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我觉得自己比活着的时候更有活力!这是不是很傻?”海伦歪着头看着迪伦,一缕缕金发倾斜地遮住了她那闪烁着活力和欢乐的眼睛。海伦完全变成了痛失爱子时的那个年轻女人,她的思想很快就跟上了。她陶醉于自己的新身体,就这样远离了过去的生活,远离了她依然在世的家人,没有遗憾,也不觉得悲伤。
萨利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迪伦心想。她真希望那位迎灵官现在就能见到她们。
穿越荒原的这一天,她们过得非常愉快。起初,海伦很紧张。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照顾过孩子了,她担心自己忘记了怎么做。孙子和曾孙是不一样的,不是吗?毕竟她并没有见过他们几次。
迪伦唯一做“母亲”的经历,是摆渡存活时间太短,甚至都算不上完整一生的婴儿的时刻,所以她无法给出建议。
“我不知道。”她耸耸肩说,“这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吗?”
“不!”海伦笑着回答说,“我记得自己当时绝望极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和罗伯特在一起,我……”于是她讲起了往事,说自己不小心把儿子忘在杂货店了,在回家的半路上,她才意识到少了什么东西……啊不,是少了一个人。
这个故事引出了另一个故事,然后又引出别的故事。海伦给迪伦讲了她和每个孩子的趣事,这些故事里的各种意外简直和灾难差不多,此外,她还讲了与孙辈的小故事。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自信,焦虑和担忧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
“听起来你是个出色的母亲。”迪伦告诉她。
“什么?”海伦大笑着说,“我刚刚给你讲了二十多个故事,每一个都说明我有多糟糕!”
“这是你谈论孩子的方式。”迪伦回答说,“显而易见,你很爱他们。”
海伦听了这恭维话,笑容满面,精神焕发。
现在,海伦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她兴奋地转向迪伦。
“我有很多东西要重新学习。”她说,“怎么抱他,怎么换尿布。
怎么喂他……”说到这里,海伦突然停了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在薄棉衬衫下面只有一点隆起。“我怎么喂他?我没有母乳!”
“不用担心这个。”迪伦向她保证,“他虽然还是个婴孩,但他也是灵魂。他并不是在人间,所以不需要吃喝。”她怪模怪样地笑了笑,“这意味着你也不用担心尿布的问题了。”
“不必吗?那我就放心了。我很高兴不用做这些事。”她皱起了眉头,“那他是怎么长大的呢?他不吃不睡,靠什么长大?”她看迪伦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他会永远都是个婴儿吗?”
“不会的。”迪伦承诺道,“他会长大的。我之前告诉过你,还记得吗?他的成长在他夭折的时候停止了,但当他与你重逢,便会重新开始。”
“怎么会?”海伦问道,“我不明白。”
“你可以养育他。”迪伦解释道,“用你的爱、你的关心,还有你的智慧。这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在你的指导下,他会成长为一个男子汉的。”
“他真会长大成人吗?”海伦问道,她的眼神暗淡了一些,“他能谈恋爱吗?他能生育自己的孩子吗?”
“他不能生育后代。”迪伦慢慢地说,“家园是灵魂的港湾,但在这里不能创造生命,只有在人间才有这个可能。”
“那他只能孤零零的?”海伦神色忧伤。
“不是的。”迪伦立即答道。海伦的情绪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转变?她感到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脸颊,乌云掠过太阳,偷走了下午的光明,荒原对海伦心境的突然变化做出了反应。“他还有你,等到他的兄弟姐妹穿越荒原来到你们身边,他还有他们。他可以在这里建立新的联系。他可以交朋友,也可以恋爱。”
“但他永远不会有孩子。”海伦替她说完。
“是的。”
“我希望……”海伦咽了口唾沫,眼睛突然闪着泪光,“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也可能是因为有些事我没有做。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采取不同的行动,也许他就能活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能告诉我这件事吗?这是命中注定的吗?这就是命运?是不是无论怎么样,托比都会在那个时间离开人世?还是那天有可能有不同的结果。要是我做了不同的事,他是不是就能拥有完整的人生了?哪怕是半生呢?”
“我不知道。”迪伦诚实地回答。
“真的吗?”
“我不会对你撒谎。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告诉灵魂的,可即便如此,我也会告诉你。但有很多事我确实不知道。我是个摆渡人,我知道的事只够我履行职责。”
“原来了解知识,只是为了需要。”海伦喃喃地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迪伦也笑了笑,她并不明白这个笑话,但见到海伦脸上不安的表情消失了,她松了口气。
“我们在这儿过夜好吗?”她建议道。
她们已经到了山谷的起点。天空中还有一丝光亮,但深谷里没有舒适的地方适合过夜,而且那里地势不平,还可能很危险。迪伦有很多次被茂密草丛中隐藏的岩石绊倒,扭伤了脚踝,所以她很清楚要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下穿越山谷,那样做才明智。
“啊,有这个必要吗?”海伦问道,她若有所思地转向前面的路,“我很想快点到。”
“会的。”迪伦保证道,“但在黑暗中穿越山谷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到明天早上,走起来就容易得多,也快得多。”
海伦的五官皱成了一团,看起来很不开心,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她说,“只是……我在路上多花一天时间,他就得多等一天。”
“他并不知道你要来。”迪伦温柔地提醒她,“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再多等几天,不算什么。”
海伦的脸上掠过惊恐的神色:“那他也不记得我了。”
“他会的。”迪伦说这些话时比她感觉的更加自信。她对婴儿的经验很有限:她把他们摆渡过来,然后交给家园里的司官。她不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孩子们记得什么,又有哪些记忆会褪色。
“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纽带……”
“那种纽带是深入灵魂的。”海伦喃喃地说。
“是的。”迪伦表示同意,“他的生命之火来自你。即使他不记得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也会记得你的。”
“你真这么以为?”
“是的。”
海伦满意地笑了笑。她环顾四周,山谷的入口像碗一样,大地似乎在从四面八方催促着她们前进。这里几乎没有树,也没有从地里伸出来的巨石。而整个上午和下午早些时候,那些石头害得她们绕来绕去,不得不采取蜿蜒路线前进。
“在星空下过夜吗?”海伦猜测道。
“不。”迪伦露出一丝揶揄的微笑,“没看见吗?再仔细看看。”
海伦向四下里张望,目光扫过绿植。
“我应该看到什么?”
迪伦走到海伦身后,把手放在海伦的肩膀上。她把灵魂转向左边的斜坡,指向山上。
“看到了吗?”
“好像……没有?等等!”海伦发出一阵大笑,“我看到了。啊,太可爱了。”
往山上几百英尺,有一座小小的石头建筑,石头表面几乎爬满了苔藓。石屋里只有一个房间,门和一扇小窗占据了整个建筑的正面。
一株杜鹃花长在建筑的东南角旁,屋顶虽然还完好无损,但已经被茂密的杜鹃花的枝条所占据。
“这房子很简陋,”迪伦警告说,“但里面有一张床,黄昏时,到处都会弥漫着杜鹃花的香味。在里面休息很不错。”
“我喜欢杜鹃花!”海伦惊呼道。
一时间,她忘记了儿子还要再等几个小时,动身上山朝小屋走去。
迪伦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由着海伦走进屋内。
她希望她对海伦所说的关于她儿子的话是对的。托比在托儿所等了这么久,迪伦希望这次团聚能完美无缺。这是为了海伦,也为了托比,但主要是为了萨利,毕竟萨利为这次团聚等了很久。她所等待的时间其实比这两个灵魂都长。海伦之前并不知道有人在等她,而托比仍然不知道母亲就要来了。
很快萨利就能拥有她一直梦想的大团圆结局了。
迪伦盼着她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她走近小屋,把头探了进去。海伦正坐在**,呼吸着花香。
灌木丛中鲜花朵朵,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芬芳了。
“太棒了。”她说着睁开眼睛,朝迪伦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她惋惜地看了一眼她坐着的床,“可惜这里太小了。”
小屋里没有其他家具。
“你睡那张床,”迪伦催促道,“那里舒服。我坐在门口就行。”
“是为了保护我吗?”
“没有什么好防范的。”迪伦向她保证道,“我只是喜欢看着其他灵魂经过。”
其他灵魂,以及他们的摆渡人。一般来说,摆渡人会完全专注于自己负责的灵魂,但有时他们也有机会对视一眼或挥挥手。也许还会聊上几句,甚至有机会体验片刻的亲近。
“你能看见他们?”海伦问道。
她站起来,从迪伦的肩膀上往外看。迪伦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她那个版本荒原的青翠乡村。
“我看得到。”迪伦答道,“这和我看见你不一样。我可以离开你的荒原,看到荒原真实的面貌。在那里,灵魂并不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几乎是透明的,像幽灵一样。”
“我的荒原?”
“这片荒原是你的,只属于你。”迪伦解释道,“这里应该是你熟悉的样子,能带给你抚慰,是一个能让你接受死亡并准备继续前进的地方。这样一个地方,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
“那么,有的人……比如说加拿大人,就会看到……”
“很多雪。”迪伦确认道。
“我喜欢雪。”海伦笑了。
迪伦皱起眉头:“那很冷。”
“你堆过雪人吗?”
“没有,从来没有。”
“下次你应该试试看,也可以丢雪球。啊!”海伦拍起手来,“还可以印雪天使!”
“那不是要躺在雪地里?”迪伦问。
“你可以试试看。”海伦坚持说,“相信我。”
“好吧,我会的。”
“很好。”海伦满意地继续从门口往外看,“知道这里有很多灵魂,却又看不见他们,感觉有点毛骨悚然。”她倒抽了一口气,突然显得惊慌失措。“现在这里有吗?”
“没有。”迪伦摇着头回答,“这是我的空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落脚点。”
“啊,那太好了。”
“你应该休息一下。”迪伦指着床建议道,“要是我们的速度够快,也许明天就能穿过山谷,并且到达湖对岸。”
“还有个湖?”
“那里还有艘船。”迪伦向她保证,“那个地方很美。宁静,平和。你可以在湖里游泳,游完后,你会感到自己恢复了活力。那感觉就像……”
“重生。”海伦替她说完。
“没错。”
“听起来不错,我很期待。”
海伦重新坐在**,过了一会儿,她躺在被子上。她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身体十分松弛。看到她松弛下来,迪伦很高兴,她在门口坐下。
她喜欢这样。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她可以放空自己。在这个时候,她不需要回答问题,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做一个好伙伴。在这个时候,她可以做自己。
她把目光投向真实的荒原,注视着一队队这么晚仍在赶路的摆渡人和灵魂。她从一个摆渡人望到另一个摆渡人,每次有摆渡人也望着她,她都感到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把他们联系起来。但她并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也许他……在那里!
崔斯坦正飞快地走下山,他的灵魂是一个大约8 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迪伦注视着他,等着他注意到自己。她的胸口竟然有些异样的憋闷。他知道她的空间在哪里,也知道她在荒原上的所有休息点。根据经验,她知道他会在那些地方寻找她,就像她也在寻找他一样。
她注视着,等待着。
崔斯坦从她身边走过,却没有转过头来。
迪伦无法呼唤他,毕竟他的灵魂就在他身边,但她一直凝视着他,心里既惊讶又刺痛,因为他是故意避免哪怕是片刻的眼神接触。他知道她在那儿,她对此很肯定。
崔斯坦的休息点和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再往下一点。那儿离山谷的入口很近,很快就将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阴影里。他催促小男孩进屋,还生了一堆火,她可以从门口看到他被照亮了的剪影。
他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不理她?
她回想起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没有任何异样。当时崔斯坦帮了她,救了她,她这才没有被乔丹重伤。现在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这完全说不通。
迪伦坐在那里看着崔斯坦的休息点,周围的夜色逐渐加重了。
她等着他走到门口或窗口,向他挥手或微笑,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姿态,也是表示他知道她就在那里,表示他并没有冷落她。可惜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当第一颗星星在天空中闪烁时,迪伦站了起来。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内疚地瞥了海伦一眼,只见灵魂依然仰面躺在**,闭着眼睛,好几个钟头以来,她一直都是这样。也许她是在计划自己和儿子将来的生活。即便迪伦溜走几分钟,她也不会注意到。
迪伦小跑起来,从她的休息点跑到了崔斯坦的休息点,她突然发现还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是其他摆渡人,迪伦没有理会他们,不想看到他们可能露出的不赞成的表情……甚至是同情的表情。
有没有人看到崔斯坦冷落她?这很尴尬,让迪伦内心那块受伤和愤怒的小煤块炽热地燃烧着。
“崔斯坦!”她气冲冲地喊着他的名字,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让他一个人听到,却不会打扰他的灵魂。如果他在听的话,她等待着他的回答,时间随着她怏怏不快的心跳流逝着。她等着他回话,或是出来与她见面。
可惜什么都没有。
“崔斯坦!”这次她叫得更大声了。声音大得足以让屋内的灵魂大声问道:“是谁?”
“什么人也没有。”崔斯坦低声回答道,“别担心。”
什么人也没有?迪伦惊诧地盯着空****的窗户。她不能进去,那是违反规定的行为,哪怕只是尝试,也会受到惩罚。而且,她真的不知道她是否能以这种方式侵入崔斯坦的空间,即使是他邀请了她,但他现在肯定没有发出邀请。
“崔斯坦,发生什么事了?”她不能就这么夹着尾巴离开。一方面是因为她太骄傲了,而且她能感觉到其他摆渡人在背后盯着她,他们的目光灼人。此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无法相信崔斯坦会对她如此冷漠,她仍然相信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这样的信心在逐渐缩小。
“迪伦,你还是走吧。”她听到了崔斯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门口。他愁眉苦脸,双手插在口袋里问她:“你的灵魂在哪里?”
“她很安全,我只离开她一会儿而已。”
“你根本不应该离开她。”
迪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天你来帮我,不是也离开过你的灵魂?”
“那是个错误。”
迪伦把头歪向一边。不对劲。崔斯坦靠在门框上,他的肢体语言非常僵硬,声音也很冰冷,这不正常。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她说。
“完全发自真心。”
“但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迪伦……”
“好吧,我走。”她还能怎么办呢?她是断言海伦很安全,但她还是开始为自己离开海伦而感到提心吊胆,一股瘙痒感刚在她的皮肤下方乱窜,要她立刻回到自己的灵魂身边。
“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改变了。”迪伦喃喃地说,“肯定出事了。
你根本不是原来的你。”
崔斯坦没有否认,但他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表明迪伦是对的。
他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直到她不得不转过身,回去找自己的灵魂。
她回来后看到海伦正坐在**等她。她看了一眼迪伦的神情,便站了起来。
“一切都好吗?”她问道。
“当然。”迪伦愁眉苦脸,强挤出这些话,“我只是在欣赏夜空。”
海伦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灵魂很清楚自己听到的是谎言,但过了一会儿,她耸了耸肩。
“你应该躺下。”迪伦建议道,“休息一下。”她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跟人谈话。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以每小时一千英里的速度翻转着,她灰心丧气,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无精打采。
“我不累。”
“明天我们还要穿越山谷和湖泊。”迪伦提醒她,“这样你就可以在太阳落山之前和你的儿子团聚了。但那是很长一段路。”
她的话起效了。提前一天和托比团聚是那么有**力,海伦躺在**,闭上了眼睛。迪伦松了一口气。她悲伤地噘起嘴,眉毛拧在一起。她盘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粗糙的石墙深深扎进了她的后背,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崔斯坦对她如此冷漠。
一定出事了。肯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