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提到了塔勒布“黑天鹅”的概念,这个概念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是在提醒我们:第一,常态的规律靠不住,总有意外事件会打破常态;第二,意外事件的原因,往往超越了我们的认知,很难预测,或者说,就是无解;第三,即使我们预测到了,重要的还是如何面对,就像苏东坡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里说的一样,风雨来了,你没有地方可以躲避,你只能面对。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其实就是在如何面对挫折、如何面对不确定性上体现出来的。而人的成长,也是从面对不可知、不可解开始的,尤其是从面对挫折开始的。每一次的面对,都是一次脱胎换骨。
1079年3月,正在徐州任知州的苏东坡接到了朝廷的任命,要他赴湖州担任知州。这种地方之间的调动,在北宋非常正常。苏东坡像往常一样,在赴任之前,总是抽出时间去看望弟弟苏辙。所以去湖州之前,他去了南都(今河南商丘),和苏辙相聚。
除了和苏辙相聚,顺便又拜访了前辈张方平。当年苏东坡和父亲、弟弟离开眉州,去京城科考,就是张方平的建议,并资助了他们路费。经过扬州时,知州鲜于子骏在平山堂招待他。平山堂是欧阳修修建的。欧阳修是苏东坡一生中重要的伯乐,也是他的老师,已经在1072年去世。苏东坡免不了一番感慨,填写了一首词《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虽然感叹世事如梦,但苏东坡去湖州的路上,绝对不会料想到“乌台诗案”的出现,张方平、欧阳修这两个前辈走过的道路,就是自己的未来。特别是苏东坡,一直被认为是欧阳修的接班人。苏东坡对于自己的未来的想象,一定不会是被贬黄州和儋州,而是和张方平、欧阳修一样,无非是在中央做官,得不到重用,就去地方当官,最后退隐养老,如此而已。这是苏东坡那个时代一般士大夫的标准人生。
到了湖州,苏东坡游山玩水,呼朋唤友,吟诗喝酒。他写了不少诗词,有一首《南歌子·山雨潇潇过》:
山雨潇潇过,溪桥浏浏青。小园幽榭枕苹汀。门外月华如水、彩舟横。
苕岸霜花尽,江湖雪阵平。两山遥指海门青。回首水云何处、觅孤城。
陶醉在湖州清秀的山水之间,苏东坡全然不知道此时的京城正在为他编织罗网。
1079年7月28日,很平常的一天,苏东坡在湖州的府衙上班,突然听说有御史台的官员到了。一个叫皇甫僎的官员带着两名台卒,态度凶横,苏东坡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罪,皇帝派人来赐死自己,吓得不敢出去。他的同事、通判祖无颇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无可奈何,还是出去见一下。”苏东坡又犹豫着穿什么衣服好,因为如果是赐死,就不能穿官服。祖通判说:“还没有定罪,当然是穿官服。”出去以后,祖通判向皇甫僎要文书,才知道不是什么很大的事,不过是要把苏东坡请去问话而已,并没有定罪。事后他回忆:“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孔平仲《孔氏谈苑》)
临走的时候,苏东坡的夫人带着家人出来,哭哭啼啼的。这个时候,苏东坡好像忘掉了恐惧,觉得要安慰自己的妻子。他笑着讲了一个故事,说是真宗年间,有一个隐士叫杨朴,很有名望,皇帝想让他出山当官,就派人去请他。他到皇宫后,皇帝就问他,你走的时候,有没有人为你作诗送别?杨朴说,临走时,我的老妻给我写了一首诗:“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送夫诗》)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又送他回去了。
苏东坡笑着对妻子说:“你为什么不像杨朴的妻子那样,也写一首诗给我呢?”
他的妻子破涕为笑。
我们都是普通人,遇到猝不及防的事都会恐惧。但面对恐惧的时候,有些人会被恐惧挟持,而有些人,如苏东坡,会尝试着摆脱恐惧。
这在心理学上叫“情绪建构”。
情绪并不是天生的,而是我们自己的大脑和文化建构出来的,不能简单地把情绪看作一种本能的、天生的对于世界的反应。比如,有三个人走在树林里,第一个男孩子突然发现了一条蛇,按照传统的情绪理论,这个男孩一定会产生恐惧,由大脑中负责恐惧的情绪产生反应。但事实上,如果这个男孩是学习动物学的,发现这条蛇是没有毒性的,他就不会恐惧,再如,这个男孩会想到后面有两个朋友,或者有一个女孩是他喜欢的,他会想到:如果我表现得很害怕,会被朋友或那个女孩子瞧不起,那么他也会表现出平静的样子。所以,情绪是我们每一个个体自己创造出来的,如果我们去弄清楚这种创造的过程,那么情绪是可以控制的。
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有一个很简单的说法,一般人总认为快乐了就会微笑,但实际上,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心理现象:你微笑了,就会快乐。
当然,在那样一个时刻还能笑出来,和苏东坡长期以来的认知也有关系。苏东坡20多岁的时候,从眉州回京城,经过长江的滟滪堆,这里被认为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一块巨石,来往的船只经常因为遭到撞击而翻船。但苏东坡写了一篇《滟滪堆赋》,反驳这种看法,认为这个危险的地方,其实对于那些船夫来说是好事。因为长江的水,一路浩浩****漫流于平原沙洲,势不可当,忽然到了滟滪堆,好像把万顷之水猛然汇在一个酒杯中,水流暴怒地想要摧毁这块巨石,巨石却岿然不动。水流只好弯弯曲曲从旁边流去,变得平稳。苏东坡总结说:“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事物本来就有这样的规律,因安逸得太久,就会发生变故,而突然遇到的危险,却可以给人更深刻的平安。依照这个说法,推而广之,就可以知道自然不过如此而已。按照这个说法,乌台诗案也不过是苏东坡人生道路上的“滟滪堆”,对于生命的成长未尝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