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先从建城说起?
城邑和墓葬分别是生者与死者的居所。如我们前面所说,史前时期二者同是聚落的组成部分,本是一体结构。随着生产力的提高,生死异路,死者的墓葬开始与城邑的生活设施分离,而成为单独的墓地。虽然二者在营建目的上有着本质区别,城邑是生者的居所,陵墓是死者的居所,但是基于一些共通的理念,到战国时期,特别是以秦始皇陵为标志,二者又在形式、营建上走向了某种统一。二者都需要进行选址、规划和施工建设,与现实居住相关的墙垣、道路、门阙、宫室及附设的城邑等内容,完全可以照搬到陵墓里。
秦始皇陵除了巨大的封土和其下超大规模的墓室、众多的陪葬坑和陪葬墓外,墙垣、门阙、道路、宫室、陵邑等实际上都是城邑建设的内容,以至于这座陵墓被很多考古学者称为陵园,墙垣被称为城垣。那么,我们就可以从早期一些城的历史来看,一座城、一座墓是如何建设的。
夏商时期的都邑文献中有很多记载,但是目前可与考古材料对应上的只有少数几座。二里头遗址和夏代的都城对应问题仍处于争论之中。商代的都城遗址主要有郑州商城、殷墟商城、洹北商城。都城作为当时最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神权中心,一般会有大规模的城防、宫殿、宗庙、王陵、手工业设施,所以都邑宫室的营建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的结果。但是,文献记载夏商时期却不可思议地屡屡迁都。最为典型的就是盘庚迁殷,当时民众在“殷降大虐”的情况下仍不愿意迁移,盘庚在说不通道理的情况下使用了恫吓的手段才达到目的。在早期都城的迁移和改建中,人们积累了最早的城市建设经验。郑州商城仅城墙夯土就达87万立方米,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夯筑1立方米至少需要15个工,修建这样庞大的城墙就需要约1300万个工。即使每天有上万个奴隶劳作,也需要四五年时间才能完成。再加上城内的其他建筑设施,这样一座都邑建设下来将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周人灭商前后营建的都城有豳、周原、丰、镐、洛邑。周礼成为800年都邑建设的准则。周代的文献将周人的都邑营建奉为建设的经典之作。
在《周礼》中,王都的建设是至关重要的大事。“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当然了,这是理想化的国都营建模式。
周人将它的几座都城的营建以诗的形式呈现,代代传颂。《诗经·大雅·公刘》中颂扬周的先祖公刘带领周人迁都、建设豳地的功绩。这首诗也基本完整地描述了周人建设都城的大致过程。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1]
通过文学描写,我们可以看到公刘带领周人对豳地的自然地形、地貌进行了理性和有条不紊的审视和相度。公刘先是带领周人“胥原”,对古豳地进行考察,登高降低,从不同的位置对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大原进行观察;接下来是对豳地开展实地踏勘,确立豳都的中心—“京”的建设范围,调查地面的河流、地下的泉水、地势的高低,找寻高亢之地;最后在这处高亢的京地设立宫室与宗庙,建造居所与生活设施。
后来,周人从豳迁移到关中地区的周原,建立了新都城。这次通过占筮选定了筑宗庙宫室的位置后,对周原进行规划,由司空、司徒召集工匠进行施工建设。《诗经·大雅·绵》记载了当时建设的细节和宫室建筑的名称。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2]
这里指出营建周原最重要的考量是占卜的结果。这其实也是从夏商时期以来都邑、宫室重大建设的首要考量。只有经过契龟之占,确定吉兆的地点和时间后,才能开始营建。
灭商之后,周人考虑在东方建立一座统治中心。周公营建洛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由于洛邑居“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是全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二是接受三监之乱的教训,迁殷顽民于洛,并屯兵八师,以加强对殷民的统一监督管理,便于对东部地区进行有效的统治。
洛邑的建设经过相地、卜地、规划、营建四个阶段。当时辅政周成王的周公考察了自陆浑到太行、恒山之间的广大土地,认为都城的选择应该在洛、伊二水之阳。这里也是传统的天下中心地带。城址的具体位置,需要经过占卜决定。周公先是占卜了黄河以北的黎水,不吉;又占卜了涧水以东、瀍水以西的地方,得到吉兆;又占卜了瀍水以东的地方,也得到了吉兆。最后,决定把洛邑作为都城。
《逸周书·作雒解》记载了这座城的规模:
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百里。南系于洛水,地因于郏山,以为天下之大凑。[3]
洛邑之地瀍水在东,涧水在西,界洛于中,合襟出于大河,东北入海。营建洛邑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出于国家统一的需要。作为政治、军事统治中心的周都镐京偏于西隅,受交通、地理环境等多种条件的限制,周人很难实现对一个空前广阔而复杂的“大国”全境进行有效控制,因此需要建设一座全新的都城来对更广阔的区域实现长久的统治。
洛邑也成为周文化都城营建的典范。我们可以看到,洛邑营建的基本程序为相地、卜地、规划和营建。都城选址建设的基本原则包括居于中心、靠近大河、土地肥沃、气候适宜等。
周平王东迁洛邑后,秦人据有了周人京畿之地的关中地区,这里本来就有周人的宫室旧都,秦人与其他中原各国相比,可以更直观地学习周人都邑建设的成果。
从西垂进入关中地区后,秦国的都城先后设在了汧城、汧渭之会、平阳,德公时在雍城建都,雍城之后又以泾阳、栎阳和咸阳为都城。
秦人在营建汧邑之前,都邑主要位于黄土高原地区,与周的豳地在环境上基本一致。这时期的秦都城多为山城,如发现于甘肃礼县的大堡子山城。
大堡子山城发现于2006年。城址在大堡子山的山顶位置,这座山位于甘肃礼县永兴乡与永坪乡交界处,在永坪河的北侧。永坪河是西汉水的一条支流,虽然地处黄土高原,但它是汉水的上游,属于长江水系。河流的南侧还有一座山峁,其上也有秦的遗存。两座山峁直线距离约120米,高出河床100多米。在两座山峁的扼守下,这里的地势十分险要。
大堡子山城以山峁为中心,随山势山形而建。整个城呈长方形,总面积达55万平方米,复原后西城墙长约1300米,北城墙长约250米,东城墙长约2600米,南城墙长约870米。城墙多建在山边的断崖之上,山顶到最低处的城墙高差达165米。城内发现了大型的墓葬两座以及附设的车马坑、祭祀坑,还发现了大型建筑,但不是宫室或宗庙建筑,可能与府库储藏有关。
大墓的祭祀坑经过发掘,出土了成套的甬钟、镈钟、石磬。镈钟上的铭文说“秦子”做了这些宝物。有些学者认为秦子是秦宁公,也有些学者认为秦子是秦出子或某代秦公。这座山城应该是秦襄公立国之后,进入关中西部前的一个都城。后来城中还发现一处祭祀遗址,出土了祭祀天地的玉圭、玉璧。这是后来汉代祭天留下的。
这处秦都城从规划到营建都体现出当时城邑、都城规划的高明之处。从选址上,都城位于山上,与河谷地带有一定的高差,城墙也多设置在山崖峭壁之上,易守难攻;城内各类设施的安置也经过一定的规划,高亢之地设置宫室或者府库,平缓的山坡之地则是先公的陵墓。
进入关中地区后,秦人几经迁移,到春秋早期将都城定在雍,营建了雍城。雍城的选址、规划和建设也吸收了周人都城的经验。经过数十年的考古工作,大量的考古材料表明,雍城经过系统规划和大规模建设,城墙、朝寝、宗庙、秦公陵园、郊外离宫、祭祀场所等设施齐备,同时还有国人聚落、手工业作坊、市场等,其在都城的建设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那么雍城是如何规划建设的呢?
雍城遗址南北长约3300米,东西宽3200米,总面积近11平方千米。它建设时考虑了关中地区的总体地貌特征,还考虑了北山、渭河、汧河之间的区域特征。雍城选址在西北高、东南低的山前地带,但是总体上地势起伏不大,相对比较平缓。雍城规划时还考虑了水源因素,这里汇集了雍水河的7条支流。另外,雍城的规划也适应了自然地貌,城内布局“顺河而建,沿河而居”。由于雍城的前后沿革、使用时间较长,在城市的基础设施上,前后叠压,具有由小到大、由东向西、由单一到复杂的特征。
在雍城之后,秦又建设了栎阳。虽然这是一座具有前哨军事据点性质的都邑,但它仍是一座宫室设施齐备的都城。近年的考古发掘也证明,这座都城从选址到规划、建设都有很高的成就。
秦人都城建设的最高成就体现在咸阳城上。经过长时间的营建,咸阳城的规模极为壮观。
目前,咸阳城遗址内已探明的夯土遗址可分辨出20多处单体建筑,分布于渭北咸阳塬上,已发掘的一、二、三号宫殿遗址可能就是当时“咸阳宫”的一部分。
一号遗址的整个建筑,以夯土台为核心,横跨牛羊沟东西两侧,整体平面呈东西凹字形,基址东西通长177米,南北宽45米,复原下来为一个大型的三层结构建筑。东侧部分被冲毁,勘探发现其大体与西半部对称。
二号遗址仍然是一座以夯台为基址的大型台榭建筑,且较一号和三号遗址更为庞大。基址西宽东窄,东西长约127米,南北宽32.8米~45.5米。夯台东西两端仍继续向外延伸,其东南又与一号、三号两座遗址的回廊贯通。
三号遗址位于二号遗址的东南73米处,东西长约123米,南北宽60米。经发掘清理发现,台面中央的主体建筑全部被毁,仅存遗址四隅的部分地面、残墙、柱洞、廊面以及附属于这座建筑的踏步、窖藏和排水池等。
阿房宫遗址在今西安三桥一带的渭水南岸,现存东西长1320米、南北宽420米、高约9米的夯土台基。考古工作者曾对阿房宫遗址做过小规模的调查与试掘,在距其前殿遗址数百米处的多座夯土台基上,发现了筒瓦、板瓦、瓦当、铺地砖、陶水管、石柱础等建筑材料及带有戳印文字的陶片。目前已经发现的水井就有100余口,排水管道29条。这些管道明暗结合,组成的管网系统布局合理,具有很强的实用性。
此外,考古工作者还对秦汉上林苑遗址中的建筑遗存进行了考古发掘,并有重大收获,可以让我们一睹这座最负盛名的皇家园林的风采。
秦国统一前后,在关中地区和关东还建设了大量的离宫建筑。考古发现的遗址,以辽宁绥中姜女石遗址群最为系统。近年来,对琅邪台也开展了一些考古工作,发现了大型的夯土台基建筑,还有附设的大型排水设施,这些都表明这是一座秦汉时期的大型离宫建筑,可能与秦始皇时代的建设有关。这些秦代的离宫设施与关中地区的都城、陵墓具有相似性,它们有一致的设计、规划和施工方法。
考古材料表明,秦人对于都城、宫室、离宫等大型工程建设已有了完整成熟的经验。这些经验对于同样是大型工程的陵墓建设来说,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秦始皇陵从秦都城的建设中汲取了察勘、选址、规划、定位以及施工建设的种种经验。
[1]高亨:《诗经今注》,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
[2]高亨:《诗经今注》,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
[3]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