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花园(1 / 1)

九烟以唐寅的梦境结束这个小说,是建立在这样一个观念上:形易逝,而神不灭,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因疾病、伤痛及时代的罡风轻易摧折,但一个品德高尚、才情卓越的人,他的灵魂可以穿越生死,在某些个夜晚化作一阵轻风、一只白鸟重新回到人间,回到爱他们的人身边。以崔、张这个爱情悲剧而言,在他看来已经超越了他先前向往不已的司马相如卓文君的境界,“凛凛生气”,可与日月争光。

在人世间的秩序之外,他相信上天另有一种秩序和安排,后者肯定要比前者更恒久。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上天的这种旨意在合适的时机会有所暗示。

从写作小说和传奇的1670年起,九烟花了数年时间为自己建造的一个幻想之园——“将就园”,据他自称就来自天启。

此园面积广大,天下罕有其匹。按照园主人的解释,将者,“言意之所至若将有之也”,就者,“言随遇而安可就则就也”,“将就”二字,本在幻象之中。

九烟说,自从他解事起,就一直在寻找这个园子,似乎他来到这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建造这座安顿他性命与灵魂的园子。所幸还不算太晚,在生命的老境即将到来之际,他终于建造好了这个迷幻之园,尽管它在这个世上并不真正存在,而只是“画里溪山”“墨庄幻影”。

这个园有多大?它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园主人为之营置四年之久?这么说吧,一个人的想象的边际有多宽,这个园就有多大,他在人世间看到过什么样的美景,也都可以在这个园里面找到。因为这个园,“亦在世间亦在世外,亦非世间亦非世外”,它是一个虚无之园。

通往此园的是一个洞穴,而且这个入口被飞挂的瀑布遮挡,轻易不能发现。进了这个入口,才会发现此园由东、西两园组成,且中间有一条逶迤流亘南北的溪水隔开。溪上有桥,桥上有亭,桥即名为将就桥。

按照那个时代的造园指南,园必筑于山环水绕之中。《长物志》的作者文震亨就说:“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曾在浙江兰溪老家营建别业的李渔也认为“山林地”为第一。九烟建造的虽是纸上园林,也遵循了同时代造园的这些基本法则。这个园子的主体即为分踞东西的将山和就山,“山椒各有飞泉下注,悬为瀑,汇为涧,流为溪沼,随处可通艇筏”。两山之下又有中溪相系挽,溪流自南而入,汇为华胥堂之池,池水北流为十八曲之涧,涧尽汇为桃花潭,潭水再北流环绕园子,“溪流环绕十余里,中为平野,亦复有岗岭、湖陂、林薮、原隰,参错起伏”。登上园中的两处制高点“就日峰”和“云将峰”,即可一览全园所有景致。

既为幻想之园,开阔的空间自非一般私家园林所能比拟了,比如就园桃花潭有二亩见方,潭畔石坡可以容纳上千人,将园至乐湖则有二十亩。园中最为精华的建筑“郁越堂”,是九烟的读书、会客之所。园主人说,这一命名取意佛家圣地北俱卢洲(又名郁单越),那里“万万年青山不改,千千代绿水长流”,端的是“第一好了”之地:“北俱庐,好山水,好楼阁,但快乐,无灾祸。”

九烟的叙述语调,就好像他在写作一篇新《桃花源记》:“山中宽平衍沃,广袤可百里,田畴、村落、坛刹、浮图,历历如画屏,凡宇宙间百物之产、百工之业,无一不备其中者”,园中居民“淳朴亲逊,略无嚣诈,髫耇男女,欢然如一,盖累世不知有斗辩争夺之事焉。又地气和淑,不生荆棘”,他们所住的地方形同一座“莲花城”。[280]

九烟大概用了四年时间,用笔墨完成了这座幻想之园。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这不过是纸上游戏。某一日,好友陆芳辰驾船路过他住的南浔小镇,他赶去船上相见,喝过了酒,他们在船上问卜,运乩祈仙。夜半,沙盘中突然出现一行文字,大意是,专管天下文章的文昌君在昆仑山下听说人间有此园,甚为可爱,也想在天上仿造一座将就园,九烟可为两园主人。

九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试了一次,沙上的文字告诉他们的还是同样的意思。一个大半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人,没有谁赏识过他,没想到天上的仙人赏识他。九烟自此坚信不疑,自己上天后将成为将就园主人,并主管天下文学。[281]

仇英《桃花源图》(局部)

几乎与此同时,九烟还在写作一部叫《人天乐》的传奇。从剧中主角轩辕载的一生遭际来看,九烟是把这部剧当作自传来写的。剧分上、下两部,上半部讲主人公少负才名,早登科第,然而世事巨变,他只得四处漂泊,写作通俗文学、处馆授徒为生。可是他可怜的一点聘资也被小偷盗走了,又遭小人欺谤,他只得携着家人再度流浪,尝尽了人世间的苦难。下半部讲他作了一篇《将就园记》,感动天上神仙,建将就园于昆仑之巅,被封为“将就园主人”,“半世才名、一生清苦”的轩辕子终得人福天报,登入仙班。

剧中的主人公终于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九烟的幻灭之感却越来越强烈了,“园名将就本虚无,天上谁容将就乎?”他借剧中人的口吻说:“我小弟五岳之志,四海无家,不做此游戏,何以逍遥闷怀乎……一般样清风皓月,青山绿水,千金总无价,免向俗人夸,知音寡,将就园且将就些儿吧。”明知此园是幻中之幻,却也期望着有朝一日梦想成真,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假假真真,又有甚人相问?

九烟的好友张潮可谓知其心意,在把《将就园记》收入《昭代丛书》时说,世人造园,惨淡经营,但大多抵不过时间的侵蚀,那园不久就成了野狐出没的废墟。九烟用笔墨营造的将就园,却能不朽,那正来自文字的力量,强劲的虚构也能够产生事实。[282]另一个酷好梦境的朋友董若雨对九烟此举也特别理解,他说一个不经历人生大沉痛的人是不会懂得梦的意义的,“不知者以为九烟居士为游戏,而余知其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