为大人您搞到的,真的!我费了好大力气,好大力气!这确系(是)匹极难得的好马呀!这样的好马在整个顿河地区绝对找不出第二匹来!请瞧瞧,这马有多棒呀!请到这边来!(他对马吆喝:‘吁……吁……转过头,侧过身!’)咱们卸下马鞍吧。您看怎么样呀,旦(大)人?”

“马倒是好马。”切尔托普哈诺夫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重说了一遍,实际上胸内那颗心已兴奋得直跳。他是个狂热的马迷,对马非常懂行。

“旦(大)人,您摸摸它看!摸摸它的波(脖)子,嘿嘿嘿!对啦。”

切尔托普哈诺夫似乎不乐意地把手搁到马的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用手指从脖子上隆起的部位顺着脊背摸过去,直摸到肾脏上方的部位,像内行人那样在这个地方轻轻按了按。这马立刻拱起脊背,用一只傲慢的黑眼睛瞟了一下切尔托普哈诺夫,喷了口气,倒换了几下前腿。

犹太人笑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手。

“它在认主人了,旦(大)人,认主人了!”

“嘿,别瞎说,”切尔托普哈诺夫懊恼地打断他的话说,“让我买你这匹马吗……我没有钱,要是说送给我,我不但没有接受过犹太人的赠物,就连上帝的赠物也没有接受过!”

“我怎么敢向您赠送东西呢,哪能呢!”犹太人大声说,“您就买下吧,旦(大)人,……浅(钱)嘛我以后来拿。”

切尔托普哈诺夫沉思起来。

“你要多少钱?”他终于含糊地问。

犹太人耸耸肩膀。

“就按我买进的价吧。两百卢布。”

这匹马实际值这个数的两倍,也许值这个数的三倍。

切尔托普哈诺夫向一旁转过身,兴奋地打了个哈欠。

“那什么时候……付你钱呢?”他一边问,一边故意皱起眉头,不去瞧犹太人。

“那随旦(大)人的便好啦。”

切尔托普哈诺夫把头往后一仰,但没有抬起眼睛。

“这哪是回答呀。你得说准啰,希律的后代!要我欠你的情还怎么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犹太人赶忙说,“过半年……行吗?”

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回答什么。

犹太人细瞅他的眼神:“行不行?能不能让我把马牵到马厩里去?”

“鞍子我不要,”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把鞍子拿走,听见了吗?”

“好的,好的,我拿走,我拿走。”深感高兴的犹太人嘟囔说,然后卸下马鞍,扛到肩上。

“至于钱嘛,”切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过半年后给你。不是两百,而是两百五十。你别说了!两百五十,说定了!到时候来找我。”

切尔托普哈诺夫仍不好意思抬起眼睛。他那自尊心从未受过如此严重的损伤。“这明明是赠送嘛,”他心里想,“他这是为了报恩,这鬼家伙!”

他真想拥抱一下这犹太人,又想揍他一顿……“旦(大)人,”犹太人鼓起勇气,咧着嘴笑道,“得按俄罗斯风俗办,把缰绳从我怀里递到您怀里……”

“你还想出什么花样?犹太人……竟讲起俄罗斯风俗!喂,谁在那儿?把马牵到马厩里去。给它喂些燕麦。过一会儿我去看看。这样吧,给它起个名,叫马列克-阿杰尔!”

切尔托普哈诺夫刚迈上台阶,突然猛地一转身,跑到犹太人身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犹太人弯下身子,已经伸出嘴唇想吻他的手,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往后一闪,小声地说了一句:“不要对任何人说!”就走进屋里去了。

从这一天起,马列克-阿杰尔便成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生活中首要的大事,最为关心的对象,它也是他的主要欢乐所在。他爱这匹马胜过当初对玛莎的爱;他对这匹马的依恋甚于以前对涅多皮尤斯金的依恋。这匹马确实好极了!它像团火,真是一团火,简直是火药,可又有贵族的庄重派头!它能吃苦耐劳,要它奔哪儿,它就奔哪儿,听话得很;饲养起来又不费什么:如果没有什么饲料可喂,它便啃点儿脚下的泥巴吃就行。它慢步走的时候,就像用手抱着你,小跑的时候,仿佛让你坐摇篮,可一飞奔起来,连风也休想追得上它!它从不气喘吁吁,因为它有的是通气的孔。它的四条腿坚如钢铁,跌跌绊绊的事,从未有过!跳沟、跳栏,对于它都不在话下;更不用说它多么聪明了!一听到你的声音,它会昂起头跑过来;你叫它站着,而自己离开,它会动都不动地待在那里;你只要一往回走,它便轻声嘶叫,像是要说:“我在这儿呢。”它什么也不怕:在漆黑的夜里,在迷漫的风雪中,它能认得出路;它决不让生人靠近,它会用牙齿咬生人!连狗也休想靠近它,只要一靠近,它立即用前蹄照狗的脑门儿一踢,那狗就别想活了。这匹马自尊心可强了:你拿鞭子只能装装样子在它头上晃几下,可不能真抽它!干吗要啰唆老半天呢,一句话:它是个宝物,而非寻常牲口!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谈起自己的马列克-阿杰尔,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多话!他对这匹马那真是关怀备至。这马的皮毛泛着银色,那银色不显旧,而显得很新,乌光亮泽;用手去摸摸,简直像天鹅绒一般!马鞍、鞍垫、笼头——整套马具配得那么适当、整齐、利索,真值得为之画画!切尔托普哈诺夫对它的照料真没得说,亲手给这匹爱马编额鬃,拿啤酒给它洗鬃毛和尾巴,甚至多次给马蹄抹油……他常常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出去溜溜,但不是到乡邻家去(他跟乡邻们仍不相往来),而是到他们的土地上,到他们的宅院附近溜达……意思是说:傻瓜们,欣赏欣赏我的马吧!有时他听说某处有人打猎——是有钱的老爷准备到远处的田野上去打猎——他立刻也奔到那里,在远远的一边纵横驰骋,大显雄风,让所有的观者都惊赏他的爱马的美姿和神速,可是不让任何人向他靠近。有一次有一个猎人竟带着所有手下的人马去追赶他;那个人看到切尔托普哈诺夫要避开他,便一面拼命向前紧追,一面使劲大喊:“喂,你听我说!把你的马卖给我,随你要多少钱!几千卢布我也舍得!把老婆、孩子给你也行!把我的家底全拿去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勒住了马列克-阿杰尔。那猎人向他飞奔过来。

“先生!”那个人喊道,“你说吧,要什么?我的亲老子!”

“即使你是皇帝,”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慌不忙地说(虽然他平生从来没有听说过莎士比亚),“拿你的全部国土来换我的马,我也不换!”

说罢便哈哈大笑,让马列克-阿杰尔竖起前腿,单用后腿像陀螺似的转了一圈,便一溜烟地飞奔开去。只见它在割过的庄稼地里一闪一闪的。那猎人(据说是个富甲一方的公爵)把帽子往地上一摔,猛地把脸扑到帽子里!他就这样在那儿躺了有半个钟头。

切尔托普哈诺夫怎么能不珍惜自己的这匹马呢?不正是仗着这匹马,他才在所有乡邻面前重新显出明白无疑的优势、最后的优势吗?

可是时光一晃就过去,付款的日期说话就要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用说二百五十卢布,就连五十卢布也拿不出呀。怎么办呢?拿什么支付呢?

“这有什么?”他终于打定主意,“如果那犹太人不讲情面,不愿延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抵押给他,自己就骑上这匹马,随便去哪儿!宁可饿死,也不出让马列克-阿杰尔!”他焦急不安,甚至忧心忡忡。可这时候命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怜悯他,对他露出微笑:有一位远房的姑妈——切尔托普哈诺夫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在遗嘱中留给他一笔在他看来数目可观的款子,足足有两千卢布。这笔钱他得的可真是时候,即犹太人要来拿钱的前一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几乎高兴得发疯,可是他并不想饮酒:自从得到马列克-阿杰尔的那一天起,他已滴酒不沾了。他跑到马厩里,吻了吻这位朋友鼻孔上方两边的脸,那是马的皮肤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下咱们不用分离了!”他拍拍马列克-阿杰尔那梳得整整齐齐的鬃毛下的脖子,大声地说。他回到房间里,数出两百五十卢布,封在一个纸包里。然后他仰身躺着,抽着烟,思量着该如何支配余下的钱——就是说,去买些什么样的狗:要真正科斯特罗姆种的,而且一定要红斑毛色的!他甚至还跟佩尔菲什卡聊了会儿,答应给他一件镶黄丝线的新上衣,然后他极为舒心惬意地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他似乎觉得自己骑着马出去打猎,不过骑的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头像骆驼似的古里古怪的牲口;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向他迎面跑来……他想挥动鞭子,想让狗去追捕,不料手里拿的不是鞭子,而是树皮,狐狸一边在他前面跑着,一边伸出舌头逗弄他。他从骑着的这头骆驼上跳下来,绊了一跤,摔倒了……直摔在一个宪兵手里,那宪兵让他去见总督,他认出这总督就是亚夫……切尔托普哈诺夫醒了。房间黑咕隆咚的;公鸡刚啼过两遍……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马的嘶鸣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抬起一点儿头……又听到一阵很弱很弱的马嘶声。

“这是马列克-阿杰尔在嘶喊!”他心里想,“这是它的嘶喊声!可是为什么这么远呢?我的天……这不可能……”

切尔托普哈诺夫顿时浑身发冷,猛地跳下床,摸到靴子和衣服,忙着穿好,从枕头下抓起马厩的钥匙,急忙往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