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词
致奥斯汀小姐
小姐:
因你热心而慷慨的支助,《美丽的卡桑德拉》和《英格兰历史》已经有六十个版本了,在英国所有图书馆都找到了一个角落。我斗胆请求你也为下面这篇小说耗费些心思,我自认为这是一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除非这个来者就是你这位感激而卑微的仆人。
1792年8月
于斯蒂文顿
1
就像先前的很多主人公一样,凯瑟琳很不幸,年幼时便失去了双亲,在一位未婚姑妈的照顾下长大。那位姑妈虽然爱她,但对她的言行看管极严,因此让很多人(包括她自己)怀疑,姑妈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因为有这样的猜忌,她很少有真正的快乐可言,有时只因某位军官到场,她就不得不放弃舞会,或是不得已跟姑妈介绍的舞伴跳舞,没法自己选择。但是她精力充沛,不容易沮丧,除非是特别大的烦恼,否则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勃勃生机和好情绪。除了靠自身精力来对抗失望,她还有一个始终能安慰自己不幸的地方,那是一个漂亮的凉亭,是她在年幼时和村里的两个伙伴一起建成的。有烦心事时,她总会到那个凉亭里去,就在姑妈花园里一条幽静宜人的小路尽头,对她来说,那儿似乎有某种魔力,总能平静她的内心,抚慰她的情绪。也许在卧室里独处和沉思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因为习惯使然,凯蒂1①总是首先想到凉亭,不会想到卧室,觉得只有那里能让自己舒缓过来。
凯瑟琳想象力丰富,对于友情以及脑海里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有着炽热的感情。那座凉亭是她和两个美丽女孩共同努力的结果。她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两个女孩倍感亲切和喜爱。她们是教区牧师的女儿,姑妈一直跟那个家庭保持着非常亲密的联系。因为那两个女孩接受的教育模式跟她不一样,所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起,只有等韦恩小姐们放假时,才能聚到一块儿。现在凯蒂时常觉得难过,在那美好的童年时光里,她和亲爱的朋友们一起建起了凉亭,可眼下她与她们的分离或许已经成了永恒,因此这里比其他地方都更能勾起她忧伤而美丽的回忆。有她们相伴的日子,每每想起,令人伤感,又倍感安慰!
如今,牧师韦恩先生已经去世两年了,随之发生的亲人分离让人悲叹不已。他的家人陷入了只能依赖一些亲戚生活的境地,那些人虽然很富足,也与他们联系紧密,却不管怎么劝说都不愿支助这个家,为这个家庭做点贡献。所幸的是,韦恩夫人不知道,也不用承担这些苦了,丈夫去世前两个月,她已经脱离了病痛苦海。大女儿塞西莉亚不得不接受一个表兄的邀请,整装去了东印度,虽然她一点也不愿意,可只有接受这份邀请,她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然而,这完全不符合她一直以来的观念,也违背了她的意愿,让她在情感上非常抵触,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做苦役也不到那边去。到了孟加拉后,因为个人魅力,她很快就找了个丈夫,现在已经结婚快一年了。婚礼奢华,但婚后很不幸福。那个男人年龄是她的两倍,性情一点也不随和,举止也不宜人,虽然人品还是不错的。朋友结婚后,凯蒂收到过她的两封信,信中总透露着不满,虽然没有直白的情感描述,但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她不幸福。她什么快乐的事都没提过,只是怀念已一去不复返的曾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如今唯一的幸福,就是盼望着再度回到英格兰。
塞西莉亚的妹妹玛丽由另一个亲戚,一位老贵妇——哈利法克斯夫人带走了,去给她的女儿们做伴,并在塞西莉亚离开英格兰时,随着那个家庭去了苏格兰。凯蒂从她那儿收到的信比较多,但从信中来看,她也不比姐姐舒服多少。她的境况和姐姐一样,充满了悲伤和绝望,她没有结婚,还有望改变处境,但就现状来说,希望很渺茫。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虽然都是亲戚,但没一个朋友,她的信里多是沮丧的情绪,因为与姐姐分离,而且姐姐的婚姻很不幸。与世间最喜欢的两个人——塞西莉亚和玛丽分离后,凯蒂对她们的情感越来越深,对能勾起回忆的一切都倍加珍爱,她们种的灌木,还有互赠的纪念品都变得那么神圣可贵。
2
现在切特温德村的教产归达德利先生所有,那一家子完全不同于韦恩家,对珀西瓦尔夫人和她侄女来说,他们只会制造麻烦和苦恼。达德利先生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那个家以骄傲而非富足闻名。这位先生酷爱尊严、善妒、执着于权势,永远在跟人吵架,不跟珀西瓦尔夫人吵,就跟她的管家和佃户就教会税争执不休。也跟很多邻居吵闹,因为得不到他想要的尊重,抑或是炫耀不成。他妻子是一个未受过教育的无知女人,来自一个古老的家庭,她以自己的家庭为傲,却不知道其中缘由,就跟达德利先生一样,自大、好争吵,也不想想究竟为什么而吵。两人独有一女,遗传了父母的愚昧无知和傲慢,她根本就不漂亮,可父母却视她为魅力无敌的可人儿,希望她将来能嫁入豪门,恢复家庭荣誉。因为家境日渐衰落,达德利先生不得不在这乡村做牧师,他们的尊严大大受损了。
很快,他们就视珀西瓦尔家为低劣家庭,看不起她们,同时又羡慕她们的财富,妒忌她们比自己更受尊重,可又假装她们在自己眼里无足轻重,不断散布恶意谣言中伤她们,毁坏她们在邻里中的形象。
这样一个家庭,怎么能安慰凯蒂与韦恩姐妹分离的失落,弥补她在社交圈的损失?在这偏远之地,面对这样的烦恼,凯蒂有时特别想有个朋友。姑妈对她可以说是爱得过度了,只要看到她没精打采的,就会难过不已,但又总担心只要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她就会鲁莽结婚。因此,只要看到她跟年轻男子在一起,就会对她的行为很不满。姑妈天性开朗率直,当她为侄女考虑的时候,会希望周围的社交圈大一些,自己也能与更多人交往,但想到每个家庭都有年轻男子,这样的想法马上就会消失。因为同样的担忧,珀西瓦尔夫人不常参加邻里的社交活动,也不邀请亲戚到家里消耗时光。因此有家远亲要来切特温德做客时,她觉得很担忧,因为那家有个年轻男子,听说有种种叫人惊恐的恶习。不过那个儿子出门旅行了。凯蒂再三恳求让那家人来,姑妈也知道自己拒绝了太多友人的来访,这次她又很想见见那家人,因此很容易就被说服了。整个夏天都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切等着他们到来。
即将来访的是斯坦利夫妇,凯瑟琳非常高兴,因为有了盼头,觉得只与姑妈交谈的单调生活必然会有改善。她精神高涨,他们到达前三四天,她简直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了。珀西瓦尔夫人总觉得她出了问题,常常抱怨,说她做事缺乏沉稳和耐性。的确,凯蒂生性急切,沉稳和耐性不符合她的性格,不过,这两种品性在年轻人身上也不常见。因为缺个宜人的伙伴,姑妈的话语又那么乏味,她越来越不想做手头的事情,发现自己厌倦了在客厅里读书、工作和画画,更愿意到凉亭里去,珀西瓦尔夫人因为怕潮,从来不跟她一块儿去的。
家里的一切都整洁得体,姑妈为此而自豪,更令人扬扬得意的是,她知道自己的房屋向来都井然有序,因为她的财富可观,家业颇丰,简直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来迎接客人。期盼了好久,客人终于到了,马车声响起,绕着蜿蜒的小路而来,凯瑟琳觉得这声音比意大利歌剧乐还要迷人,对很多女主角来说,最享受的可就是歌剧了。
斯坦利夫妇非常有钱,也很时髦。斯坦利先生是众议院的一员,因此,他们有半年的时间住在伦敦,虽然是强制性的,但也很宜人。斯坦利小姐自六岁起到今年春天,一直有最好的老师辅导,在这十二年的时间里,她专注于学习各种才艺,现在正是展示的时候,几年后又会彻底放到一边的。她外形优雅,非常漂亮,也不缺少才能,但本该致力于获取有用知识和提高精神层次的这几年,她却全用来学习画画、意大利语和音乐,尤其是后者。因此,现在的她虽然多才多艺,但阅历、理解力欠缺,而且没有什么品位和判断能力。她天生好脾气,但不知道反省,受挫时缺乏耐心,也无法为别人的幸福牺牲自己的喜好。她所有心思都围绕着自己的美丽外表和时尚衣物转,希望能招来诸多爱慕。她声称喜欢书却从来不读,她漂亮却没有智慧,脾气好但没什么优点,这就是卡米拉·斯坦利。
凯瑟琳呢,因为喜欢卡米拉的外表,再加上自己处境孤独,会喜欢上任何一个来访之人,加之她的理解力和判断力也不尽如人意,所以一看到斯坦利小姐,就相信对方正是自己需要的伙伴,可以从某种程度上弥补塞西莉亚和玛丽·韦恩不在的缺憾。从卡米拉到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整天和她黏在一起,又因为家里只有这么两个年轻人,她们俩总是形影相随。
凯蒂是个很好的读者,虽然读得不是很深入。发现斯坦利小姐也喜欢读书时,她高兴不已,急切想知道她们对书的品位是否相同,于是开始问新朋友各种问题。她虽然读了很多现代史,但一开始只挑了一本轻松的、广泛受青睐的书来问。“我想,你肯定读过史密斯夫人的小说吧!”她对同伴说。
“哦,当然了。”斯坦利小姐答道,“我非常喜欢她的小说,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你最喜欢哪本?”我问道。
“哦,亲爱的,我觉得它们之间没有可比性——《艾米琳》要远胜其他。”斯坦利小姐说。
“我想,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不过,对我来说,好像没那么大差别。你觉得那一本写得更好些吗?”我说。
“这我可不知道,但就是各方面都挺好的。《埃塞雷德》就太长了。”
“相信这也是很多人不喜欢后者的原因,”凯蒂说,“不过对我来说,如果一本书写得很好的话,只会让人觉得还没读够。”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那本书还没看完,我就已经厌倦了。”
“你不觉得《埃塞雷德》的故事情节很有意思吗?有关格拉斯米尔的描述,你不觉得很美?”
“哦,因为太急着看结局,我都跳过去了。”随后,她毫不费力地转换了话题,继续说道,“今年秋天我们要去湖泊区,真是太高兴了,亨利·德弗洛先生承诺跟我们一起去,有他在,旅途会愉快得多。”
“那是肯定的。不过,我觉得亨利先生的幽默总不能留到最需要的时候发挥,有点可惜。当然了,你有这么好的安排,很让人羡慕。”
“哦,一想到这个我就高兴呢,别的都不愿去想了。我跟你说,上个月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在筹划应该带什么样的衣服,我最后决定,除了旅行装之外,应该再带点别的。如果你以后去,我也建议你这样,因为我琢磨着,可能会碰上赛马会,还可能在马特洛克或斯卡布罗停留,要为这种场合做些准备。”
“然后,你们打算去约克郡吗?”
“肯定不去——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路,也从来不为这些事操心。我只知道我们要从德贝郡去马特洛克和斯卡布罗,但究竟先去哪里,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希望在斯卡布罗遇上些特别好的朋友。奥古斯塔上次写信告诉我,说彼得先生也可能会去,不过还不确定。我受不了彼得,他这个人很讨厌。”
“是吗,他很讨厌?”凯蒂问道,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哦,他太可怕了。”就在这时,对话被打断了,凯蒂还没搞清楚彼得先生的人品就离开了,只知道他讨厌又可怕,至于为什么,怎么个讨厌法、可怕法,还有待发现。对于这个新朋友,她也不知道应该抱什么样的想法,对方似乎对英格兰的地理一无所知,如果没看错,她还很没品位,也没什么学识。不过,凯蒂不想草草下定论,她希望能公正评判斯坦利小姐,也希望自己与她为友的愿望能成真。因此,她决定先不下定论。
3
晚餐过后,谈话围绕着政治态势展开了,珀西瓦尔夫人坚持认为人类都在堕落。从她这方面说,她坚信万事万物都在走向分崩离析,世上所有的秩序都毁掉了,她听说众议院有时到早晨五点都不休息,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堕落过。最后,她希望可以活着看到人们恢复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的各种礼仪。“哦,夫人,”她侄女说,“你该不会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伊丽莎白女王还能回来吧,但愿你不是这意思。”
“伊丽莎白女王,”面对这段依据不太充分的历史,始终不敢发一言的斯坦利夫人说道,“活到了很大岁数,而且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没错,夫人。”凯蒂说,“但我觉得这两点都没什么值得称颂的,我一点都不希望她回归。因为,如果她重来,拥有同样好的能力和体质,带来的毁坏绝不会比以前少。”随后,她转向一直沉默坐着的卡米拉说,“你对伊丽莎白怎么看,斯坦利小姐?希望你不要为她辩护。”
“哦,亲爱的,”斯坦利小姐说,“我对政治一窍不通,也受不了有人提这个。”她这样断然拒绝谈论,凯蒂觉得很吃惊,但没有说话,斯塔利小姐愚昧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听信的政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凯蒂回到自己房间,对新伙伴感到满心困惑,担心她根本不像塞西莉亚和玛丽。第二天早晨的事更让她坚定了这一想法,以后的每一天,这种想法与日俱增。她发现斯坦利小姐的话语非常单调,从她那里,除了时装,再听不到别的内容,除了弹钢琴,也不再有别的消遣。凯蒂努力去了解她,希望她如自己所愿,但最终放弃了,觉得这是徒劳。卡米拉有时会表现出有点幽默的样子,让凯蒂心生希望,觉得她至少有点天分,虽然不是很高。只是这种智慧的火花太少了,简直不值一提,凯蒂终于相信,那只是偶然罢了。没过几天,她所有的知识都展露无余,凯蒂从她那里得知的无非就是,他们在伦敦的房子有多大,什么时候开始时尚娱乐活动,谁是最受欢迎的美人,谁是最好的女帽商。至于别的,也就是某个她在谈话中提到的熟人,有关他们的品行,说辞都很简单,要么说那人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人,要么就是让她极其喜爱、讨厌或害怕的人,惨不忍睹。
凯瑟琳渴望获取各种可能的信息,了解哈利法克斯家的人,她推断,斯坦利小姐肯定跟他们熟,因为她好像跟每个人都很熟,不管对方重要与否。一天,斯坦利小姐列数她妈妈拜访的各类人物时,凯蒂抓住机会问,她们是否也拜访哈利法克斯夫人。
“哦,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想不起她来。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女人,是我们的一个挚友,我想,在伦敦待的半年中,我们没有哪天不碰面的。而且,我跟她家的女孩都通信。”
“这么说,那家人很讨人喜欢了!”凯蒂说,“理应如此。想必你们经常见面,已经无话不谈了吧。”
“哦,亲爱的,并非如此。”斯坦利小姐说,“有时候我们一整月都互不说话。可能在公共场合遇到,但是,你瞧,我们不会靠太近,只是点点头或微笑示意。”
“那样也挺好。不过,我想问的是,你见过一个叫韦恩小姐的跟他们在一起吗?”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她戴一顶蓝色帽子,我到布鲁克街参加哈利法克斯夫人家的舞会时经常见到她。冬天的时候,他们家每月举办一次舞会。我觉得哈利法克斯夫人真好,竟然照顾韦恩小姐,因为她只是个远亲,而且那么穷,这是哈利法克斯小姐告诉我的,说她妈妈发现,那女孩除了身上的衣服,一无所有,这也太丢脸了吧?”
“她有这么穷吗?不过她家的亲戚确实挺富有的。”
“哦,不,我的意思是,韦恩先生死后让孩子们这么悲苦,真是丢人。他在切特温德生活时,只有两三个牧师助手和四个孩子需要供养。如果像很多人那样有十个孩子要养,他可怎么办呢?”
“他会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然后撒手而去,生者还是那么贫穷。”
“哦,我觉得这个家庭再幸运不过了。你瞧,乔治·菲茨吉本先生承担全部费用让大女儿去了印度,她在那边嫁得很体面,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哈利法克斯夫人照顾小女儿视若己出,她不跟随夫人去社交场合,但夫人举办舞会时,她总在场的,没有谁比哈利法克斯夫人对她更好了。去年,夫人本来要带她去切尔滕纳姆的,可惜住处不够。所以,我觉得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对了,还有两个儿子,据我所知,M主教让其中一个参了军,当了海军上尉;另外那个归宿也很好,我听说有人让他进了威尔士的什么学校。他们住在这里时,你应该认识他们吧?”
“当然了,我们每天都见面,就像你家人和哈利法克斯家在城里时一样,只不过,我们总是轻轻松松走近了说话,不会点点头,微笑一下就离开。他们一家人非常好,我觉得世上简直没人能跟他们媲美。后来住进牧师公馆的邻居,非常差劲。”
“哦,那真是可怕!你竟然忍受得了。”
“哎呀,你要是我,会怎么做呢?”
“哦,天哪,我要是你,就整天诅咒他们。”
“我也诅咒了,但没什么用。”
“哎呀,真是的,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希望我爸爸哪天在议院时,能提议将他们的脑子敲出来。这样以家庭为傲,真是可恶!我敢说,那个家族肯定没什么特别的。”
“哦,不,相信他们这么自以为是,肯定有理由的,他是阿米亚特勋爵的弟弟。”
“是啊,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他们没理由这么令人讨厌。我记得今年春天在拉内拉赫碰到过达德利小姐,跟阿米亚特夫人在一起,她戴了一顶可怕的帽子,从那以后我再也受不了她们两人。对了,你觉得韦恩家的人很讨人喜欢?”
“你这样说,好像不太相信似的!说到韦恩家的人,岂止是讨人喜欢!简直是最让人感兴趣和着迷的一家。他们的美德,我无力去评判,但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得到。除了他们,跟谁在一起我都不舒服。”
“哦,我对哈利法克斯家的小姐们也是这种感觉。对了,我明天得写信给卡洛琳,但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巴洛姐妹也是非常甜美的女孩,不过,要是奥古斯塔的头发没那么黑就好了。我受不了彼得先生,真是个可怕的坏蛋!总因痛风卧床不起,对家人来说真是种不幸。”
“或许他自己也不想这样。不过,说到韦恩家的人,你真觉得他们很幸运?”
“我有吗?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不是吗?哈利法克斯小姐、卡洛琳和玛利亚都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还有乔治·菲茨吉本先生,人人都这么说。”
“说到底,都是些馈赠过他们的人。但是,你觉得这能叫幸运吗?一个有天赋有鉴赏力的女孩,被送到孟加拉去寻求丈夫,婚前根本没机会了解所嫁之人的品行,婚后再判断,一点用都没有了,他可能是个暴君,是个傻瓜,甚至两者兼备,与她了解到的完全相反。你觉得这能叫幸运?”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乔治先生是个大好人,帮她走出去,为她支付旅途费用,能这样帮她的人,恐怕不多。”
“希望谁都别这样帮她,”凯蒂急切地说道,“这样她就可以留在英格兰,幸福地生活了。”
“哎呀,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在两三个好女孩的陪同下,高高兴兴地出门,一段愉快的旅途后,到达孟加拉,或是巴巴多斯,管他是哪里,然后快速跟一个迷人又很富裕的男人结婚,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你对这事的看法,”凯蒂笑着说,“明显跟我不一样。但是,假定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样的旅途、同伴和丈夫对她来说是否真的算一种幸运。她不得已冒险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这无疑是一场艰难的考验,因为对目的地一无所知,无须人加难,本身就很遭罪。”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是第一个去东印度找丈夫的女孩,要是我也这么穷,会觉得很好玩的。”
“相信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不过,至少你没说她妹妹的处境好。她连衣服都要靠别人施舍,而那些人一点都不同情她,你自己说的,他们还觉得她很幸运。”
“你真会引用我的话。哈利法克斯夫人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全世界脾气最好的一个,我有十足的理由来说她的好话,因为我们对她感激不尽。我妈妈身体不适的时候,她常常陪着我,今年春天,她把自己的马借了我五次,这可是一种巨大的恩惠,因为那匹马漂亮无比,除了我她可没借过别人。”
“还有,”她接着说,“哈利法克斯家的小姐们也很讨人喜欢。玛利亚再聪明不过了,她画油画,什么乐曲都能弹。我离开伦敦前,她答应给我一幅画作的,但我彻底忘了要了。为了要她一幅画,我不惜任何代价。”
“但是,这不是很奇怪吗,”凯蒂说,“主教把查尔斯·韦恩送去当了海军,他本来可以在教堂为他提供一个更好的职位的,那可是查尔斯最喜欢的职业。据我所知,主教常承诺让韦恩先生过上好的生活,既然没履行承诺,就有义务在他儿子身上兑现。”
“那你肯定觉得他该辞去主教职位,让给他了,对于他们的安排,你似乎铁了心了,觉得都不满意。”
“哎,”凯蒂说,“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所以多说无益,以后也别再提了。”说完她离开房间,跑出屋子,很快到了凉亭里,只有这里能平息她的愤怒之情,她本来就对韦恩家的亲戚不满,现在又从卡米拉口中得知大部分人认为他们的安排非常好,更加愤怒不已。有那么一会儿,她精神高涨,咒骂、痛恨所有人,等表达了对韦恩家的情意后,凉亭就开始像往常那样抚慰着她的神经,让她沉静下来,她取出一本随身携带的书读了起来。
她专心致志地读了将近一小时,这时卡米拉急切地跑了过来,非常高兴的样子。“哎呀,亲爱的凯瑟琳,”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不过,你要先猜,是什么好消息。我们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知道吗,达德利家发来请帖了,邀请我们去他家参加舞会,他们真是好人!这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意义有多非凡,我简直想不出来。只想说,我太爱他们了。而且,这事真碰巧,我明天会收到城里寄来的一顶新帽子,舞会刚好能用上,是金网帽,肯定很漂亮的,人人都想要这种式样的帽子。”
对凯蒂来说,举办舞会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她喜欢跳舞,又往往享受不到乐趣,但此刻她觉得比卡米拉还要高兴,因为对她来说,那些不好的事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卡米拉的高兴之情也绝不亚于凯蒂,而且表现得较为急切。帽子收到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做准备的那些时日,虽然骚乱不安,但日子过得很快。然而,就在舞会快到来时,什么指示都不需要了,品位也无处展示了,又没什么难题需要解决,那段时间反而显得特别难熬了,每个钟头都是那么漫长。凯蒂没享受过几次跳舞的乐趣,这可以作为她急不可耐的借口和她天性活跃的脑子变得懒散的托词。她的朋友虽没有这样的借口,可表现得比她还糟糕。除了从屋子闲逛到花园,从花园漫步到大街,卡米拉再无心做别的,她一心想着周四何时才能到来(虽然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数着时间度日,让日子变得更加漫长难熬了。
4
周三晚上,她们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凯蒂觉得牙疼得厉害。一开始她骗自己不疼,可都是徒劳,切肤之痛,蒙骗不了的;她又想着再睡一觉就好了,可没能得逞,因为疼痛让她合不上眼睛。随后,她叫来女仆,又让女管家帮忙,把处方簿和女管家知道的疗方都试了一遍,丝毫不见效。疼痛只能缓解一会儿,马上又回来了。她只得放弃努力,认命了,不仅要忍受牙疼,舞会也去不成了。虽然她那么热切地盼望着这个日子来临,欢天喜地为此做准备,而且相信自己会很享受这场舞会,但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不会像同龄的很多女孩一样完全不能泰然自若。她觉得去不成舞会算不了什么,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人碰到,生活中比这不幸的事比比皆是,等哪一天回首顾盼时,或许会感叹当初不识愁滋味呢。想到这儿,她很快理智地承认了事实,耐下性子,忍住疼痛(跟去不成舞会相比,疼痛更加不幸一些),走进早餐室,从容地把这事告诉了大家。
珀西瓦尔夫人感到很失望,但更为她的牙疼揪心。她担心凯蒂去了会跟男人跳舞,自己阻止不了,可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缓解她的疼痛,虽然这些法子刚才都用过了,同时宣布,凯蒂不能出门了。斯坦利小姐对自己的朋友也很关切,她心情复杂,担心妈妈让所有人留在家里的提议会得到认可,因此难过极了。不过,她的担忧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凯蒂反对说,她不愿意任何人留下来陪她,斯坦利小姐应该去。斯坦利小姐不断表达自己强烈的遗憾之情,让凯蒂受不了回了房间。此刻,这位小姐总算彻底松了口气,有空来真正同情和担心自己的朋友了,那位朋友待在她的卧室里,又频频出来走动希望能缓解疼痛,总免不了遇上她。
“哎呀,这事真的太可怕了。”卡米拉说,“这样的日子,怎么会牙疼呢!要是在别的时日,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事情就是难料。我从来没在舞会当天出过这种状况,让人出不了门!真希望世上没有牙齿这东西,它们只会制造麻烦,我说,人们肯定能发明出什么来,代替牙齿吃东西的吧。真可怜,让你疼成这样!看到你就觉得心惊。但是,你不会把牙拔掉吧,不会的吧!老天,千万别拔,我觉得这是最恐怖的事了。我宁愿受天底下最可怕的折磨,也不愿意拔牙。哦,你真能忍!还可以这么安静!哎呀,我要是你,肯定会大惊小怪,让人受不了的。我会把你折磨致死的。”
“是啊,你会的。”凯蒂说。
“凯瑟琳,依我看,”珀西瓦尔夫人说,“你之所以牙疼,肯定是因为你在那个凉亭里坐太久了,那里总是很潮。那个亭子已经彻底毁了你的健康,不过相信对我的影响没那么严重。5月的时候我曾在那里坐过,后来就一直觉得不适。放心,我一定会让约翰把它给拆了。”
“你不会的,夫人。”凯蒂说,“要知道,拆掉亭子,我会很难过的。”
“你的话真荒唐,多古怪的想法,你就不能把房间想象成凉亭吗!”
“夫人,如果这房间是塞西莉亚和玛丽建的,对我就有同样的意义,那里之所以吸引我,并不仅仅因为它是座凉亭。”
“是啊,珀西瓦尔夫人,”斯坦利夫人说,“我觉得凯瑟琳喜欢那座凉亭,是因为一段让她自豪的情谊。我很高兴看到年轻人之间建立这样的友谊,这是一个人性情友善的标志。卡米拉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这样教育她,而且努力把她介绍给值得她关心的同龄人。最有益于雕琢品位的,莫过于知性优雅的信件往来了。哈利法克斯夫人的想法跟我一样,卡米拉跟她的女儿们通信,我敢说,她的几个女儿没有哪个不擅长写信的。”
这样的观点对珀西瓦尔夫人来说太新潮了,她觉得女孩之间的信件往来毫无益处,而且受那些邪恶建议和坏榜样的影响,往往让人鲁莽和犯错误。她情不自禁地说,她在世间活了五十年,从来没跟谁通过信,也不觉得有失体面。斯坦利夫人无言以对,但她那个不太懂礼貌的女儿鲁莽地说:“但是夫人,假如你跟人通过信,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或许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呢。我想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没有那些通信人,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乐趣。如妈妈所说,这些信对我品位的雕琢有多大影响,简直难以想象,因为我每周都会收到朋友的来信。”
“今天你收到了奥古斯塔·巴洛的来信,对吧,亲爱的。”她妈妈说,“据我所知,她的信写得非常好。”
“哦,是啊,妈妈,她的信最令人愉快了。她用了长长一大段来描述苏珊夫人给她的时尚外出服,漂亮极了,我简直妒忌死了。”
“哦,那个年轻的孩子有这样的好消息,让人听了格外高兴。我很关心奥古斯塔,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她还说别的没?好像是一封很长的信呢,他们要去斯卡布罗吗?”
“天哪,我现在才想起来,她没提这事呢。我上次写信时,压根没想起来问。除了时尚外出服,别的她都没提。”
她肯定很擅长写信,凯蒂想,用那么长一封信来描述一顶软帽和一件皮上衣。随后,她厌倦了她们的谈话,离开了屋子。身体没有不适时,这样的谈话能给她一些欢愉,现在疼痛在身,她只觉得疲惫又沮丧。令人高兴的是,梳妆时卡米拉有她妈妈和一大半的女仆围绕在身边,非常称心,不需要她的帮忙,也不用她参与。因此,她独自待在客厅里。后来,斯坦利先生和她姑妈走了进来,姑妈问了几句后,任由她安静地待着,自己与斯坦利先生展开了常有的政治讨论。有关这个话题,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胜任议院职位的斯坦利先生坚决果断地认为,国家进入了最繁荣最兴盛的时期。而珀西瓦尔夫人虽然论据少些,但同样坚定而狂热,她认定整个民族会快速腐朽,如她所说,万事万物都到了六七十岁的老年期了。这样的争论对凯蒂来说不无乐趣,因为她觉得疼痛有所缓解了,再加上不用参与其间,她只觉得两人这么面红耳赤地争论太好玩了,忍不住想,如果姑妈的想法应验了,斯坦利先生的失望之情,绝不亚于姑妈不能如愿以偿时的受挫之情。
等了好一段时间,斯坦利夫人和女儿出现了,卡米拉精神勃勃,漂亮极了,她迈着碎步进入房间时,再度哀叹朋友的不幸,比之前更加声色俱动。终于,他们离开了,凯蒂觉得舒了一口气,一整天都没这么轻松过,她给玛丽·韦恩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地描述自己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