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1 / 1)

然而,我们被局限在书本之中,虽然这些书是精粹、是经典,但我们读的只是特殊的语言文字,其本身就充满了方言土语,如此一来,我们就有危险,就会忘掉万事万物不靠比喻就能说出的语言,只有这种语言最丰富,也最标准。出版的东西很多,但印出来的很少。一旦百叶窗彻底打开,顺着缝隙流进来的光线就再也没人记住了。方法也好,训练也好,都不能取代保持警惕的必要性。看得见的,就要永远去看,同这种规律相比,一门历史或哲学,或无论选得多么精粹的诗歌算得了什么?就是最好的社会,或最值得称道的生活规律又算得了什么?你是仅仅做一名读者或学生,还是做一位先知?测一测你的命运,瞧一瞧你的眼前,然后再向未来走去。

头一个夏天,我没有读书;我锄豆地。不,我做的常常比这还好。有时候,我不想牺牲美好的现在,去从事任何工作,无论是脑力工作,还是手上的工作。我喜欢生活中有一片广阔的空间。夏日的早晨,有时候,我跟往常一样先洗个澡,然后便坐在阳光充裕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唯有我独自一人坐在这松树、山核桃和漆树丛中,出神遐思,偶尔会有几只小鸟在附近啁啾,或不声不响地掠过我的屋前,直到太阳下山,映照在我的西窗之上或远处的公路上,游人的马车声阵阵传来,我才想起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在那些季节里,我的生长就像半夜里的玉米一样,它们比任何双手从事的活儿都要好上千倍。它们并没有从我的生活中减去时间,倒是增加了我通用的时间。我终于明白东方人所说的沉思和无为是什么意思了。大体而言,时光如何消逝我并不在乎。白昼向前推进,仿佛是为了照亮我的工作;这是早上,但是瞧,转眼又到了晚上,而值得纪念的事业尚未完成。我不是像鸟儿那样鸣啭歌唱,而是暗笑自己好运不断。麻雀坐在我屋前的山核桃树上,不停地啭鸣,我呢则暗自发笑,要不就抑制我的笑声,生怕它会从我的巢中听到。我的日子不是一个星期中的星期几星期几,它们没有用异教的神祇来命名[1],也没有剁成一小时一小时,让闹钟的嘀嗒声烦得要死。因为我的生活像普尔印第安人[2],据说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只有一个词,要想表达昨天,他们就将手指向前面,要想表达明天,他们就将手指向后面,要想表达今天,他们就将手指向头上,由此来表达不同的含义”。对我的同乡来说,这无疑是十足的懒散;但是如果花鸟按照它们的标准来测试我,我想我没有什么不够格的。不错,人必须从自身当中寻找起因。合乎自然的日子是很安静的,很少会责备他的懒惰。

为了娱乐,有些人不得不外出,出入社交界、上戏院,相比之下,我的生活方式至少有这个好处,即我的生活本身就是娱乐,新事不断。它是一出多幕剧,没有结局。如果我们确实想好好过日子,运用我们学到的最新最好的方式来管理我们的生活,那么我们就一定不会为无聊所困。如果你紧紧地跟着你的创造力,它就会每时每刻给你一个崭新的景象。家务活儿是一项愉快的消遣。如果我的地板脏了,我就早早起床,把家具全都搬到屋外的草坪上,将床和床架堆成一堆,然后将地板洒上水,再撒上从湖里捞出的白沙,接下来,再用扫帚把它刮干净,刷白;等到村民们吃完早饭,太阳已经把我的房子晒干了,这样我又可以把家具搬进屋,而我的沉思几乎就没中断过。很高兴看到我的全部家当堆在草坪上,像吉普赛人的包裹,而三条腿的桌子则立在松树和山核桃树中间,书和笔墨还在上面。它们似乎也很高兴出来,仿佛不愿意再让人搬进去。有时候,我很想在上面搭个帐篷,然后坐在里面。看看太阳映照在它们上面,听听微风吹拂着它们,这还是颇为值得的。这么多熟悉的东西在室外看比在室内看更加有趣。一只小鸟坐在边上的树枝上,常春树长在桌子底下,黑莓藤缠绕着桌腿,松树果、栗树果、草莓叶则撒得满地都是。仿佛这些植物就是这样变成了我们的家具,成了桌子、椅子和床架——因为这些家具曾经站在这种植物中间。

我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腰上,紧挨着一大片森林,我的周围长满了幼小的北美油松和山核桃,离湖6杆之处,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从山腰一直通到湖边。我的前院里长着草莓、黑莓、永久花、狗尾草、黄花、矮橡树、沙樱、乌饭树和落花生。五月底,沙樱(cerasus pumila)的精美花朵装点着小路两侧,短短的花梗四周,花丛簇簇,像一把把阳伞,到了秋天,一束束花环上,樱桃垂挂,既大又美,光芒四射。为了表示对自然的敬意,我尝了尝这些果实,尽管它们并不好吃。房屋四周,漆树(rhus glabra)郁郁葱葱,第一个季节就长了五六英尺,穿越了我砌好的一道矮墙。宽宽的羽状热带树叶令人轻松愉快,尽管看上去很古怪。晚春,巨大的蓓蕾突然从仿佛已死的枯枝中冒了出来,然后像变魔术一样,长成了优雅嫩绿的树枝,直径也有一英寸;有时候,我坐在窗前,这些枝条冒冒失失地向上穷长,结果树丫不堪重负,我听到咔嚓一声,一根鲜嫩的树枝突然掉了下来,像风扇一样,可是当时一丝风儿都没有,它是给自己的重量压断的。8月,鲜花盛开,大量的浆果吸引了无数的野蜂,渐渐地,浆果也染上了鲜艳的天鹅绒似的绯红色,同样,由于不堪重负,它们也折断了自己嫩绿的肢体。

今夏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窗前,一群鹰来到我的林中空地,四下盘旋;野鸽疾飞,三三两两地跃入我的眼帘,或不安地栖息在我屋后的五针松枝上,向空中发出一个响音;鱼鹰吹皱平静如镜的湖面,从水中叼起了一条鱼;一只水貂从我门前的沼泽地里偷偷溜出,从岸边叼走了一只青蛙;芦苇鸟飞来飞去,莎草都给压趴下了;最后的半小时,我听到了隆隆的火车声,此起彼伏,像鹧鸪在振翅,它将游客从波士顿运到乡下。我并没有与世隔绝,不像那个小男孩,听说他被骗到城东一个农夫那儿,但不久又逃回了家,鞋跟都磨破了,想家想得厉害。他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单调、偏僻的地方;人都跑光了;天哪,你甚至连口哨都听不到!我怀疑马萨诸塞州现在是否有这么一个地方:

说真的,我们的村子已经成了一个靶子,

给一支疾飞的铁路箭杆射中了,在我们

祥和的草原上,令人心静的声音就是——康科德。[3]

菲茨堡铁路在我的南方,离我约100杆左右,湖就是在那儿和它接壤的。通常我就沿着这条堤道向村中走去,仿佛这是连接我和社会的纽带。跑全程的货运工人点头跟我打招呼,好像我是他们的老相识,他们经常碰到我,显然把我当成了一名铁路工人;那么我就算是吧。我很乐意在地球的某个轨道上做一名养路工。

夏冬之季,火车头的汽笛声穿过我的森林,听上去就像是雄鹰在农夫的院子上空盘旋、尖叫,仿佛是在通知我,许多焦躁不安的城市商人正在向这座城市走来,或者是一批喜欢冒险的乡村商人正在从相反的方向走来。由于他们来自同一地平线,于是他们彼此发出警告,让对方让路,有时候,两个小镇之间都可听到这种警告之声。乡村哪,你们的食品来了;乡民们哪,你们的口粮来了!没有一个人自给自足,能够说我不要这一切。乡下人的汽笛响起来了:这就是你付给他们的代价!那木料就像是长长的攻城槌,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向城墙攻来,这儿有足够的椅子,所有疲惫不堪、负担沉重的人都可以坐在上面。小乡村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将一把坐椅笨手笨脚地送给了城市。所有印第安山上的黑莓果子都给采完了,所有的越橘地都给耙平,越橘给运到城市去了。棉布上去了,纺织品下来了;丝绸上去了,毛织品下来了;书上去了,写书人的智慧却下去了。

我看到火车头后面拖着长长的车厢,像运行的行星一样向前奔驰——或者不妨说像一颗彗星,由于它的轨道看上去不像回程路线,因此旁观的人不知道以这种速度,顺着这个方向,它是否还会回到这条轨道上来——火车头的蒸汽像一面旗帜,拖着金花环、银花环,团团锦簇,迎风飘扬,又像是我看到过的一朵朵毛茸茸的云朵,飘浮在天空之上,云霞点点,仿佛这位旅游着的半神半人,这位云雾喷吐者,不久就会将夕阳映照的天空当作火车的罩衣;我听到这匹铁马呼声如雷,使群山回**,脚步沉重,令大地震颤,而且鼻孔还不时喷烟吐火(我不知道新的神话会收进什么样的飞马或火龙),好像这个地球现在终于有了一个配得上在此居住的种族。如果一切都像看上去的那样,那么人类就会使自然环境为其服务,让他达到高贵的目的!如果飘浮在火车头上的蒸汽是英雄业绩的汗水,或像农田上飘浮的云朵一样有益,那么自然环境和自然本身就会欢快地为人类服务,做人类的护卫者。

看着早车的通过,我的心情就像眺望日出一样,二者彼此彼此,十分有规律。火车正在向波士顿驶去,而空中的白云则像火车一样,拉得长长的,越升越高,一时间把太阳都遮住了,将我远处的田地投进了浓荫之中,这是一列天上火车,相形之下,那拥抱大地的小火车只不过是梭镖的倒钩。今冬的早上,铁马的护养者早早起床,借着山上的星光,给马喂食、上挽具。火龙也早早醒来,给它体内加热,好让它动身上路。要是这件事既起早,又无害,那该多好!如果雪下得很深,他们就给它套上雪鞋,然后再用巨犁犁出一道路沟,从山上一直通到海边,而在上面行驶的火车就像是一部播种机,将所有烦躁不安的人们和飘浮的商品都撒到田野去。一整天,这匹火驹都在田野里奔驰,只有主人休息的时候,它才停下来,我常常被它那沉重的脚步声和傲视一切的哼哼声唤醒,而到了遥远的森林峡谷里,它却遭到了冰雪的阻挡,它一直忙到晨星时分才回到马厩,还没等它歇一歇,或打个盹儿,就又走马上路了。或许到了傍晚,我能听到它一天忙碌之后,将那多余的能量释放掉,这时,它的神经可以松弛一下,它的肝脏和大脑可以静下来几个小时,像铁人一样打个盹儿,要是这件事既能持久又不劳累,既富英雄气概又不失威严,那该多好啊!

森林远离市区,人迹罕至,从前只有猎户们白天光顾一下,现在,到了深更半夜,则有明晃晃的火车奔驰而过,而住在这儿的居民却还沉沉入睡,浑然不知。此刻,火车还停靠在乡镇或市区某个明亮的车站里,社交人士云集,而下一站已经到了迪斯默尔沼泽[4],将猫头鹰和狐狸都吓跑了。现在,火车的进进出出开创了乡村的新时代。它们进出定期、准时,汽笛声老远就能听到,因此,农夫们往往根据汽笛声来对时,就这样,一个经营完善的机构,把整个国家管理得有条不紊。火车发明以来,人们的时间观念不是好多了吗?他们在火车站的谈吐和思想不是比在驿车站更快了吗?火车站有股摄人魂魄的气氛。它所创造的奇迹令我惊叹不已;本来我以为,我的一些邻居是绝不会乘这么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顿的,但是现在,钟声一响,他们全都跑来了。现在的口头禅就是“火车式”的办事作风;但是权威部门屡屡告诫我们,离开火车轨道,这种真心诚意的告诫还是值得一听的。在这种情况下,你既不能向老百姓提出严重警告,又不能对着**的群众朝天开枪。我们构筑了一个命运女神,阿特洛波斯[5],但这从未改变过命运。(就让它做你火车头的名字吧。)根据广告,人们知道几时几刻这些弩箭会射向罗盘的某个罗经点;不过它从不干涉别人的事,而孩子们则从另一条轨道上去上学。为了这个目的,我们活得更稳健了。我们都受过这样的教育,可以成为退尔[6]的儿子。空气中充满了看不见的弩箭。条条道路都是通向命运之路,只有你这条路除外。所以,还是走你自己的路吧。

我认为商业之所以受欢迎,就在于它有胆识、有勇气。它并不合掌向朱庇特祈祷。我看到这些人每天在生意场上忙来忙去,他们有胆有识,心满意足,手上的活儿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或许比他们精心设计的还要好。使我为之感动的倒不是在布宜纳维斯塔[7]前线勇敢地站立了半个小时的战士,而是住在扫雪机里过冬的寻常百姓,他们稳健、乐观、勇敢,他们不仅有着凌晨3点的作战勇气——这点连拿破仑都觉得极其难得,而且他们并不早早地气馁,他们只有在风暴歇息或铁马的肌腱冻僵之后,自己才去躺下。今天早上,大雪纷飞,冰砭肌骨,人们呼出来的水汽都是冰的,朦胧的白雾中,隐隐传来了火车头发出的汽笛声,宣告火车来了,虽然新英格兰东北部受风雪阻挡,但火车还是来了,并未晚点;我看到扫雪的人浑身是雪,满头白霜,他们的头部隐隐地露在扫雪板上,而被扫雪板扫起的不是雏菊和田鼠洞,而是内华达山脉上的巨砾,那些在宇宙的外表占据了一席之地的东西。

出人意料的是,商业不仅充满自信,而且心平气和、活泼敏捷、不断进取、不知疲倦。它所采取的方法是十分自然的,许多充满幻想的事业和令人感伤的经历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因而它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货运列车从我边上隆隆驶过时,我感到精神振作,心宽体胖,我闻到了各种商品的味道,这种味道从长码头[8]一直飘到钱伯林湖,使我想起了外国,想起了珊瑚礁、印度洋、热带气候和广袤的地球。看到棕榈叶——明年夏天,有多少新英格兰亚麻色头发要将它戴在头上——看到马尼拉麻、椰子壳、旧绳子、黄麻袋、废铁和锈钉子,我感到自己更像一位世界公民了。这一车子的破帆比制成纸、印成书的更加易读,也更为有趣。谁能像这些裂缝一样,将它们饱受风雨侵蚀的历史如此记载下来。它们本身就是不需校阅的清样。此刻运送的是缅因森林的木料,有些木料已经运到了海上,或被锯掉,结果,发大水时,那些没有运到海上去的木料,每千根就要涨价4美元;松树、云杉和雪松——从前它们还分一等、二等、三等和四等,近来全归为一等,由熊、麋鹿和北美驯鹿拖着走,在它们的头顶摇摇晃晃。接下来运送的是上等的托麦斯顿[9]石灰,它们要到遥远的山区才被卸下来熟化。至于这一捆捆破布,花色品种齐全,是棉布和亚麻布堕入的最低境界,是衣服的最后结局,它们的图案再也没人称颂,除非是在密尔沃基市,而那些色彩夺目的衣料,英国的、法国的或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麦斯林纱等,都是从四面八方收集而来的,有富人的,也有穷人的,它们最终都将成为清一色的白纸,或颜色深浅不一的纸张,说不定上面还诉说着真实的人生故事,上层社会、下层社会都有,而且都以事实为依据!这一辆封闭的火车散发出一股咸鱼味,一股强烈的新英格兰商业气味,使我想起了大浅滩[10]和养鱼场。为了这个世界,鱼都给腌了起来,结果什么也坏不了它,从而使坚持不懈的圣人也要感到困窘脸红,这种咸鱼谁没见过?有了咸鱼,你可以扫街、铺路或劈柴火,为了防止日晒雨淋,货运司机将自己隐身于咸鱼之后,或将货物放在咸鱼的下面——而商人也可以将咸鱼挂在门口,作为开业的招牌,就像康科德商人从前做的一样,到最后,就连老主顾也说不出这是动物呢,还是植物或矿物,不过它仍像雪花一样洁白,如果你把它放到锅里去煮一煮,那么烧出的就是一顿美味咸鱼,足够周末的一顿宴席。再接下来运送的是西班牙皮革,牛的尾巴依然弯曲,仰角仍跟当初在西班牙大草原奔驰时的一模一样,真是顽固不化,这说明本性的恶习是多么不可救药啊!说实话,当我了解了一个人的本性后,我承认在这种生存状况下,我并不指望它会变好或变坏。正如东方人所说:“狗尾巴可以加热,可以挤压,可以绑上绷带,但是经过12年的**之后,它的本性依然不变。”这些尾巴顽固不化,要想根治这种本性,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制成胶黏物,我想人们通常就是这样来处理它们的,然后它们就会固定不动,充满黏性。这儿有一大桶糖浆或白兰地,是送给佛蒙特州卡汀斯维尔市的约翰·史密斯的,他是格林山区的一位商人,为他附近的农民进口一些东西,此刻或许他正站在船的舱壁旁想着刚刚上岸的一批货,它们如何会影响他的货价,眼下他会跟顾客们说,他希望下列火车到的是上等货,这话今早之前他已说过20多遍了。《卡汀斯维尔时报》已经刊载了这个广告。

这些货物上来了,别的货物下去了。飞驰而来的嗖嗖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放下书本,抬眼望去,看到一些高大的松树像是长了翅膀,从格林山区和康涅狄格州一路飞来,这些树是从遥远的北方山区砍下的,它们像离了弦的箭一样,10分钟不到,就穿过了这个城市,人们的眼睛还没眨一下,它就

成了

某个大旗舰的桅杆。[11]

听!牛车开来了,千山万壑的牛羊全都挤在上面,什么天上的羊圈啦,马厩啦,牛棚啦,什么手持牧杖的赶畜人啦,赶着羊群的牧童啦,全都来了,只有山上的草原例外,山风吹得它团团打转,就像落叶在秋风中不停地飞旋一样。空气中充满了牛羊的咩咩声,牛群挤来挤去,仿佛经过的是一个放牧的山谷。前面领头的老羊[12]只要一晃动脖子上的羊铃,大山踊跃如公羊,小山跳舞如羊羔[13]。一车赶畜人挤在牛羊中间,和它们享受同样的待遇,他们虽然没了职业,但是手上依然抓着根没用的棍子,也算是恪尽职守的标志吧。但是他们的狗哪儿去了?对他们来说,狗已溃不成军;它们完全给遗弃了,连嗅觉都没有了。我好像听到它们在彼得博罗山[14]后狂吠,又好像听到它们在格林山的西坡那儿喘气。它们不会见到牛羊被杀的场面。它们的职业也没了。它们的忠诚和精明都不行了。它们会灰溜溜地溜进狗窝,或许还会发野,和狼或狐狸结成联盟。你的游牧生活就这样随风而去了。但是车铃响了,我得离开轨道[15],让火车通过——

铁路于我算个啥?

我心无意去观望。

迢迢铁路止何方。

满山沟壑皆填满,

燕子从此有堤岸。

铁路促使黄沙扬,

又使黑莓处处长。

可是我穿越铁路,就像穿越森林中的乡村小道一样。我不会让它的烟雾、蒸汽和嘶嘶声弄瞎我的眼睛,毁坏我的耳朵。

现在,火车走了,整个**着的世界也随之而去了,池塘里的鱼再也感受不到隆隆的声音了,我又格外地孤独起来。在随之而来的漫长下午里,或许只有远处公路上传来的辚辚车声或萧萧马鸣,才会打断我的沉思。

有时候,一到星期天,我就听到了钟声,顺风的时候,林肯、阿克顿、贝福德或康科德的钟声听上去柔和悦耳,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值得飘到旷野去。在遥远的森林上空,这一钟声嗡嗡颤动,仿佛地平线上的松针就是竖琴上的一根根琴弦,撩拨之下,嗡嗡作响。就是再远,所听到的各种声音也是一个效果,它们是宇宙的竖琴所发出的颤音,就像遥远的山脉,由于大气横亘其中,使得山脉染上了蔚蓝色彩,因而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我感到这一次传来的是一首美妙的旋律,在空气的作用下越拉越长,它和森林中的每片松叶、每根松针都进行交谈,最后,风雨接过了这部分声音,经过变调,又让它从一个山谷回**到另一个山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回声就是原声,其种种魔力与魅力也正在于此。这不仅仅是把值得重复的钟声加以重复,而且还是部分地重复森林之声,林中仙女吟唱的也正是这些平凡的言语和美妙的乐音。

傍晚,森林尽头的地平线上传来了牛的哞哞声,优美动听,起先我还误以为这是偶尔给我吟唱小夜曲的行吟诗人在吟唱,他们或许正翻山越岭,四处游**,但是声音一拉长,就变成了老牛的叫声,变成了廉价的自然音乐,使我感到十分失望,不过失望之余,我也颇感欣慰。我清清楚楚地说过,这种吟唱颇似牛叫,我这么说并非挖苦,只是想表达我对青年歌手的欣赏,说到最后,这两种声音都是天籁。

夏天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一到7点半,火车通过,三声夜鹰就会吟唱半个小时的晚祷曲,它们坐在我门旁的树桩上或栖在我房屋的脊梁上。每天晚上,太阳一下山,它们就会在某个特定时间的五分钟内,开始吟唱,那时间跟闹钟一样准确。有机会熟悉鸟儿的习惯,真是难得。有时候,我听到森林各处四五只鸟儿同时鸣唱,偶尔一只鸟音还会比另一只高出一小节,它们离我很近,我不仅能听出每个音符后面的嗡嗡声,而且这种嗡嗡声很奇特,就像是一只苍蝇落进了蜘蛛网,只是声音更大。有时候,一只鸟儿会在森林中绕着我盘旋,离我只有几英尺,好像给绳子拴住了一样,或许是我离鸟蛋太近的缘故吧。它们彻夜吟唱,到了黎明时分或在黎明到来之前,它们的鸣唱又会格外地悦耳。

别的鸟儿安歇了,仓枭又接起了旋律,就像哀悼的妇人,呜——噜——噜,发出世代相传的哀号,那凄凉的叫声颇有本·琼森[16]的诗风。真是聪明的母夜叉!这不像诗人,嘟噎嘟呼,叫得真诚率直,说正经的,这倒颇像一首肃穆的墓畔哀歌,就像一对自杀的恋人,在阴曹森林中想起了尘世爱情的苦痛和欢乐,彼此安慰一番。不过,我爱听它们的悲歌,那充满悲伤的应答一直在林中回**,有时候,它们使我想起了音乐和鸣禽,仿佛这是泪水盈盈、没有欢乐的音乐,是悔恨、是叹息,人们乐于吟唱。它们都是些堕落者的幽灵,情绪低落,充满着阴郁的预感,从前它们也曾有过人的形态,夜里经常出来走动,干着黑暗的勾当,现在,面对种种过失,它们恸唱悲歌,忏悔赎罪。它们给我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们共同居住的这个自然中,品类多么齐全,能量多么巨大啊!“噢——喔——喔——喔,我——从——未——诞——生——过”,小湖的这一边,一只鸟儿叹息着,四下盘旋,它一会儿烦躁不安,一会儿又充满了绝望,最后,它在一棵橡树上找到了新的栖息点。过了一会儿,小湖的另一边传来了另一只鸟儿的回应,“我——从——未——诞——生——过”,那声音真诚、颤抖,甚至从遥远的林肯森林里也传来了回音,“——诞——生——过”。

我也听过森枭的小夜曲。近前了听,你能感到这是自然中最为阴郁的声音,仿佛通过这种声音,人类临终之前的呻吟就会牢不可灭,永远停留在她的歌声之中。这是凡人临死之前留下的可怜而又微弱的遗音,它将希望留在了后面,像动物一样嚎叫,可是进入阴曹地府之时,却又像人一样抽泣起来,那优美的咯咯之声使它听起来更为可怕,我想模仿时,嘴里就不知不觉地发出了这种咯音,表明一切健康和勇敢的思想坏死之时,一个人的心灵已经达到了胶质一般的霉变状态。它使我想起了盗尸者、白痴和精神病人的号叫。但是现在,从远处的森林里传来了一声回应,由于路途遥远,那声音倍感悦耳——呼——呼——呼——呼啦——呼;说实在的,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这种声音给人带来的只是愉快的联想。

我很高兴有猫头鹰。就让它们为人类做些白痴般的疯狂吼叫吧。这种声音最适合白昼照不到的沼泽和朦朦胧胧的森林,它使人想到自然之中还有浩瀚而未开发的一面,人类至今还未发现。这些声音代表着阴森森的黄昏和人人都有的、没有得到满足的思想。太阳整天都照在一片荒凉的沼泽地上,沼泽地里,云杉矗立,苔鲜满枝,老鹰在上空盘旋,黑头山雀簇拥在长绿树中,而鹧鸪和兔子则躲在下面;但是现在,一个更加阴郁、更加合适的白昼到来了,于是一个不同的生物开始从沉睡中醒来,在那儿表达大自然的含义。

深夜,我听到了远处桥上马车辚辚——这种声音夜里听起来格外遥远——我还听到了犬吠,有时候,远处的谷仓边上还传来牛的哞哞叫声,郁郁不乐的样子。与此同时,整个湖滨蛙声一片,那些顽固不化的古代酒鬼和纵酒欢闹者,旧习不改,仍想在冥河般的湖滨唱一曲对歌——如果湖中仙女原谅我做这一比较,因为水草虽然不多,青蛙却不少——它们很乐意保持古代宴席的狂欢规则,它们的声音变得沙哑、庄重,它们嘲笑欢乐,而美酒也失去了它的香醇,仅仅成为一种撑大肚皮的**,过多的美酒并没有淹没它们对往昔的回忆,而只是使它们酒足饭饱、腿脚浮肿、肚皮发大而已。那个地位最高的青蛙,下巴托在一片心形叶子上,就好像口水直流的下巴下面垫了一块餐巾布,就在湖的北岸,青蛙大饮一口昔日瞧不起的水,然后将这杯水向后传递,嘴里还叫着“特——尔——尔——容克,特——尔——尔——容克,特——尔——尔——容克”!很快,远处的湖面上,一只资历浅一点、肚皮小一点的青蛙将这杯水一口饮下,然后发出同样的口令,酒令绕湖一周之后,司酒官心满意足地叫了起来,“特——尔——尔——容克”!于是每只青蛙又一个一个重复起来,将口令传给肚皮最小、漏水最多、肌肉最少的一只,次序井然,接下来,杯子一轮又一轮地传了下去,直到太阳驱散了晨雾,这时,只有年高德劭的青蛙还没有喝醉跌进湖里[17],它还在那儿“特——尔——尔——容克”地穷叫,有时候停下来等待回答,但毫无结果。

我不清楚在我的林中空地,是否听到过公鸡报晓,我觉得养只公鸡还是值得的,就是听一听它的声音也好,就像鸣禽一样。公鸡从前是印第安野鸡,在所有的鸟类中,它的音色无疑是最为突出的,如果能让其驯化而不使之成为家禽,那么很快它就会成为我们森林中最有名的声音,胜过鹅的嘎嘎声和猫头鹰的鸣叫声,想想看,夫君歇息之后,母鸡就会咯咯咯地叫起来,填补这一空隙。难怪人类将这种鸡算在家禽之列——更不必提鸡蛋和鸡腿了。冬天的早上,漫步在群鸟栖居的森林之中,听听野公鸡在枝头鸣唱,声音清晰、刺耳,几英里之外,都能听到大地的共鸣,别的鸟儿微弱的鸣唱都给淹没了——想想看!整个国家都会为之警惕。谁不会早早起床,而且一天一天起得更早,直到他健康、富裕,聪明得无法形容?各国诗人在称颂本国鸣禽乐音的同时,都在称颂这只外国鸣禽的乐音。所有的气候都适合于威武的公鸡,它甚至比本土的鸣禽还要土生土长。它的身体永远健康,声音永远洪亮,精神永不衰退。就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上的水手也会被它的鸣唱唤醒;但是它的尖叫却从未将我唤醒。我既不养狗、猫、牛、猪,也不养母鸡,或许你会说我缺少家禽的声音,其实我既没有黄油搅拌声或纺车声,也没有水壶的响声、咖啡壶的嘶嘶声或孩子的哭声来安慰我。一位老式守旧的人会因此丧失理智或死于无聊。墙边连耗子都没有,它们全都饿死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上过钩进来过——只有松鼠栖息在屋顶上或地板下,三声夜鹰站在屋脊上,喋喋不休的蓝背木坚鸟立在窗台上,一只兔子或土拨鼠躲在屋下,仓枭和猫头鹰则躲在屋后,一群群野鹅或笑声不断的潜鸟浮在湖面上,还有一只狐狸深夜嚎叫着。就连一只云雀或一只黄鹂之类的柔和候鸟,也没有造访过我的林中空地。庭院里听不到公鸡的啼叫,也听不到母鸡的咯咯。连庭院都没有!只有无羁无绊的大自然渗透到你的窗台。一片小树林一直长到你的窗前,野漆树和黑莓藤一直攀延到你的地窖;茁壮的北美油松由于缺乏空间,便挤到了屋顶上,挤得木瓦嘎吱嘎吱作响,而树根则延伸到了屋下。不是大风刮走了天窗或窗帘,而是你屋后一棵松树的树枝折断或连根被拔掉,当作了燃料。不是大雪中没有一条通向前院的大门,而是没有门,也没有前院,更没有一条通向文明世界的路!

[1] 英语中,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全部来自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神话,只有星期六来自罗马农神萨图恩(Saturn)。

[2] 即巴西印第安人。上述引文出自菲菲夫人的《一位女士周游世界》。

[3] 源自梭罗的好友小钱宁(William Ellery Channing Jr.)的一首诗《瓦尔登湖之春》。

[4] 指弗吉尼亚和北卡罗来纳沿海的沼泽。几乎无法穿过,逃亡的奴隶经常躲避在这儿。

[5] 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之一。克罗托纺织生命之线,拉克西斯将它织成图案以决定人寿长短,而阿特洛波斯则切断它,从而结束生命。

[6] 威廉·退尔(William Tell),瑞士传说中反奥地利统治、争取瑞士独立的民族英雄,被迫用箭射落置于其子头顶的苹果,结果成功,儿子安然无恙。

[7] 墨西哥战争(1846—1848)中的一场战斗。

[8] 波士顿的一个主要码头。

[9] 在南缅因州。

[10] 纽芬兰东南方的一个国际渔场。

[11] 见弥尔顿的《失乐园》。

[12] 指火车头。

[13] 见《圣经·诗篇》,114:4。

[14] 在新罕布什尔州南部,从康科德可以看得见。

[15] 原文get off the track,既可以指“离开轨道”,也指“暂别思绪”。

[16] 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评论家。

[17] 此处英文原文是under the pond,戏仿英文成语under the table,一语双关,既有喝醉的状态,又表示进入湖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