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梦记(1 / 1)

从陈同手上流传至钱宜的那一卷《牡丹亭》,因时日漶漫,竹纸斜裂,犹有残缺,钱宜非常渴望她和两位“姐姐”为此书所写的评注能够正式面世,毕竟这里面寄寓着她们太多的泪水与欢笑。她认为,这不仅是对逝者的怀念,弥补她未能与她们结识的遗憾,更能够借此使自己成为她们真正的知音。她对丈夫说,当年小青为这本书写过评跋,被善妒的大妇一把火给烧了,只留下凄美欲绝的几句诗,想起来多么可惜。现在我家这本《牡丹亭》,陈阿姊评注了半本,谈阿姊又续写了后半本,但外人都以为是你写的,要是她们地下有知,该有多遗憾啊!她表示,愿意变卖随嫁的首饰珠宝,资助把这部书稿刻版印行于世。她丈夫似乎给说动了。[163]

1693年冬天,这本由三个女人共同创作的文学评论集已经编得差不多了,在正式送交出版商之前,钱宜还想和丈夫一起用谈则的原稿最后审校一遍书稿。那天黄昏,下了一阵雪粒儿,室内空气很冷,为了祛寒,夫妻俩在烛台上温了一壶酒。随着天色在纸页上一点点暗去,气温越来越低,屋外园子里响起了竹枝压折的咔嚓声,钱宜“呀”了一声,抬起头说,这会儿必定下大雪了。推开窗,果然外面大雪纷纷扬扬,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也都粉妆玉砌。吴吴山急奔出门,手里还抓着那本在校改的书稿,就在园中欣喜地张开手臂,临风狂叫,像一个孩子一样。

夫妻俩在雪中追逐打闹着,不知哪个先闻到了一阵焦煳的烟味,回头一看,那烟竟是从屋里飘出。原来就在他们在雪地上忘形之际,室内的烛花爆落纸上,引燃了案上摊开着的那部谈则的原稿。他们大呼小叫着冲进屋里,却找不到可以灭火的东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蹿上来,吞噬桌上的所有物件。还是吴吴山急中生智,一把抓起烛台上温着的那壶酒,哗地洒在桌上。火很快浇熄了,两人却再无玩雪的兴致,等到抖索着手重新点亮蜡烛,这才傻了眼,烧焦的桌子上酒液横流,谈则的那部手稿早就半成灰烬,烛台上的融锡淌下来,与那半部残稿板结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夫妻俩叫来仆人,在花园墙边一棵梅树边挖了一个坑,又找来一幅生绢,把这些残卷全都细心地包裹进去,埋在了树下那个坑里。

在吴吴山和他的妻子钱宜看来,这场火灾实在来得太过神秘与蹊跷,就好像那两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女人故意要让这把火烧起来,以便她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融为一体。第二年,据说这棵梅树的枝干上,出现了一个烧灼过的印记。[164]

1694年初,这部由三个女性共同执笔完成的女性评论集终于面世了。[165]的确,在这个浑然一体的集子里,陈同评的上卷与谈则评的下卷已经难分彼此,钱宜的批注要不是标注了姓名也很难认出,就好像三人的气息、魂魄真的已经在这本书里合而为一了。

吴吴山可能是过于宠爱他的女人们了。他花一大笔银子帮助他的妻子们出版这部书,还是招致了激烈的批评。艳羡者抱着妒意说,一个男人先后娶三个才女为妻,这件事实在过于离奇了,这本书的真正作者说不定不是三个女人,而是吴吴山捉刀提笔自为。的确有一些无良书商,为了增加书籍发行量牟利,常常拼凑杜撰评论,假冒名家的名头刊行于世,不久前曝光的“三先生合评西厢记”假冒汤显祖、徐渭、李贽之名就是一例。对于这些恶意的猜测和怀疑,吴吴山不想解释什么,他只说了一句:“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信不信随你们去吧。”

还有一种刻薄的意见认为,吴吴山这么做,恰恰暴露了他书生呆气过重,被情障目,不顾义理。这种声音主要来自一些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他们引用上古时代典籍《礼记》的话说,女人的声音历来不能出“阃”[166],即使你吴家有如此琴瑟相悦的韵事,也只能关起门来自家说说,何况这个戏里的好多曲文宾白,本来不是适合女人们谈论的,怎么可以刻版流传?

书出版不久,很快就到了这年的元宵节。那天晚上,钱宜在自家花园里搭起了一个祭坛,坛上,供着杜丽娘的一张画像和一枝盛开的梅花。钱宜点起香烛,恭恭敬敬地献上了酒、果品和她们三个女人合著的这部书。同时,她朗读了写给两位“姐姐”的一篇祭文,称自己和她们一样,同是为情所伤的“断肠人”:

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兹辰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怜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

钱宜一板一眼做着这些的时候,她的丈夫带着一种责备的语气在旁边说,你这也太痴了吧,怎么可以把虚构的人物看得这么认真?钱宜说,如果没有生命的自然之物也能被赋予神力,那么虚构的人物也应该有这种力量,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丽娘,又岂是你与我所能定的?吴吴山还想饶舌,却见她泪珠儿唰唰地滚落腮边,竟像是勾起了无穷心事。见她如此模样,吴吴山也就不再言语,由着她去做了。[167]

就在这个花园祭拜的晚上,钱宜入睡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和丈夫一起走进了一个类似剧中“惊梦”发生的花园里。在满园牡丹花令人眩晕的色彩中,她看到了杜丽娘的身影。但当她刚想伸手招呼,花园深处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她的视线也把那个人影给抹去了。她在睡梦中不由得叹息起来,叹息声惊醒了熟睡的丈夫,丈夫唤醒了她。令她意外而又兴奋的是,吴吴山告诉她,他也刚刚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境的地点同样是在红梅观里。这两个相互交叉的梦让他们非常兴奋,再也无法入睡,他们唤来奴婢点起灯,烧水沏茶。吴吴山说,你不是从李姑姑那里学过白描法吗?为什么不把你梦见的那个人画下来呢?于是钱宜画了一个侧首回身、手执绿梅的俊美女子肖像,吴吴山马上叫了起来,说他梦见的那个女人与之非常相像。

吴吴山说,这么离奇的同梦,怎么可以无诗记之?于是钱宜草成一首:“暂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吴吴山看了不住赞叹,也和上一首:“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

后来钱宜把这一夜发生的事记入了《记同梦》一文: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几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燃灯,陈酒果为奠……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已。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已,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168]

钱宜那时还不知道,他们夫妻俩做的同一个梦,实际上是对书中故事的一次下意识模仿。在《牡丹亭》里,丽娘在游园时梦见了情人柳梦梅,多年后的柳梦梅则在一株梅树底下梦见了丽娘,而现在他们又一同梦见了丽娘,这说明他们的生活不知不觉在模仿戏剧,戏已经一点一点渗入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所过的是一种模仿者的生活,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罢了。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之“丽娘小照”

这一同梦感应也使吴吴山相信,杜丽娘或许真有其人,而自己对妻子的责备是不对的。他坦率地向妻子承认了自己的不是。钱宜说,她丝毫没有责备丈夫的意思,只是看到花园里夜来风雨,打落梅瓣无数,突然怅惘莫名。这不禁让吴吴山感慨,这世上,男人女人看待情爱的确不一样。自己也算个懂情的人了,可临到头了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懂过。戏里唱,世间只有情难诉,而他手边的新书里,不知哪一任妻子这样说:“惟儿女之情,最难告人。”

几年后,通过一个叫王晫的老朋友的介绍,吴吴山认识了《幽梦影》的作者、著名小品文作家张潮。张潮被这本三个女人合著的书感动了,把它收录在了自己所编的一套丛书里。他在写给吴吴山的回信中,对三个如此有才的女子先后嫁给一夫表示非常羡慕,说吴兄你真是一个有眼力并且懂得爱女人的人,因为自古才媛不世出,闺阁之中历来是怜才者少、忌才者多。在信的末尾,他提出要以自己的著作相赠,并且言明,单独有一份是给钱宜的,因为这是个值得他尊敬的女性:

小刻数种各奉二帙,一以请正大方,一烦代呈尊夫人妆次。不审先生能不罪其唐突否?[169]

吴吴山在回信中感谢了张潮所赠礼物,说家刻的这本小书,本不足观,承蒙先生谬赞,收到相赠的大作,“与寒荆对诵,殊益惭色”。

张潮回复:

小刻重荷先生及尊夫人赐览,便足为下里巴人生色,何幸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