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年完成的三十出《邯郸记》,写的仍然是一次梦游。官宦子弟卢生在下榻邯郸城的一家客栈时,一个道士送给他一个魔枕,卢生的后脑勺一挨上此枕,便立刻梦见走进了拥有惊人财产的崔小姐的花园,小姐对他一见钟情,一点也不嫌弃他的寒酸,决定马上嫁给他。他的妻子巨大的财产为他金榜题名铺平了道路,以后的日子里,卢生得中状元,做了高官。他做地方官时用盐蒸醋煮山石的方法开通了黄河河道,做征西大元帅时又出奇计击退了吐蕃兵,他享受了位极人臣者所有的荣耀,后又被权贵宇文融诬陷,流放海南岛,赦免回来后又做了二十年宰相、晋国公,赐地三万顷。故事的末尾,他与皇帝赐给他的二十四个美女一起作乐,放纵情欲,最后在温柔乡里心满意足地死去,临死留下的遗言是:“人生到此足矣,呀,怎生俺眼光都落了。俺去了也。”
明万历吴郡书业堂《邯郸记》刻本,臧懋循订
卢生在睡梦中享尽人间富贵,醒来却发现自己栖身旅店,黄粱米饭尚未蒸熟。送他魔枕的道士——他是吕洞宾的一个化身——告诉他,他在梦中开浚运河、打败强敌这些都是幻觉,他美丽的妻子不过是驴子变的,他的子女只是院子里奔跑的鸡狗。听到这里,卢生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人生眷属,亦犹是耳,岂有真实相乎?”于是吕洞宾把觉悟了的卢生度至蓬莱方丈仙境做了一个扫花使者。
戏中,卢生贬到海南岛受罪那一段,明显是汤把自己流放到雷州半岛的经历给戏剧化了。而从权臣宇文融的身上,老辣的观众还是可以辨认出曾对汤造成巨大伤害的张居正的影子。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汤这个深得引语奥秘的大师竟然让这个发生在8世纪的故事里的人物去谈论11世纪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这个源自唐人李公佐的小说《枕中记》的作品因此也被汤改写成了一出充满着笑声的尖锐老辣的社会喜剧。
汤把这三个新写的传奇与南京太常博士任上修改完成的《紫钗记》合为《临川四梦》,收入《玉茗堂文集》,于五十七岁那年(1606)在南京正式出版。一个尘世之爱的歌唱者,弃绝了原先坚持的一切,把世事当作梦境来写,力图给人生以宗教式的了结,这一转身有着种种不同的解释,或许是出于对时代的失望,或许是殇子之痛(他的长子于1600年以二十三岁的英年早夭),或许与好谈神仙的祖父的影响有关,也或许是一心要拉他入空门的朋友真可播下的种子终于萌动了,但更可能这虚无感与生俱来,对超现实灵境的追踪他一直没有止息过,就好像他二十岁那年所说,这颗心,“终是水云心”。
夏志清教授从人生与时间的关系角度讨论了汤的四梦,认为“四梦”的主题是探讨人在时间摧残下的生存景况。《紫钗记》专注于爱情,“在爱的狂喜中忘记了时间”,《牡丹亭》是向时间挑战的唯一的作品,汤把“超时间、超生命和超死亡的热爱,注入杜丽娘的形体,但爱情只有在未能获得时才像似永恒,一旦爱情正常化了,或是因有了实体的性的拥抱,而减少了相思,那份永恒的感觉像无法继续”。女主角的死与复活,证明爱情打败了时间,但最后她被自己的收获所诱,终究沦为了时间的俘虏。《南柯记》《邯郸记》把情爱放到人生短暂的大前提下考验,是因为他感到了时间的诡诈,转而用传统的宗教方式去逃避时间——“以梦来缩短时间,把生命之短促戏剧化”。这也与同时代人对汤的剧作的评价相当:
玉茗堂诸作,《紫钗》 《牡丹亭》以情,《南柯》以幻,独此(《邯郸记》)因情入道,即幻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