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一个作家最好的传记乃是由他的作品写成。汤去世多年后,他最成功的剧本《牡丹亭》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演着,当时知识界人士的书房和雅好文艺的深闺女子案头,随处都可见此剧各种版本的刻本,其受推崇的程度就如同18世纪晚期的“少年维特热”之于欧洲。一个叫程琼的徽州女诗人曾经说,闺中女儿家聚在一起做女红,都会带上一本书做安放新样的夹袋,剪样之余又可消遣,一段时间,她的女友们带的全是《牡丹亭》。
尤其对那些长年禁锢在深墙内院的女性读者来说,那个因梦生爱、为爱而死的丽娘更易引起她们的共鸣,她们借由阅读进入的那个虚构世界,至少看起来要比父兄管辖着的现实生活更真实也更引人入胜。正是在对纸页上这些虚构人物的演绎、阅读中,女读者们建构着自己的想象空间,一次次在梦里飞翔与跌落。尽管这样的阅读不无令人愉快处,但如此耗费心力,恐怕要付出致命代价。
前面已经说到,汤显祖在世时就听张大复说起一个叫俞娘的少女,在对此剧的阅读中伤情而死,奇怪的是,此后的数十年间,类似的悲剧故事还在继续上演着。17世纪初叶,一个叫商小玲的杭州女伶在演出此剧第十二出《寻梦》时倒在了舞台上,于众目睽睽之下香消玉殒。1612年,汤的同年兼好友冯梦祯的儿媳、一个叫冯小青的女子也于十八岁的青春年华死于对该剧的阅读。
小青来自素以出产美女著称的扬州城,十六岁那年卖给了前南京国子监祭酒冯梦祯的第二个儿子冯雏为妾,随夫到了杭州,住在西湖边冯家的孤山别墅里。[158]冯雏的正妻是一个出了名的妒妇,她让小青单独住在一幢小楼里,并严厉禁止丈夫去看她。没有人陪的小青只好以写诗、画画打发无聊的日子,好在身边有一册《牡丹亭》,还有一个叫杨夫人的朋友偶尔过来做伴,清冷的日子里总算有些慰藉。后来这位女友也随夫迁去了外地,小青陷入更深的孤独,每晚都在西湖边小楼的一盏孤灯下读着《牡丹亭》。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神志也变得恍惚,每天一早起来就盛装打扮,就好像她的男人马上就会出现。她还在稿边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在死亡来临之前,她模仿剧中的女主人公,请人画下了自己的一幅肖像,端端正正挂在床头,每天以焚香和敬酒献祭于它。据说画家连画了三次,才让她稍感满意。看起来性的缺失已经摧毁了她的精神,让她陷入了不可自拔的自恋。她死后,那位妒妇烧毁了她的手稿,但还是有十一首诗和一封写给女友杨夫人的信保留了下来。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随着这些哀婉的诗句迅速流传,这个芳华早逝的女子很快成了一个传说。坊间有画家竞相提供他们自己绘制的小青画像,据说有不下十五部关于这个不幸女子的剧作同一时期在各地上演,剧名有叫《疗妒羹》《风流院》《春波影》的,不一而足。痴男怨女们还集资在西湖边为她建了一个墓,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称,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小青也像剧中的主角丽娘一样复活了。
但也有人认为,小青不过是好事之徒杜撰虚构的一个人物,钱谦益就是持这种说法态度最坚决的一个,他说一些情教的信徒合谋创作了这则故事,小青的名字,正是“情”这个字的拆解。但一位认识冯梦祯的人证实,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钱谦益是因冯雏妻子的请求,才故意做此伪证的。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有身份的人纳一位同姓女子做妾是犯忌的,钱谦益是在包庇他的朋友对礼教的僭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