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且尽卢仝七碗茶(1 / 1)

人生多烦恼,怎么办呢?可以喝酒,也可以喝茶。广东潮州人喜欢喝茶,我每次到潮州,朋友带着我去见朋友,总是在喝茶,见你来了,只说坐下,喝茶,慢慢聊。不断有人来,也是坐下,慢慢聊。其间,有人起身,说你们慢慢喝,我先走了。这样来来去去,认识的、不认识的,坐在一起喝茶,云淡风轻。

潮州人喜欢说:“没有什么事是喝茶解决不了的。”在云淡风轻的喝茶之中,世间的沉重,好像随着茶香和水雾袅袅而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很喜欢潮州,倒不是喜欢那里的风景,而是喜欢这种见面就坐下喝茶慢慢聊的风情,喜欢这种把人生的磕磕绊绊消解在泡茶、喝茶中的氛围。

1073年,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有一天病了,不太舒服,坐在家里无聊,更加不舒服,就一个人到西湖游览了净慈、南屏、惠昭、小昭庆这些寺庙。天快黑了,他又去孤山拜访惠勤禅师。禅师请他喝茶,七碗茶下去,病痛居然消失了。

苏东坡写了一首《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

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

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第一句写的是维摩诘,佛教里有名的居士,有一部佛经叫《维摩诘经》。维摩诘虽然身处红尘,内心却早已觉悟,所以,即使生病,也不是真正的病。第二句写的是谢灵运,东晋诗人,醉心于山水,所以,虽然身在家里,其实已然忘家。第三、第四句写虽然我病了,但是并不需要魏文帝的仙药,只要卢仝的七碗茶就可以了。

卢仝是唐朝诗人,他的《七碗茶歌》写出了喝茶的最高境界,被称为茶仙。《七碗茶歌》是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的一段,讲的是喝茶之后的奇妙感受。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第一碗茶喝下去,喉咙感到了滋润。

第二碗茶喝下去,孤单郁闷不见了,喝着茶就算一个人,也好像有老朋友在和你聊天。

第三碗茶喝下去,文思枯竭的人,也能灵感泉涌,下笔若有神。

第四碗茶喝下去,微微冒汗,平生那些愤愤不平的事,都从毛孔里散发了。

第五碗茶喝下去,身体肌骨感到清爽,由内而外都焕然一新,如同新生。

第六碗茶喝下去,身心似乎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能够与神灵对话。

第七碗茶喝下去,感觉腋下徐徐生风,好像要羽化登仙了。

蓬莱山,在哪里呢?我卢仝喝了七碗茶,要乘着清风归去。

唐宋时候,禅院里把七碗茶演化成了一种禅修。我曾去过天台山,在通玄寺的茶室跟着茶师傅学习了七碗茶的喝法。这是一种融合了打坐、呼吸、吐纳的练习。喝七碗茶,慢慢喝,需要将近一个半小时。

天台山的周边有点混乱,但在山间还保留着两三间古朴的寺院,如智者大师塔院、古方广寺,一进去就像到了唐诗宋词里。有些朋友惊讶:“太像京都了。”其实,不是天台山像京都,而是京都的寺院像天台山。当年日本的僧人漂洋过海,来到天台山学习佛法,不仅学会了喝茶,还把天台山华顶上的茶叶种子带回了日本。

中国人经历的乱世太多,那些美好的往事常常湮灭在岁月的蛮荒里。

唐代的赵州禅师在自己的寺院里见到一个和尚,问他:“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和尚回答:“来过。”赵州马上说:“吃茶去。”

又来了一个和尚,赵州又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和尚说:“没有。”赵州即刻说:“那吃茶去。”

旁边主管寺庙里事务的院主很疑惑,问:“师父啊,人家来过,你让他去吃茶,人家没有来过,也叫他去吃茶。这是为什么呢?”

赵州叫了一声:“院主。”院主答应道:“师父,我在。”

赵州接着说:“那吃茶去。”

我老家浙江的方言不说喝茶,说吃茶。从前中国人也不说喝茶,只说“吃茶”。不管是谁,赵州禅师都让他们去喝茶,为什么?也许只有我们去好好喝了茶才知道。又或者,赵州禅师所说的,不过是潮州人的口头禅:“没有什么事是喝茶解决不了的。”

苏东坡在杭州时,三天两头去寺院里喝茶、写诗、读经。那真是一个明媚的时代,有那么多妙人,有那么多值得去花费时间的闲事。

到了荒凉的海南,苏东坡还是喝茶。我特别喜欢他在海南儋州写的一首喝茶的诗《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也有人说这首诗是诗人在惠州写的。是惠州还是儋州不重要,重要的是,苏东坡把喝茶这件日常小事写得意味无穷,并再次引用了卢仝七碗茶的典故。苏东坡在这首诗中反用了卢仝的意思,卢仝说喝到第三碗就能让枯竭的才思重新泉涌,而苏东坡说三碗还不够。苏东坡喝了几碗,不知道。

汲江,就是从江里取水。煎茶,是宋代喝茶的习惯。我们现在是冲泡,而唐宋时期,是煎茶和点茶,煎茶是把茶放入滚水中煎煮。苏东坡这首诗就写了煎茶的过程,煎茶需要用流动的、有源头的活水和旺火来烹煮,于是亲自到江边钓石汲取深处的清水。大瓢把映有月影的江水贮存入瓮,小杓将清水滤净装进瓶内。茶沫如雪白的乳花在煎处翻腾漂浮,煮茶时的沸声好像松林间狂风在怒吼。要达到才思泉涌,好像不能以三碗为限,喝着茶,坐着倾听荒城里长更与短更相连。

杨万里特别喜欢第二句,说七个字却有五个意思,第一是水清,第二是深处清,第三是“石下之水,非有泥土”,第四是“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第五是“东坡自汲,非遣卒奴”。

我特别喜欢最后一句诗:“坐听荒城长短更。”荒城,不一定就是荒废的城市。人世荒凉,哪里不是荒城呢?喝着茶,坐听时间的声音,再荒凉的人世也好像生动了起来,有了些许的暖意。

有一次,我在潮州,那一天夜晚到一点还没有睡,信步到附近的街区闲逛。在一个夜宵店的门口,两个老人居然在下象棋,泡着一壶茶,一言不发,在皎洁的一弯月光之下,想着下一步怎么走。我一个人坐着,看着他们,等他们下完一局,天已经亮了。我想起苏东坡那句“坐听荒城长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