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徐海,现在胡宗宪要专心对付另一个同乡汪直了。其实胡大帅从来没有把明山和尚这样的小蟊贼放在眼里,他明白自己最大的敌手是汪直,与幕僚们也这样说:“海上贼,惟(汪)直机警难制,其余皆鼠辈,毋足虑。”大帅清楚得很,汪直是海贼王。
这么多年,东南沿海的村镇到处贴满了这样的告示:或有擒斩汪直者,封伯爵,赏万金,授高官。但从没有一个人有本事得到这笔赏金。
胡宗宪早就看清汪直骨子里是个商人,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海上财富帝国毁于战火,早就想好了招抚之计。这也是先前罗龙文献的策。
现在罗龙文已经负气离开,胡宗宪派出蒋洲、陈可愿两位特使远赴萨摩岛,说降汪直。蒋、陈两人虽只是生员,读书人里最末级的功名,舌上功夫却堪比战国时的纵横家。两人代表杭州的胡大帅,对汪直百般拉拢、示好,说只要汪直答应投顺朝廷,海防提督之位当唾手可得。两人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胡大帅已经把监禁在金华府狱中的汪直老母妻儿释放,接到杭州,安顿在了一处干净住宅里,给予极优厚的待遇。胡宗宪打出的这张亲情牌把汪直击倒了。这些年汪直一直以为自己家人受到株连都已遇害,得知他们还在人世的消息,欢喜流泪,觉得自己的这个老乡总督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说起来,这几年汪直的日子也不好过。此时日本已进入战国时代,九州崛起了一个强藩岛津贵久,已经占领大隅、日向等国的大部分,汪直身为“唐人”,他的地盘也在大幅缩水,他早就谋划着把庞大的海上帝国移向别处了。此时胡宗宪抛来橄榄枝,他怎会轻易放过?
汪直告诉两位特使,我本来就没有谋反之心,都是当年俞(大猷)总兵烧我商船,拘我老母妻儿,搞得我待不下去,才跑来此地另立山头。他答应帮助朝廷剿灭为祸东南多年的倭患,“肃清海波赎死命”。
汪直让养子王滶护送两位特使回杭州,并开出了投降的条件:一是解除海禁,恢复海上通商,“通贡互市”,生意大家做;二是授予他海防官职。一句话,他要做个红顶商人。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初,在胡宗宪的热情邀约下,汪直带着千余部众,及四十多个忠心耿耿的日本随从,乘“异样巨舰”抵达舟山外围的岑港。大陆已遥遥在望,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无所依凭的感觉,就好像蛟龙跃出了水潭,老虎离开了山林,他有些后悔了。
如果他预先得悉胡宗宪说过这样的话,“汪直越在海外,难与角胜于舟楫之间,要须诱而出之,使虎失负隅之势,乃可成擒耳”,他还会送上门去吗?
朝廷本来已经批准了胡宗宪的招降计划,兵部要胡督促汪直扫清舟山附近海域的小股海盗,“果海疆廓清,自有恩赉”。但一得知汪直已经带着庞大的船队泊于岑港,顿时慌了手脚,中枢大佬们齐声切责胡宗完,说他的冒失行动将酿成东南大祸。不久,朝旨下,说汪直既称投顺,却挟恶同来,以市买为词,其心实在叵测,要胡宗宪“相计设谋擒剿,不许疏虞,致堕贼计”。
蒙在鼓里的汪直还在写表感谢政府诚意招抚。他通报日本国内近况: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内乱频起,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诸岛不相统摄。他感谢皇上仁慈,宽宥了自己的罪,表示甘愿肝脑涂地,驰驱于海疆,以报主隆恩,当今之计,为消弭祸源,他建议“通关纳税”,说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胡宗宪一次次地催汪直上岸,还让汪直的儿子汪澄写下一封血书,再让老夫人按下手印,说胡大帅待他们如何如何好,要汪直早日归降。汪直接信呵呵地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傻儿子,朝廷还留着你们的性命,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啊!要是我落进了他们手里,你们哪里还会有命!”
话是这么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上岸还真不行了。日本南部九州已渐趋统一,老巢五岛是回不去了,戚继光、俞大猷率领的明军精锐战船也都牢牢地盯着岑港。当胡宗宪再次发出邀请,并答应把指挥夏正送过来作为人质时,汪直同意去杭州了。但他还是留了一手,让在总督府为人质的养子王滶回到岑港。
他是想万一生变,有忠诚能干的王滶坐镇在岑港指挥,谅官军也不敢拿自己怎样。
内心里,他还真没拿胡宗宪当回事。部下劝阻,他竟拿刘项鸿门宴的故事做比,说我天生有做王爷的命(“当王者不死”),即使姓胡的诱我,其奈我何?
11月的某日,汪直入杭州。他受到了老乡胡宗宪的热情接待,住的是高敞大屋,酒是陈年佳酿,坐的是最高级别的车轿。但在三天后,汪直按照约定前去拜会本城另一高官巡按御史王本固时,突遭逮捕。原来,这一切都是商量好的。
被朝廷的无耻行径震惊了的汪直,睁着一对虎目,大吼:“吾何罪!吾何罪!”
他当然是有罪的。外头都在这样说他,“恶贯滔天,神人共怒”。王本固把他的罪状一一罗列出来,上疏要求把他明正典刑:“汪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以中华之意,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寇,比年攻掠,今悔罪以来归,仍挟倭以求市,上干国禁,下毒生灵。”
郑若曾《筹海图编》
胡宗宪倒真的不想让这个同乡因自己而死,他还真的想把汪直收归己用。汪直虽已在押,但他的船队还在舟山外海上呢。胡宗宪上疏请求皇帝,赦免这个前海盗头子。汪直也在狱中上了《自明疏》,希望朝廷许他戴罪立功,剿灭海上诸夷,疏文的最后,他又念念不忘地希望明政府能够开放海禁,通商互市。但此时事态的发展已由不得胡宗宪了,主张禁海的王本固放风说,胡收受了海盗头子数十万两银子的贿赂,并上书弹劾。胡宗宪害怕了,重新上书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称汪直罪在不赦,请皇帝处分云云。
杀,还是不杀?皇帝也在犹豫。汪直在杭州被关了两年多,用官方的说法是“羁养”,也就是说虽然下狱,衣食卧具一直都受优待。
政府使出流氓手段,要把老船主下狱论死,消息传来,坐守岑港的王滶如同疯了一般,一次次向官军发动攻击,要求放还老船主。俞大猷、戚继光两总兵一起合剿,好几次也都吃了败仗。王滶还去日本煽动来更多的流亡武士前来骚扰,东部沿海寇焰比以前更炽十倍,甚至广东、江西的山地间,据说都发现了倭寇。
正当东南各省的倭乱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1559年冬天,对大海枭汪直核准死刑的通知正式下达了,行刑地点是在杭州官巷口的校场。刑前,汪直与儿子汪澄诀别。对这个受自己牵累坐牢的儿子,他一直是很歉疚的。儿子拉着他的袍角,哭得泪人一般,他拔下束头发的金簪交给儿子,不胜怨恨地长叹道:“不意典刑兹土!”
消息传至岑港,被押为人质的夏正被狂怒的海盗们大卸八块喂了鱼。
曾经担任胡宗宪幕僚的郑若曾,在编写《筹海图编》一书时记载了夏正上岛后对汪直说的一番话,郑若曾称夏正为“死间”。“乃以夏正等为死间,谕直曰:“汝欲保全家属,开市求官,可不降而得之乎?带甲陈兵而称降,又谁信汝?汝有大兵于此,即往见军门,敢留汝耶?况死生有命,当死,战亦死,降亦死;战死不若降死,且万一有生焉。”
所谓“死间”,是指抱着必死之心到敌营去使离间计。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著名一计:“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