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年轻时在凤翔写过一组过年的组诗，比较完整地呈现了中国人是怎样过年的，也是苏东坡比较早的表现时间虚无感的诗，而且是在过年这样一个喜庆的节日里，特别耐人寻味。中国有五千多年历史，但在岁月动**里，很多精髓、很多韵味、很多节日、很多华美的生活都消失了，好像只有过年从来没有消失过。也许可以说，过年，是一个最简单也最深刻的中国符号，是一个最为中国人普遍接受的中国符号。过年也是一个过程，一个最典型、最集中地呈现中国人生活方式的过程。中国人的文化、信仰、人情世故、衣食住行，都在过年这样一个过程里生动呈现。那么，中国人如何过年呢？各地有各种不同的风俗，细节上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基本的内容是一样的。历代也有很多诗人写过关于年的诗，但最有代表性的是苏东坡的一组写过年的诗。这组诗没有题目，但有一个简单的说明：“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这个说明里点出两点：一是过年的基本流程，包括馈岁、别岁、守岁三个环节；二是苏东坡为什么写这组诗，是因为和疫情下的很多人一样，回不了家。当时是1061年，苏东坡在陕西凤翔当官，而他的弟弟和父亲在京城过年。过年应该回家，但是回不了家，所以，就要写诗来治愈自己。

馈岁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

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

别岁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

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

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

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守岁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第一首写馈岁。“馈”有赠送食物、祭祀的意思。苏东坡第一首诗写的就是馈岁的情况。年底的时候，各种农活都结束了，大家相互帮忙，完成了一年的劳动。这是一段很短暂的时光，人们为了享受共同的快乐，尽自己所能，拿出各种物品，相互赠送，表达感谢之情，也有感谢上天的含义。不管值多少钱，都是心意。富裕的人家，把大鲤鱼放置在盘上，用笼子装着双兔，当作礼物。而贫穷的人家，用的是自己手工做的糕点之类的简单礼物。然后，苏东坡说自己官府的所在地同乡很少，虽然街市上过年很热闹。但当我哼起故乡的曲调，没有人能够听懂。所以，很寂寞。这一首诗写自己独自在异乡过年的寂寞。

第二首写别岁，告别岁月。首先写人与人的告别。老朋友要去别的地方，虽然以后还可以见面，但临别的时候，还是依依不舍。时间和我们分别，一去不复返。我们永远追不上时间。时间去了天涯，也好像水一样永远在向东流。时间不可能停留，一分一秒都不可能。所以，我们和时间告别，要比依依不舍还要依依不舍。怎么办呢？不如一起喝酒吧。东家的酒已经酿好，西家的猪也快要杀好了。今天就好好快乐吧，忘掉一年中的悲哀和痛苦，也没有必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明天就是第二年，又要告别新的一年。一天天一年年过去，留下的是衰老。这首诗写相聚的场面很短，更多的是感叹时间的流逝，因为相聚的目的是和时间告别。

第三首写守岁，要守住岁月。第三首的第一句还是讲时间，时间就像一条蛇，已经钻到深山里去了，尾巴还露在外面。想要拉住它的尾巴，不让它走，但这是徒劳的。它是一定要走的，没有人能改变它的意志，但即使是徒劳，还是要守岁。孩子困了也不愿意睡，深更半夜还在笑闹喧哗。希望早晨的鸡不要鸣叫，更鼓不要再敲。坐得久了，油灯的灯花点点坠落，站起来看到屋外北斗星横斜在天空闪耀。难道明年就不过年了？还不如好好珍惜光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就好好努力吧，不要辜负了自己的青春。

第一，这三首关于过年的诗，对仪式感的东西，写得并不多。苏东坡看重的，不是仪式感，而是心意。过年不一定要有什么固定的仪式，但心意要到。什么心意呢？是感恩。感恩亲人朋友，也感恩上天和大地。过年是岁和年的结合。岁和年，一样是时间概念，维度不一样。岁，原来的意思是木星，后来成为时间的量词，是基于天的时间。年，原来的意思是农作物成熟了，后来也成为时间的量词，是基于地的时间。年年岁岁，是时间的流转，而流转的背后，是天地的化育。

第二，是珍惜。过年是时间的一个节点，一个新旧交替的节点。但事实上，即使不是过年，时间也在消逝。就像苏东坡说的，除夕一过，就是在向新年告别。所以，过年不过是在提醒我们要珍惜时间。

第三，是快乐。时间在消逝，年年岁岁总有生活的艰辛，一年忙到头。过年不过在提醒我们，要停下来休息，好好喝上一杯酒，慰劳一下自己。

这些心意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建立在苏东坡对于时间虚无感的描写之上。“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这几句诗，写出了时间的残酷性：一去不复返。这也是人生的残酷，时间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重复。在不可重复的时间的虚无之中，怎么办呢？苏东坡说：“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除了好好活着，除了从当下马上就努力，你还能怎么办呢？因为不可重复，所以，不要辜负了我们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