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有一个同伴[1]陪我钓鱼,此人来自城的另一头,他穿过村子来到我家。我俩一起钓鱼,犹如共进午餐,也算是一种社交活动吧。
隐士: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现在怎么啦。3个小时了,我都没听到什么,就是香蕨木上的蝉鸣也没听到。鸽子全都安睡在鸽棚里,一点扑棱声音都没有。此时此刻,林外吹响,是否是农民午休的号角?农夫们将纷纷回来,吃煮咸肉和玉米面包,喝苹果酒。人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不吃不喝,也就用不着工作,我不知道他们收获了多少。谁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狗吠得让人无法思想。啊!还有家务!还要擦亮什么鬼门把,天气这么明媚,居然要待在家里擦浴缸。真不如没有家。还不如住在空心树里,这样也就免去了早上的拜访和晚上的宴会!只有啄木鸟的啄木声。啊,那儿人群蜂拥,太阳酷热;在我的眼里,这些人过于世故,不适合我的生活。我有泉水,架子上还有一块黑面包。听!我听到了树叶沙沙作响。这是一只饿慌了的狗在本能地进行追逐,还是一头迷了途的猪在到处寻找出路?据说这头猪跑进了这片森林,下雨后,我还见过它的脚印呢。它急速向此奔来,连我的漆树和多花蔷薇都颤动起来了——嗯,诗人先生,是你吗?你觉得今天这个世界怎么样?
诗人:瞧这些云,悬得多高啊!这是我今天看到的最伟大的景象。这些云古画里见不着,就是在国外也看不到——除非到了西班牙海岸。这是真正的地中海天空。我想既然要谋生,而我今天又没吃东西,我还不如去钓鱼。这是诗人最好的工作。这是我学会的唯一手艺。走吧,我们一起去吧。
隐士:遵命。我的黑面包也要吃完了。我很乐意现在就跟你去,但是我正要结束一个重要的沉思。我想这个沉思已近尾声。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吧。但是为了避免彼此耽搁,你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去挖些鱼饵。这一带的土地从没施肥,因而鱼饵难得一见,这玩意儿几乎要绝种了。可以说,挖鱼饵之乐不亚于钓鱼之乐,尤其是胃口还不太好的时候;这些乐趣今天就归你一人享受吧。我劝你带上铲子,到那边的落花生丛中去挖一挖,在那儿,你会看到狗尾草迎风摇曳。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在草根中好好找一找,就像锄草一样,那么你每翻三块草皮,就一定会找到一条蚯蚓。如果你想走得更远一点,那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因为我发现,好的鱼饵的增加,几乎总是跟距离的平方保持一致。
隐士独白:让我想想,我想到哪儿了?我想我的想法大致如此,世界的前景就是这样。我是应该上天堂呢,还是应该去钓鱼?假如我马上结束这一沉思,难道还有什么美妙的机会吗?刚才,我差一点融入万物的本体,这种经历我一生当中还没有过。恐怕我的思想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有用,我愿意吹笛子,把它们召回来。思想向我们召唤的时候,我们却说让我们想一想,这样做聪明吗?我的思想已无迹可寻,我再也找不到出路了。我现在想的是什么?这一天雾蒙蒙的。还是试试孔夫子的三句话吧,或许还能恢复刚才的思路。我不知道这是一堆垃圾呢,还是发芽时的狂喜。备忘录:这种机会只有一次。
诗人:怎么样,隐士,是不是太快了?我刚好捉到13条整的,还有几条残缺不全的或尺寸太小的,不过用它们钓小鱼也还凑合;它们还没有塞满鱼钩。村子里的那些蚯蚓太大了,一条银色小鱼可以饱餐一顿,而没有碰到鱼钩。
隐士:好吧,我们动身吧。我们到康科德去怎么样?如果水位不高,我们可以在那儿好好玩一玩。
为什么构成这个世界的,偏偏是我们看到的这些东西?为什么做人类邻居的恰恰是这些禽兽?仿佛天地之间的空隙,只有一只老鼠可以填充。我想皮尔贝之流[2]将动物用得棒极了,因为在他们的笔下,一切禽兽都变成了驮兽,背负着人类的一些思想。
在我家出没的老鼠并不是平常的那种,据说那种老鼠是从国外引进的,而光顾我家的老鼠却是土生的野鼠(Mus leucopus),村子里见不着。我送了一只给一位著名的博物学家,他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造房时,就有一只这种老鼠来到我的屋下给自己筑巢。我的第二层楼板还没铺好,刨花还没扫掉,它就跑到我的脚下把面包屑吃完,每到午饭时间,它就会出来。这只老鼠或许以前从未见过人,时间不长,它就跟我熟悉起来,它会跑到我的鞋上,蹿到我的衣服上。它可以三下两下、轻而易举地爬到屋的两侧,像一只小松鼠,就连那个动作也跟松鼠的一模一样。后来有一天,我把胳膊肘撑在凳子上,它蹿上了我的衣服,沿着我的袖子,围着我盛饭用的纸,绕来绕去。我一会儿把纸缩回来,一会儿又把纸伸到它面前,跟它玩起了捉迷藏游戏。最后,我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块奶酪,于是老鼠跑过来,坐在我的手心里,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吃完之后,它像一只苍蝇,擦擦脸,舔舔爪子,然后扬长而去。
很快,一只东菲比霸翁鸟来到我屋中筑巢,一只知更鸟来到我屋边的松树上栖居,寻求庇护。到了6月,就连十分怕羞的鹧鸪(Tetrao umbellus)也带着它的幼雏,飞过我的窗口,从屋后的森林飞到屋前,像只老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叫着它们,它的所作所为证明,它真是林中的母鸡。只要你一走近,母鸟就会发出一个信号,于是幼雏们一哄而散,仿佛给一阵旋风刮跑了,它们真像那枯枝败叶,许多游客一脚踩在雏鸟当中,就听老鸟呼的一声飞出,发出焦急的呼唤,那声音像猫叫似的,只见它拍动着双翼,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此君没有意识到,周围竟是一群小鸟。有时候,母鸟会在你面前打滚、旋转,弄得羽毛一片蓬乱,使你一时看不出这是什么动物。小鸟们则静静地平蹲在那儿,通常把头埋在一片叶子下,只听母鸟从远处发出的呼叫,就是你走近了,它们也不会跑,从而使你看不出它们。你甚至会踩到它们,眼睛还盯着看了一会儿,可就是没有发现踩的是什么。有一次,我张开手掌,将它们放到手上,于是它们静静地蹲坐在那儿,既不害怕,也不颤抖,因为它们只听自己的母亲和本能。这种本能真完美,有一次,我把这些小鸟又放到了树叶上,其中有一只不小心歪倒了,10分钟后,你会发现这只小鸟的姿势和别的小鸟的一模一样。它们不像别的小鸟羽翼未丰,而是发育良好,甚至比小鸡还要早熟。它们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表情既成熟又天真,令人难忘,似乎所有的智慧都反映在这双眼睛上。它们体现的不仅仅是婴儿期的纯洁,还有经验净化过的智慧。这种眼神不是鸟儿生来就有的,而是和它所反映的天空同样久远。森林中还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瑰宝。游客也很少看到这井水般清澈的眼睛。到了这种时候,无知或鲁莽的猎手常常射杀它们的母亲,从而使这些无辜的幼雏成为某个觅食的野兽或鸟儿的牺牲品,要不它们就会和枯枝败叶渐渐混在一起,彼此不分。据说一只老母鸡孵下一窝鸡雏后,只要稍有惊动,这些鸡雏就会四散奔逃,就此失踪,因为它们再也听不到母亲呼唤它们的声音。这些鸟儿就是我的母鸡和鸡雏。
令人惊叹的是,有许多动物隐居在森林之中,自由、奔放,而且还到小镇附近去觅食,除了猎手,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在这里,水獭生活得多么僻静啊!它一直长到4英尺,像个小男孩那么大,或许还没人见过它呢。从前,我在屋后的森林里见过一群浣熊,即使现在我在夜里还能听到它们的嚎叫声。通常我种植之后,中午在乘凉的地方休息一两个小时,吃顿午饭,然后再到一个泉水旁去读会儿书。这座泉水是从附近的布里斯特山下流出来的,离我的田地有半英里,附近的一个沼泽和一条小溪都源于此泉。要想到达此泉,你得穿过一连串草木丛生、幼松密布的洼地,然后进入沼泽周围一片更大的森林。森林某处,矗立着一棵五针松,枝荫覆盖,十分幽僻,地上有块干净而坚实的草皮可以坐。经过挖掘,我挖出了一口井,井水偏灰但不失清澈,即使把吊桶放下去,井水也不至浑浊。仲夏时节,湖边太热,因而我每天来此汲水。长来此处的还有山鹬,带着它的一群幼雏,到泥土中去寻食蚯蚓,母鹬沿着泉边飞翔,离幼雏只有一英尺高,而幼雏则成群结队地在下面追随;但是后来,母鹬发现了我,于是离开它的幼雏,绕着我盘旋起来,越飞越近,飞到四五英尺的时候,它装成折断翅膀和腿的样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让它的孩子们逃生,而这些幼雏已经按照它的指令,排成单列,叽叽喳喳地尖叫着,穿过了沼泽。有时候,母鸟没见到,雏鸟的叫声就已听到了。斑鸠也会坐到泉水上面或者在我头顶上柔和的五针松树间盘旋,从一棵树枝飞到另一棵树枝;而红松鼠则从最近的树枝上跃过来,对我特别亲近,也特别好奇。你只需在森林中找一块迷人的地方,静静地坐一会儿,用不了多久,森林中的各种禽兽就会轮流出现,一一展现在你的面前。
我也见过一些不太平和的事件。有一天,我去我的堆木场或者说树桩堆放场,看到两只大蚂蚁,一只是红的,另一只是黑的,黑的大多了,几乎有半英尺长,它们正在进行残酷的搏斗。一旦交上手,它们就谁也不肯放松,挣扎着,决斗着,在木屑上不停地打滚。再向远看,我惊奇地发现,木屑上布满了这种斗士,这绝不是决斗,而是一场战争,是两个蚁族之间的战争,红蚂蚁总是跟黑蚂蚁斗,而且常常是两个红蚂蚁斗一个黑蚂蚁。我的堆木场上,高低布满了这些密尔弥冬人[3],已死的和将死的散了一地,有红的,也有黑的。这是我所见过的唯一的一场战争,也是激战犹酣时我所踏上的唯一的战场;这是一场自相残杀的战争,红的一边是共和派,黑的一边是帝国派。无论是哪一边,这都是一场殊死搏斗,然而我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人类作战时,打得就没有这么坚决。在阳光明媚的山谷,在木屑堆中,我看到一对斗士死死地抱住对方,现在正值中午,它们准备打到太阳下山或生命终结。那红色的斗士,身材虽然较小,却像个老虎钳死死咬住对方的脑门儿,虽然在战场上被掀倒,但还是紧紧咬住对方的触须,而另一根触须已经被它咬断了;而黑蚁呢,则更强壮一些,左右夹击,等我走近一看,红蚁的好些部分都给啃掉了。它们拼命死打,比斗牛犬还要厉害。双方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很显然,它们的战斗口号是:不战胜,毋宁死。与此同时,从这个山谷的高坡上,下来一只孤独的红蚂蚁,情绪激动,要么它已经干掉了对方,要么它还没有参加战斗,看样子像是后者,因为它肢体完整,它的母亲想必吩咐过:要么扛着盾牌回来,要么战死,躺在盾牌上由别人扛回来[4]。要不它就是一位阿喀琉斯[5],独自发着怒气,现在跑来搭救他的好友普特洛克勒斯或为他复仇。它远远地看到了这场不公平的战争,因为黑蚁的个头几乎是红蚁的两倍。于是它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跟前,在离这帮斗士半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并做好防范准备;然后,瞅准机会,它一纵向黑蚁扑去,从右前腿的跟部开始了它的军事行动,任凭敌人攻击自己的任何一个部位。三只蚂蚁为了生命纠合在一起,好像是新发明的一种黏合剂,使得铁锁和水泥相形见绌。此时此刻,倘若我看到在高耸的木屑上,排列着各自的乐队,吹奏着各自的国歌,为落后者打气,给临死者以安慰,我也不以为奇。我自己也很激动,仿佛它们就是人类。你对此想得越多,就越觉得人蚁之间没什么区别。无论就参战人数而言,还是就战场上所体现出来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而言,在美国的历史上,至少在康科德的历史记载中,没有一场战争是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论参战人数与伤亡情况,这俨然是一场奥斯特里茨之役或德累斯顿之役[6]。康科德之战[7]算什么!爱国者中两人捐躯,而路德·勃朗夏尔受了伤!而为什么在这儿,每一只蚂蚁都是一位布特里克,高声呼唤:“开枪,为了上帝,开枪!”成千上万只蚂蚁和戴维斯与霍斯默一样,捐躯战场。这儿没有一个雇佣兵。我深信,它们是为了原则而战,就像我们的祖先,并非只是为了免去那三分钱的茶叶税。对于参战双方而言,这场战争的结果关系重大,令人难忘,就像我们的邦克山之战一样。
刚才,我对三只蚂蚁在木屑上的激战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此刻,我把这块木片拿回家,放在我窗台的玻璃杯下,想看一看最终结局如何。我手持一面放大镜,先看了看最先提到的那只红蚂蚁,看到它虽然拼命奋斗,咬住对手的前腿,并且已经咬断了它剩下的触须,但它自己的胸脯却给完全撕碎了,从而使自己的内脏暴露在黑武士的威胁之中,黑武士的胸铠太厚实了,它无法穿透;这只受伤惨重的蚂蚁,深红色的眼珠发出凶光,这种凶光只有战争才能激起。它们在杯子下斗了半个多小时,等我再去看的时候,黑武士已经使两个对手身首异处,然而那两个仍然活着的头颅不失刚毅,紧紧地咬住它的两侧不放,就像马鞍两侧悬挂的两个战利品。黑蚂蚁已触须皆无,腿也只剩一点残余,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伤痕,然而它仍进行微弱的努力,想甩掉这两颗头颅,后来,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它终于成功了。我提起了杯子,于是它一瘸一拐地爬过了窗台。经过这场战斗,它最终能否活下来,在某个巴黎荣誉军人院中度过余生,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至此以后,它已成就不了什么大事。我一直不知道哪一方胜利了,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起因,但是看了那一场尸体陈地的恶战之后,我一整天都心绪不宁,一会儿感到刺激,一会儿又感到痛苦,仿佛在我门口厮杀的是一场人类恶战。
科尔比和斯宾塞告诉我们,蚂蚁大战一直受到人们的推崇,大战的日期也有所记载,不过他们说,现代作家当中,唯一目睹过蚂蚁大战的只有胡伯[8]。他们说:“在一棵梨树枝上,大蚂蚁和小蚂蚁之间发生了一场恶战,对于此战,埃涅阿斯·西尔维乌斯[9]做了详细的描述,并在后面加了一句,说‘此战发生在教皇尤金四世统治时期,观战人为著名的律师尼古拉·庇斯托利恩西斯,此君对整个大战做了极为忠实的描述。’奥拉乌斯·玛格纳斯也曾记载过一场类似的大战,在这场大战中,小蚂蚁胜利了,据说它们只掩埋了同伴的尸体,而弃大蚂蚁的尸体于不顾,听任鸟类的啄食。此事发生在克里斯蒂安二世[10]被逐出瑞典之前。”我所目睹的这场战事发生在波尔克总统[11]任期内,韦伯斯特的“奴隶逃亡法”通过之前五年。
许多村中老牛,原本只配在储存食品的地窖中追追东方泥龟,此刻却也背着主人跑到林中来,它们一会儿嗅嗅老狐狸洞,一会儿又嗅嗅土拨鼠洞,但是它们腿脚不利索,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领它们到林中来的,也许是些杂种狗,这种狗个头矮小,动作敏捷,在林中穿来穿去,它们来了之后,林中的动物自然会感到一阵恐惧。此时此刻,这头老牛远远地落在了向导的后面,正在这时,一只小松鼠看到了它,于是连忙爬上树,对它打量了起来,而它则像狗一样,对着小松鼠狂叫起来,然后迈开步子,前去追赶,它那笨重的躯体将灌木全都压倒了,而它还以为是在追赶一只迷了路的跳鼠。有一次,我惊奇地看到一只猫漫步来到石头湖滨,因为它们难得离家这么远。看到我,猫也吃了一惊。然而,这只成天躺在地毯上的家猫,此刻却出现在林中,悠然自得。从它偷偷摸摸的狡猾样儿来看,它比林中的常住动物更适合这儿的环境。有一次,我在林中采浆果,碰到一只猫带着一群小猫,野性十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些小猫一个个弓起腰,恶狠狠地对着我乱叫。几年前,我还没有搬进林中的时候,在离湖最近的林肯乡有一个农庄,即吉列安·贝克先生农场,有一只所谓的“长翅膀的猫”。1842年6月,我特意去拜访她(我不知道这是雄的还是雌的,所以用了女性这一常见称谓),可她却照例到林中猎食去了,但是她的女主人告诉我,这只猫是一年多前的4月来到这一带的,最后由他们收留;这只猫的头有点暗棕灰色,喉咙那儿有一块白点,脚上也有一块白点,尾巴毛茸茸的,像只狐狸。到了冬天,毛发越长越密,沿两侧垂下来,形成10到12英寸长、2英寸半宽的带子,下巴上长的长毛犹如一副防寒用的暖手筒,上面比较松散,下面则错综缠结,犹如毛毡。到了春天,这些附属物就会脱落。他们给了我一副她的“翅膀”,这些我至今仍保存着。这副翅膀上没有薄膜。有些人认为这是一只飞松鼠或其他野生动物,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根据博物学家的说法,貂与家鼠**,生出了这一多育杂种。如果我养猫的话,这倒不失为一种好猫;既然诗人的马能够插翅而飞,那么为什么诗人的猫就不能插翅而飞呢?
到了秋天,潜水鸟(Colymbus glacialis)照例跑来了,它在湖中褪毛,洗澡,我还没有起床就已听到了它在林中发出的狂笑。一听说它要来,磨坊水池的猎手们一个个严阵以待,他们提着猎枪,拎着子弹和小型望远镜,三三两两,或乘马车或步行,全部出动。他们像秋叶一样,沙沙穿过森林,一只潜水鸟至少有10个猎手对付,有的驻扎在湖的这一边,有的驻扎在湖的另一边,因为这只可怜的鸟儿不可能无所不在;如果它从这边潜水入湖,就必然从另一边露面。但是这时,10月的秋风吹起,树叶沙沙,水面波动,到了此刻,就是你用望远镜去搜索水面,让枪声在林中回**,也听不到潜水鸟的声音,看不到它的踪迹。波涛涌起,浪花飞溅,为各种飞禽提供了天然的保障,我们的猎手们只好空手而返,回到镇子上,回到自己的店铺里,去做那没有做完的事。但是他们得手的机会还是不少的。每当我大清早去汲水,就会看到这只高贵的鸟儿,从我的小湾那儿游出,相距不过数杆。如果我驾船去追它,看看它如何应付,它就会一头扎到水里彻底消失,直到下半晌,才又见到它。然而到了水面上,它就远非我的对手了。它常常在一阵雨中离我而去。
10月的一个下午,风平浪静,我**起双桨,泛舟于湖的北岸,因为正是这种日子潜水鸟才会在湖面出现,就像马利筋的绒毛,我在湖面上四处寻找潜水鸟,却丝毫不见踪影,猛然间,一只潜水鸟从岸边出现,向湖心游去,离我只有几杆,它大声狂笑,吸引我的注意。于是我划船追去,它却潜入水中,等它再次游出水面,我们靠得更近了。它再次潜入水中,但是我却算错了它游行的方向,等到它这次浮出水面,我们相隔达50杆,由于我的失误,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这一次,它放声大笑,笑声不断,当然,这一次它笑得更有理由了。它或沉或游,十分灵巧,我想离它6杆远,但却无法办到。每当它游出水面时,它的头就会左旋右转,冷静地观察水面的情况,显然是想选择前进的路线,等到下次露面时,眼前的水面就会最宽、离船也最远。真惊人,它这么快就做出了决策,并将其立即付诸行动。它很快将我引到湖面最宽的地方,这样我再也不能追逐它了。它的脑中在盘算着,而我也设法揣测它的想法。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棋局,一人一鸟,在水面如镜的湖面上对弈起来。突然间,你的对手将棋子下到了棋盘底下,问题是你得知道它在哪儿露面,从而将你的棋子放到离它最近的地方。有时候,它会在我的对面猛然露面,显然是从我的船下穿过的。它的一口气真长,又不知疲倦,就是游得再远,它也不用歇息,马上又可钻入水中;湖水很深,湖面如镜,潜水鸟像条小鱼急速游行,任你智慧再高,你也想不出它游得多深,因为它有时间,也有这个能力,就是再深的湖底,它也能畅游自如。据说在纽约的湖中,水深80英尺的地方,钓鳟鱼的钩子钩住了几只潜水鸟,可是瓦尔登湖却深多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怪模怪样,来自天外,居然在水底游来游去,水底的鱼群见了一定会感到惊诧不已!然而,它在水底遨游,驾轻就熟,就跟在湖面一样,而且水底游得更快。有一两次,我看见它冒出水面,溅起一圈涟漪,然而它只是探头看看情况,很快便又潜入水中。我想与其揣摩它在哪儿浮现,还不如放下手中的桨,等待它再次露面,因为一次又一次,我瞪大眼睛,顺着一个方向搜索,却不料一阵怪笑从我身后发出,使我吓了一跳。然而,既然它聪明伶俐,那么它浮出水面时为什么要大声喧笑,非得暴露自己呢?难道它的白色胸脯还不够引人注目吗?我想这真是一只笨鸟。它一出水就会击出一阵水声,因此,只要一听到水声,我就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嬉戏了一个小时之后,它似乎精力充沛,不减当初,潜水时兴高采烈,游起来越游越远。它游得多么自如宁静啊!等它钻出水面,胸脯的羽毛一丝不乱,因为它的脚蹼已在水底将它们抚平。这真令人惊叹不已。它通常发出的声音就是那魔鬼般的笑声,和水禽的叫声颇为相似。可是,如果它成功地避开了我,游得远远的,然后重又钻出水面,那么它有时也会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不像鸟鸣,更像狼嚎,就像一只野兽嘴巴贴着地面,咻咻地发出怪叫,这就是潜水鸟的声音,在这一带,最为粗野的声音或许就要算它了,就连整个森林都为之震动。我认为,它之所以发笑,就是想嘲笑我的无能,对自己的足智多谋感到十分自负。到了此时,虽然天气阴沉,但湖面平静,因此,就算听不到它的声音,我也知道它在哪儿露面。它的胸毛洁白,空气寂静,湖水平静,这一切都是显现它的不利因素。后来,它在50杆远的地方露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仿佛是在呼唤潜水鸟之神前来助它一臂之力,时辰不大,东风渐起,在水面吹起一阵涟漪,使空中充满了迷迷蒙蒙的雨丝。我印象很深,仿佛潜水鸟的呼唤得到了应答,它的神已开始迁怒于我,于是我动身离开,让它消失在波涛汹涌的湖面上。
到了秋天,我能一连几个钟头,观看野鸭的表演,它们或东或西,游来游去,十分狡猾,它们始终待在湖心,远离猎手;如果到了路易斯安那长沼,它们就不必操练这些把戏了。如果非得飞起,它们会同湖面保持一定的高度,四下盘旋,仿佛天空的黑点,这样它们就可以轻易地看到别的湖泊和河流了,我本以为它们已经飞向远处,可是这时,它们却又斜飞而下,飞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个地方,安然落下,无人惊扰。然而,它们飞到瓦尔登湖的湖心,除了安全,还有什么因素呢?这我就不知道了,除非它们跟我一样,喜爱这片湖水。
[1] 指诗人小钱宁(William Ellery Channing Jr.)。下面的对话中,诗人指小钱宁,隐士指作者自己。
[2] 也称比得佩(Bidpai),指用梵文创作动物寓言的作家。
[3] 密尔弥冬人(Myrmidons),希腊神话中由蚂蚁变成的民族,是追随阿喀琉斯的勇士。
[4]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斯巴达的母亲们就是这样吩咐她们的儿子的。
[5] 由于遭轻视,阿喀琉斯撤离了战场,后其好友普特洛克勒斯遇害,于是他暴跳如雷,杀死了特洛伊的赫克托,见《伊利亚特》。
[6] 两场重要的拿破仑战役。
[7] 1775年4月19日,约翰·布特里克少校率领500名民兵在康科德桥上成功地打败了英国的正规军和雇佣军,这是美国革命的第一战。戴维斯上尉和霍斯默上尉是阵亡的美国士兵。
[8] 胡伯(Francois Huber,1750—1831),瑞士人,半盲,靠妻子和儿子的帮忙“观察”昆虫行为。
[9] 教皇庇乌二世(Pope Pius II,1405—1464)的笔名,诗人、历史学家。
[10] 克里斯蒂安二世(ChristianⅡ,1481—1559),1520年至1521年担任瑞典国王,因为残暴统治被赶下台。
[11] 波尔克(James K.Polk),美国总统(在职期1845—1849)。韦伯斯特为北方自由派人士,支持国会通过《1850年妥协法案》,重申奴隶逃亡法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