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亨是画家文徵明的曾孙,出生于艺术世家的他写过一本叫《长物志》的奇特的书。在这本书中他以一种闲散的笔调讲述了一种美学生活的经营和操作法则。这本被官方评论家不屑地称为“所论皆闲适游戏之事”“大抵皆琐细不足录”的志书共有12卷,其类目分别为: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杂品之属,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等。细加考量,这些物的种类包括植物、动物、矿物,在用途上则可以细分为艺品、食物、饰物、器物等。在这本书里,这些林林总总的物被一种奇怪的分类方式罗列在了一起。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从生活的层面来看,它们大体上并非日常必需之物,器物不是作为生产之用,食物也不是果腹必需的粮食。这些物,在一开始归类时就没有放置在日常生活的范畴中,所以它们被称作“长物”——多余的物,或者说奢侈的物。
仇英《临宋人画册》之七
如果读过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我们会发现,物的这种奇特的排列方式构成了一种知识,一种从社会公共空间退居到生活私密空间的新颖知识。文震亨用“长物”经营起来的这个世界,大致由这些方面组成:空间规划,器物赏玩,景物观赏,食物(零食)品尝,美观装饰。它不是汲汲于利益增殖的,而是用于观赏把玩的。聚集起这些物,也不是为着现实生计的经营,而是超越于现实蝇营狗苟之上的一种美学生活的经营。这个世俗世界之外的“文雅境界”就像一件华美的袍子,密实的针脚下缝着的全是两个字:无用。难怪乎庙堂之士一说起它总是隐含不屑讥诮之意。
说是无用,但一个时代的文人却要借此建立起他们全部的精神生活。
就说房屋居室布置这样的小事,在文震亨看来却不外是一个“小世界”的营建,足可以投射情感寄寓性命。这个18世纪的室内装潢家以一个艺术家特有的细致和耐心指出,不管是堂屋、亭台还是私房密室,布置都是繁简不同寒暑各异的,即使是图书碑帖、鼎彝之类的古玩,也必须安排得妥帖了才会显出它们各自的价值来。从下面他对坐几、坐具、椅榻屏架的摆放设计到花瓶、香炉和挂画位置的选择,无一不显出他对细节的沉溺和酷好,而这一切设计都可以归结到感官的愉悦上来:把这些“长物”纳入个人的感官世界中,触摸之,赏玩之,渗透之,并以此承载这些“长物”的主人的情感和意趣。
如同进入一个陌生的房间,看着陈设和布置我们已经大致明白了房间主人过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是优雅的,怠惰的。他疏于日常营生的手指白皙而修长。他的脑子和**都有着足够的空闲。屋子的主人或许有时会惊诧于自己这般颓废,但感官与物交会营造的优雅情境已让他欲罢不能,长久以来他就是这般地颓废着并陶醉于这种生活的芳香和糜烂气息。
把生命的重心从世俗的蝇营狗苟中退出,另外建立一个让“性灵”(他们发明了一个多好的词啊)张扬的空间,所谓“闲隐”的意义正在于此。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新的生命活动空间以钟鼎、古玩、书籍、园林、砚、琴、花木、茶酒之类非实用性的物为基础,或者说,是以这些物为感官的延伸、情感的寄寓、生命投注的承载体。当对这些“长物”的赏玩与诵读庄骚、吟诗长啸、饮酒博弈、看书论道一起成为文人雅士们向往的日常生活情状,极力宣扬这种生活模式的《长物志》与《闲情偶寄》《遵生八笺》成为一时之著也就不奇怪了。
从这些17世纪到18世纪风行的畅销读物中看明清文人的生活,真是些会享受的人!高度累积的物质文明使旧有的有钱人家、新进的暴发户和贫寒的书生都在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富足,并在室内设计、世俗消遣和装饰艺术品上追逐着一茬又一茬的时尚。你看他们饮酒,喝茶,沐香,把器官磨砺得纤细而敏感。和妓女交好,躺在不存在的园林里做梦,一人搂一个小姐谈哲学。要不就是做一个小小的闲官,喝一点暖胃的小酒,发点小牢骚,生一场小病,做几篇小品文。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你方请罢我复请。再不济也要弄只装满酒和书的船,东飘西**随水流转。尽管三年一度的上京赶考像间歇性发作的癫痫总让人手足无措,但有了这些小小的乐趣生命总算有了个寄寓的所在,飞扬着不肯安生的荷尔蒙也差堪有了着落。
一种生活形态,究其实质就是人与物的一种关系:人如何攫取物,如何使用、支配物。当文震亨们以这些非实用意义的物(“长物”)构建着一种审美化的文人生活,他们的感官——眼、耳、口、鼻、身、意以及与之相对应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并参与到这种生活的营造中去。不管他们创造了一种如何绮丽的文化,感官世界背后生命的畸变却总是让读史者嗟叹不已。生命的情感有大小,生命的能量与气象有大小,对一朵花、一棵树的关怀总不能与对人的生命的关怀相比,但是,要是热衷于“长物”的他们甘堕小道,就是安于这一花一世界的“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