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所在,我的生活追求(1 / 1)

人生到了某种境界,便不免认为处处皆可安家落户。因此,我在住所周围,方圆12英里之内,将每一个农庄都考察了一番。在我的想象中,我把所有的农庄接二连三地都买下了,因为所有的农庄都得买下,我知道他们的价格。每个农民的农庄我都转悠了一遍,品尝了他的野苹果,和他谈谈耕作,按他开的价,买下他的农场,然后再盘算着用什么价格将农场抵押给他,价格甚至不妨开得高一点——什么都买下了,就是没有立下契据——就把他的话当契据,因为我很爱谈话。我耕耘了这片土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想也耕耘了他这个人,就这样,我尝够了耕种的乐趣之后,便扬长而去,由他接着耕下去。由于这番经历,朋友们都把我当成了房地产经纪人,无论坐在哪儿,我都可以生活,并给四周的风景发去相应的光芒。何谓家宅,一个座位而已。如果这个座位设在乡下,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发现了许多造房地点,地价似乎不会因为造房而马上得到提高,有人或许会说,这离村子太远,但我却认为,是村子离他太远。我说,好吧,我可以在那儿住,瞧,我真的在那儿过了一个小时的冬夏生活,体验了一下岁月是如何流逝;熬过了冬天,便看到了新春降临。这个地区的未来居民,无论房子造在何处,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他们之前,有人就已在此住过了。只要一个下午,就可以将这块地辟为果园、林地和牧场,决定好哪些优良的橡树或松树应该留在门前,并将每一棵枯树派上最佳用场;然后我就撒手不管了,或者说让它休耕,一个人拿得起放得下,自然也就富有。

我的想象纵横驰骋,我甚至得到了几个农场的优先购买权——而这正是我所期盼的——不过实际拥有财产也从未使我吃过苦头。购买霍乐威尔农场那一次,我就差点实际拥有了这座房产,当时,我已选好了种子,找好了做手推车的木料,准备将此事继续下去,但是,还没等主人将房契给我,他的妻子——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位妻子——却变了卦,说她想保留这座房产,于是,他提出赔我10美元,解除约定。说真的,此时此刻,我在这个世上只有10美分,如果我是那个拥有这10美分的人,或者是拥有一个农场,或10美元,或所有这一切的人,那么我就算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了。然而,我没收下这10美元,也没有占有这片农场,因为我做得已经过火了;或者不妨说我慷慨大方,按买进的原价,将农场又卖给了他,由于他并不富有,我将这件10美元的礼物送给了他,手上还留着我的10美分和种子,还有准备做手推车用的材料。由此我发现,自己一直是一名贫不失志的富翁。但是我保留了那儿的风景,自此以后,我年年将风景所产生的果实带走,用不着手推车。至于风景——

我是眺望一切美景的君王,

我的权力不容争辩。[1]

我经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农场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之后,扬长而去,而执拗的农夫却还以为他拿去的只是几个野苹果。唉,诗人已将他的农场写进了诗,而农夫多少年来却还一直不知道,这个备受人们赞美、肉眼又看不到的栅栏,已经将它拦了起来,挤出它的牛奶,脱去牛奶里的奶油,然后再将乳脂全部拿走,留给农夫的只是脱了脂的牛奶。

在我看来,霍乐威尔农场的真正魅力在于:农场离群索居,村子离它有两英里之远,就是最近的邻居离它也有半英里,况且还有一大片农田将它与公路隔开;农场傍靠河流,据主人说,春天,河上下雾,霜冻也就没有了,对此我倒无所谓;农舍和牲口棚看上去阴沉昏暗,圮废失修,就是篱笆也是支离破碎,好像我和前一个居民之间,彼此相隔了不少岁月;给兔子咬过了的苹果树树身空洞,苔藓密布,表明我会有些什么样的邻居;但最主要的还是那段回忆。早年,我曾溯河而上,当时,红枫簇簇,房子掩映其中,红枫深处,犬声不断。我急于将它买下,也不管业主是否已将那些石块搬走,或砍掉那些空洞的苹果树,或铲掉牧场上拔地而起的那些小白桦树了,总之,我再也等不及进一步收拾了。为了享受这些好处,我已准备将它继续下去,像阿特拉斯[2]一样,将世界扛到我的肩上——我从未听说他为此得到过什么好处——万事一身担,我这样做只是想付清账款,平平安安地拥有这座农场,并没有什么别的动机或借口,因为我一直感到,如果我能放手经营,农场就一定会像我希望的那样,五谷丰登,但是结果呢,前文已交代过了。

关于大规模的耕作(我一直耕耘着一个园林),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的种子已经准备好了。许多人认为,随着年代的前进,种子会变得更好。时间分得出好坏,对此我并不怀疑;等到最终真的能播种了,我不会感到大失所望的。但是我要最后一次对伙伴们说:你们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无拘无束地生活,能多久就多久,热衷于农场与关在县府大牢,二者没有多大区别。

大加图的《农业志》成了我的“栽培者”,他说——可惜我见到的那个唯一译本将这段话译得一团糟——“当你要买农场时,你要多动脑筋,不要贪婪地就将它买下,也不要怕吃苦,不去看它,不要以为去转悠一次就够了。如果农场好,那么你去看的次数越多,你就会越喜欢它。”我想我不会贪得无厌地去买,但是只要我活着,我就经常会去转转,就是死了,也要先葬在那儿,这样,就会使我最终获得更大的乐趣。

眼下要说的是我这种试验中的第二个,至于更加详细的细节,容我慢慢道来;为了方便起见,我把两年的经验合二为一。正如我一开始所说,我无意写一首沮丧之歌,只是希望像一只报晓的雄鸡,栖息在窝棚上,引吭高歌,哪怕唤醒我的邻居。

我住进森林的第一天(也就是说我昼夜住在那儿),碰巧是美国独立纪念日,即1845年7月4日,当时我房子还没完工,抵挡不了冬寒,只能勉强挡挡风雨,房屋没有粉刷,烟囱也没砌好,墙壁用的是风雨侵蚀、斑驳变色的旧木板,缝隙很大,一到夜晚,屋子里就冷飕飕的。砍削好的立柱白白直直的,门框和窗框也是刚刚刨平,整个房子呈现一种清洁通风的景象,尤其是在早上,木头浸着露水,这时我总爱幻想:到了中午,一些甜甜的树胶就会从中渗出来,在我的想象中,这种黎明般的情调一整天都留在屋子里。我不禁想起上一年我游览去过的那个山上小屋,这个小屋通风良好,又没涂灰泥,正好适合四处游玩的神仙逗留,女神也可在此拖曳长裙。吹过我屋脊的风,恰似那吹过山脊的风,风吹过处,断断续续地传来美妙的旋律,这只是人间音乐的天上片段。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纪的诗篇连续不断,可惜听者稀然。奥林匹斯山就在大地的外表,随处可见。

除了一只小船,我曾拥有的唯一房产就是一顶帐篷,夏天出游时,我偶尔用用它,这顶帐篷至今还卷着放在我的阁楼里,但是那条船,几经转手,已经随着时间的长河飘逝而去了。有了这个实实在在的安身立命之处,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渐渐地安顿了下来。虽说屋架有点单薄,但它到底给我筑就了一道水晶似的保护层,并在造房者身上产生了作用。它使人多少想起一幅素描的轮廓。我不必坐到室外去呼吸空气,因为室内的空气同样新鲜,坐在门后与坐在门里也没多大差别,即使是在滂沱的雨天也是如此。《哈利梵萨》[3]说过:“巢之无鸟犹如肉之无味。”我的住所并非如此,不知不觉之中,我发现自己突然与鸟儿成了邻居。我并不是捉一只鸟,然后把它放在笼子里,而是在它们边上,将自己囚在笼子里。我不仅离经常光顾园林和果园的鸟儿更近了,而且离森林中的鸣禽也更近了,这些鸣禽——鸫科鸣鸟、威尔逊鸫、猩红比蓝雀、野麻雀、三声夜鹰,还有其他——从来没有向村民吟唱小夜曲,就是有也很稀少,但它们更有野性,也更令人激动。

我住在一个小湖滨,往北一英里半是康科德村,我这儿比康科德村更高一些,小镇与林肯乡之间,森林茂密,我就身居其中,再往北约两英里是唯一的胜地康科德战场;不过我的位置在森林中很低,和别处一样,小湖的对岸也为森林覆盖,因此虽说湖对岸只有半英里之遥,但它却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第一个星期,无论我何时凝视这小湖,我都感到这是一个山中之湖,湖底远远高出别的湖面,日出时分,我看到小湖脱掉了夜幕般的雾衣,渐渐地,小湖四处,微波粼粼,湖面如镜,而雾则像幽灵,不知不觉地向四处撤退,隐到森林之中,就像夜间的某个秘密宗教集会,悄然隐散。露水则悬挂在树梢上,悬挂在山的两侧,到了晚上还不消失。

8月里,在和风细雨的间隙,小湖成了我最可贵的邻居,那时,风平浪静,但是空中却是乌云密布,虽说下午已过去了一半,但却跟晚上一样安静,鸫科鸣鸟到处歌唱,此起彼伏,隔岸相闻,这样的小湖没有比这时更安静的了;由于乌云的推进,湖面上的那部分清新空气变得稀薄而暗淡,而波光粼粼、倒影重叠的水面,其本身就是一个下界天国,自然弥足珍贵。附近的山顶上,树木刚被砍去,站在小山顶上,放眼向湖的南岸看去,湖光山色,甚是宜人,山与山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凹口,正好形成湖滨,两座小山坡相互倾斜,使人觉得有一条溪涧从森林覆盖的山谷中倾泻而下,而实际上并没有溪涧。就这样,我看到了临近的青山,越过青山,我看到了地平线上那些更高更远的山脉,层峦尽染天蓝色。说真的,踮起脚尖,我能看到西北角上的一些小山峰,更蓝,也更遥远,就好像是上天筑就的一块块货真价实的蓝色硬币,我还看到了乡村的一隅。但是换个方向,即使还在这个视角上,我却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森林覆盖,挡住了我的视线。附近有些水真好,水给大地以浮力,让它漂浮起来。即使是最小的井也有价值,其中之一就是当你向井中观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地球并不是绵绵相连的,而是一个孤岛。这一发现很重要,就像井可以冷却黄油一样。站在这个小山巅,我将目光越过这个小湖,伸向了萨德伯里草原,发大水的时候,我感到草原在上升,或许这是山谷中热气腾腾的海市蜃楼作用的结果吧,就像盆底的一枚硬币一样。小湖之外,所有的大地看上去都好像是一层薄薄的外壳,就这么小小的一层水流就使它成了孤岛,在水面上漂浮,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住的这块地方不过是块干燥的土地。

虽然从我的门向外看去,视野有所限制,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拥挤,也不感到狭窄。因为这儿有片辽阔的牧场,足够我的想象力驰骋。小湖对岸,长满了矮橡树的高原突兀,一直向西部的大草原和鞑靼式的干草原延伸,给所有的浪游家庭提供了充足的空间。当达摩达拉[4]的牛羊需要更大的新草原时,达摩达拉说道:“只有自由自在地享受广袤的地平线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地点和时间都在变,我住的地方离宇宙的这些区域,离我为之神往的那些历史时代越来越近了。我住的地方跟天文学家每夜观察的天体一样遥远。我们常常幻想,在天体的某个更加神圣的角落,有一些稀罕而且格外宜人的地方,就在仙后座五亮星的后面,远离尘嚣。我发现我的房屋位置就坐落在宇宙中这个离群索居之处,亘古常新,纯洁清静。如果说住在这些地方,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金牛星或牵牛星座是值得的话,那么我住的恰好就是这种地方,跟这些星座一样,将人世远远抛在后面,就像一束微光,一闪一烁,照耀着我最近的邻居,而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才会看到我,我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天地万物中的这一部分——

从前住着个牧羊人,

他的思想高过了山,

山上有他的一群羊,

时时将他来喂养。

如果他的羊群总是跑到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那么牧羊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每一个黎明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请,使我的生活跟大自然一样简朴,也可以说是纯真。我跟希腊人一样,真诚地崇拜着黎明女神奥罗拉。我早早起床,沐浴在小湖之中;这是一种宗教般的活动,是我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铭刻着这样的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5]我懂得这个道理。黎明带回了英雄时代。一大早,我敞开门窗坐着,一只蚊子穿越我的房间,开始了一次看不见也想不到的旅行,它那微弱的嗡嗡声使我大受感染,就像我听到了吹捧英雄美名的号角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其本身就是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吟唱着自己的愤怒和漂泊。此中颇有些宇宙之念。只要容许它存在,它就会不停地宣扬世界的无穷活力和生生不息。清晨是一天之中最难忘的时节,也是觉醒的时辰。那时候,我们一点也不瞌睡,至少有这么一个时辰,我们身体中日夜昏睡的一部分开始苏醒。如果唤醒我们的不是我们的守护神,而是用肘机械地轻推我们的某个仆人;不是我们的新生力量和内心抱负,伴随着天上的美妙音乐和袭人的馨香,而是工厂的铃声;如果我们醒来时,生活的境界并没有比睡前高多少,那么这种白天,如果也可以称作白天的话,也没有多少可期待的;反过来说,黑暗也可以结果子,从而证明自己是好样的,不比白天差。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每天都有一个比没有遭到他亵渎的更早更神圣的黎明,那他一定是对生活产生了绝望,从而步入了一条走向黑暗的道路。感官生活部分歇息之后,人的灵魂,或者不妨说人的感官,每天都在散发新的活力,他的守护神又在试他,看看它能创造何等高贵的生活。可以说,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都在黎明时的气氛中发生。《吠陀经》说:“一切智慧都于黎明中醒来。”诗歌和艺术,还有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人类行为,都源于此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跟曼侬一样,是曙光女神奥罗拉之子,在日出时分弹奏出美妙的音乐。对于思想活跃、富有活力、和太阳同步的人来说,白天是一个永恒的黎明。闹钟如何报时,人们是何态度,从事什么劳动,这些都与他无关。清晨就是我醒来时,心中有一个黎明的感觉。道德改革就是要抛弃睡眠。如果人们不是成天睡觉,那么他们为什么把白天说得这么差?他们的计算本领并不差嘛。如果他们不是昏昏欲睡,他们本可以成就一番事业。有几百万人清醒得可以做体力劳动,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清醒得可以做有效的智力劳动,而一亿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过得富有诗意而神圣。清醒就是生活。我还从未碰见过一个异常清醒的人。我怎样去面对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再苏醒,学会使自己保持清醒,这不是通过什么机械的帮助,而是通过对黎明的无限期待,就是我们睡得再熟,黎明也不会把我们抛弃。我知道,令人振奋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能使自己的生活得到提高。能够画一幅特别的画,或雕刻出一尊塑像,或美化几个物体,这确实了不起,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塑造出或者画出那股气氛、那种媒介,这样,我们就能从中有所发现,在道义上有所作为。要能影响时代的特征,这才是最高的艺术。每一个人都应使自己的生活经得起崇高和关键时刻的考验,哪怕是微小的细节。如果我们拒绝,或耗尽了我们业已取得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信息,那么神谕就会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如何去实现这一切。

我到森林中去住,是因为我希望生活过得谨慎一点,只面对基本的生活事实,看看我是否能学会生活教我的一切,免得临死之前发现自己没活过。我并不想过不是生活的生活,要知生活这么可爱,我也不想与世隔绝,除非有此必要。我要深入地生活,吸出生活的全部精髓,要坚强地生活,像斯巴达人一样,扫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将其夷为平地,然后再小心地加以修理,将生活逼到每一个角落,将它的条件压到最低限度,如果证明生活是卑微的,那么就要将生活中的一切卑微之处弄清楚,然后公之于众;如果生活是高尚的,那么就要通过体验去了解它,好在下次郊游时将它真实地记载下来。在我看来,大多数人对生活都捉摸不透,不知道它是属于魔鬼呢,还是属于上帝,因而多少有点草率地得出结论,认为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颂扬上帝,永远享受他带来的喜悦”。

然而我们依然生活得很卑微,像蚂蚁似的;虽然神话告诉我们,我们早就变成了人,但是我们仍像侏儒一样,在跟仙鹤作战[6];这真是错上加错,脏上加脏,我们最好的美德此时成了多余而可避开的倒霉鬼。我们的生活就这样消耗在琐碎之中。一个老实人只要数他的十个手指就够了,极端情况下,还可以再加上他的十个脚趾,余下的不妨以此类推。简单,简单,再简单!我说,你的事情只要两三件就够了,而不要上百件或上千件;数个半打就够了,何必要数一百万呢,记账用你的大拇指就够了。在这种波浪滔滔的文明生活海洋中,一个人要想生存,就得顶住风云暴雨、层层流沙,还有一千零一件事件,除非他想让船沉没,自己跃身海底,不做航位推算,不到目的港,那些成功的人必然是一个了不起的计算家。简化,再简化。一天不必三顿饭,如果必要,一顿就够了;菜不必一百道,五道就行了,其他事情也按比例递减。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德意志联邦[7],全是由一些小邦组成的,边界不断在变,就是德国人也无法随时说出他的边界在哪儿。顺便说一下,国家内政的所谓改善,全是些外表而肤浅的东西,国家本身就是这样一个畸形发展、难以驾驭的机构,由于缺乏计算,没有崇高的目标,机构里塞满了家具,从而掉进自己设计的陷阱里,给奢侈和挥霍毁掉了,就像陆地上的上百万户居民;对国家和居民而言,唯一的对策就是实施一种严格的经济政策,过一种比斯巴达人还要简单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标。现在的生活太**了。人们认为国家应该有商业,出口冰块,通过电报交谈,一个小时跑30英里,也不怀疑他们是否做得到。至于我们的生活过得应该是像狒狒,还是像人,则心中无数。如果我们不是铺设枕木,锻造钢轨,日日夜夜地忙于工作,而是马马虎虎地过日子,以改善他们的生活,那么谁去造铁路呢?如果铁路没有造好,我们又如何能及时到达天堂呢?但是如果我待在家里,照料自己的事情,那么又有谁需要铁路呢?不是我们乘火车,而是火车乘我们。你们是否想过,那铺在铁路下面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枕木都是一个人,一个爱尔兰人或一个北方佬。铁路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满身被沙土覆盖,火车稳稳当当地从他们身上驶过。我敢保证,他们就是熟睡的枕木。每隔几年,一批新的枕木就会铺在钢轨下面,因此,如果有人有幸乘火车,就必然会有人不幸地遭火车碾轧。如果他们压上了一个梦游者,一根出了轨的枕木,将他唤醒,他们就会紧急刹车,然后大嚷大叫,好像这是一个例外。我很高兴地了解到,每隔5英里就需要一帮人,负责让枕木长卧地上,和路基一样平,这表明,有时候,枕木是会重新站起来的。

我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匆忙,浪费生活?我们下定了决心,没饥之前,就先挨饿。有人说,即时缝一针,可以省九针,因此,他们今天缝了一千针,省掉了明天的九千针。至于工作,我们还没有什么结果呢。我们患上了圣维特斯舞蹈病,无法使自己的头静下来。我只要在教区拉几下钟绳,就像报火警一样,也就是说,钟声还没响彻起来,我敢说康科德郊外农场上的任何一个人——尽管今天早上还屡屡借口说忙得要死,任何一个孩子,还有任何一个妇女,都会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顺着钟声跑来;说实话,他们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从火中拯救财产,而是观看火势,因为火已烧着;要知道,火并不是我们放的,我们也不是来看火是如何被扑灭的,而是想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也帮忙救救火;是的,哪怕烧的是教堂。一个人吃完饭,难得睡上半个小时的午觉,醒来后抬头就问道:“有什么新闻没有?”好像别人都在给他站岗。有人吩咐,每隔半个小时就把他叫醒,显然并没有什么目的;然后,作为报答,他们讲起了自己的梦。一夜醒来,新闻跟早餐一样必不可少。“请告诉我这个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所碰到的任何新事”——他一边喝咖啡,吃面包卷,一边看报读新闻,什么一个人今早在瓦奇托河上被人抠去了眼珠啦,他也不想想,此时此刻,他就生活在世界这个深不可测的大黑洞中,只剩一点眼睛的痕迹。

对我来说,没有邮局,我也能凑合着过。我觉得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通过邮局来交流。说得准确一点,我一生中只收到过一两封值得邮资的信——这话还是我多年前说的。所谓便士邮政制,就是你正儿八经地为一个人付一便士的钱,希望能得到他的思想,结果呢,得到的都是笑话。我敢肯定,我从没在报纸上读到任何值得纪念的新闻。如果我们读到一个人遭劫、被谋杀、出车祸,或一座房子被烧、一艘船沉没,或一艘汽船爆炸,或一只奶牛在西部铁路上给碾死了,或一条疯狗给杀掉了,或冬天出现了一群蝗虫——我们根本就不必再看下去了,一条也就够了。如果你已熟悉了原则,何必又要去管这么多的实例和应用呢?对哲学家而言,一切所谓的新闻都是流言蜚语,只有上了岁数的妇人才会一边喝茶,一边编辑阅读这些。然而却有不少人在贪婪地追求这些闲言碎语。我听说前几天,有许多人蜂拥到一家报馆,想了解最新的外国新闻,以至于把报馆的几块方玻璃都挤破了,而我却正儿八经地认为,这种新闻,聪明的人12个月或12年前就已丝毫不差地报道过。比如说西班牙,如果你知道如何将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罗,塞维涅和格拉纳拉[8]时时放在合适的报道位置就行了——自从我读报以来,他们的名字可能变了些——如果没有其他趣事可以报道,你可以报道一场斗牛,这场报道一定真实,它将西班牙的准确现状和衰败现象统统告诉了我们,就像报纸同一标题下所做的简洁明了的报道一样;至于英国,来自那个地方的最新新闻差不多还是关于1649年的革命,如果你知道英国历年谷物的平均产量,你就再也不会去留心这类事情了,除非你的投机只是为了钱;如果让一个人下判断,看谁很少看报,他会说,国外没什么新事发生嘛,就是法国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闻!要知道永不衰老的事情,那才是最重要的新闻啊!“蘧伯玉(卫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9]一周工作下来,农夫们昏昏欲睡——星期天正好是一周辛苦工作的总结,不是新的一周的新鲜美好的开始——而传道士们偏偏不是在他们的耳边进行冗长乏味的布道,而是冲着他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停,停下!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快,而实际上却慢得要死?”

虚伪和谬见被推崇为最健全的真理,而现实则成了虚构。如果我们安安稳稳,只观察现实,不让自己受骗,那么跟我们所知道的一切相比,生活就成了一篇童话和《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如果我们只尊重不可避免的事和有权利生存的事,那么诗歌和音乐就会在街头回**。如果我们生活悠闲,办事聪明,我们就会看出,只有伟大和优秀的事物才能永久而绝对地存在——而小小的恐惧和小小的乐趣只不过是现实的影子。现实永远使人振奋,令人崇敬。人们闭目养神,任凭各种假象的欺骗,就这样,他们养成了日常生活习惯,并且到处加以巩固,而实际上,所有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纯粹的幻想基础上的,嬉戏生活的儿童反而比成人更加清晰地看出了生活的真正规律和关系,而成人却生活得没有价值,可是他们却还以为他们更聪明呢,因为他们积累了经验,而实际上,他们积累的是失败。我在一本印度的书中读到:“有一位王子,从小被逐出本土,后被一位樵夫收养,长大成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贱民中的一员。他父亲手下一位大臣发现了他,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实身份,于是对他身份的误解得以消除,他知道自己是一位王子。所以。”这位哲学家接着说道:“由于灵魂所处的环境,因而误解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某位神圣的老师向他指明真相,这时他知道自己就是梵[10]。”我看到,我们新英格兰人之所以活得如此卑贱,就是因为我们的视力没有穿透事物的表面。我们把似乎看成了现实。如果一个人走过这个小镇,看到的只是现实,那么你想“密尔德姆街”[11]会通向哪里?如果他给我们描述他在那儿看到的现实,那么他描述的地方我们就会认不出。瞧一瞧礼拜堂,或县府大楼,或监狱,或商店,或住宅,说一说你真正看到的是什么,在你的描述里,它们都成了碎片。人们推崇的是遥远的真理,远在系统之外,就在最远的一颗星星之后,在亚当之前,人类灭绝之后。永恒之中确实存在着真理和崇高。但是所有这些时间、地点和理由都在此时此刻啊。上帝本身的荣耀就体现在现在,绝不会随时间的消逝而变得更加神圣。我们只有永远地融入周围的现实,和现实打成一片,才能理解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崇高。宇宙温顺而不停地回应着我们的想法;无论我们跑得快还是跑得慢,路轨总是给我们铺好。让我们毕生做此构想吧。诗人和艺术家从未有过这么美好而高贵的设计,但是他的子孙后代至少可以完成它。

让我们像自然一样从容地过上一天,不要因掉在路轨上的坚果外壳或蚊子的翅膀而出轨。让我们黎明即起,轻手轻脚,泰然自若,用或不用早餐;让人来人往,让钟声响起,小孩啼哭——我们下定了决心,好好过上一天。我们为什么要举手认输,随波逐流呢?让我们不要跌入到子午线浅滩处人称“美餐”的可怕急流与旋涡之中。一旦度过这一险关,你就平安无事了,剩下的就是下坡路了。神经不要松弛,利用早上的活力,像尤利西斯[12]一样,将自己拴在桅杆上,向另一个方向航行。如果汽笛鸣叫,让它叫好了,叫疼了,嗓子也就哑了。如果钟鸣,我们为什么要跑?我们还要考虑考虑,看看它们像什么音乐。让我们安心工作,涉足于污泥浊水般的观点、偏见、传统、欺骗和幻象之中,这覆盖了全球的淤土,让我们穿越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教堂和国家,穿越诗歌、哲学和宗教,直到我们来到了一个坚硬的底层和牢固的磐石,我们将此称之为现实,并说,瞧,就是这儿,没错;一旦有了这个point d’appui[13],你就可以在山洪、冰霜和火焰之下,开辟一个地方,建造一堵墙,或建立一个国家,竖一根灯柱,或测量仪,不过不是尼罗河水位测量仪[14],而是现实测量仪,如此一来,后代子孙就可以知道,山洪般的欺骗和幻象日积月累有多深。如果你笔直而立,面对现实,你就会看到太阳照耀着事实的两面,好像这是一把东方弯刀,你会感到它甜美的刀锋正在分割着你的心和骨髓,这样你就会愉快地结束你的凡人生涯。生也好,死也好,我们追求的只是现实。如果我们真的要死了,让我们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感觉到四肢的寒冷情况;如果我们活着,那么就让我们忙自己的去吧。

时间只是我垂钓的小溪。我喝的是小溪的水;但是我喝水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了河底的沙子,从而感到小溪是多么浅啊。河水潺潺流去,永恒却保持不变。我愿饮得更深,或到天上去垂钓。天底布满了星星,像鹅卵石一样。我连一个都数不出。我认不出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我一直感到懊悔,觉得自己没有生来时那么聪明。智力是一把刀子,一旦看准,它就会一路割下去,切开万事万物的奥秘。我的双手再也不想去忙多余的事情了。我的头脑就是手和脚。我感到我的一切最佳本领全都集中于此。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头脑是一个奥秘挖掘器官,就像有些动物用嘴、有些动物用前爪一样,我要用自己的头脑,一路挖掘,在这些山上开出我的路来。我想最富有的矿脉就在此附近,因此,运用手中的占卜杖[15],顺着腾起的薄雾,我就此做出判断,我要从此开矿。

[1] 源自英国诗人库柏(William Cowper,1731—1800)的诗《亚历山大·塞尔科克拟作》。

[2] 希腊神话中肩扛天体的巨神。

[3] 5世纪印度经典,记载了毗瑟拿(Vishnu)的化身印度主神克利须那(Krishna)的事迹和教义。

[4] 克利须那的别名。

[5] 汤之《盘铭》,见《大学》。

[6] 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三卷第五章。

[7] 德意志直到1871年才得以统一,因此德意志联邦的边界不断在变。

[8] 1839年,斐迪南国王去世,唐·卡洛斯和唐·彼得罗二人为王位展开了竞争,结果伊莎贝拉公主于1843年被封为女王。

[9] 见《论语》,14:25。

[10] 印度教有三位主神,梵或梵天(Brahma)是创造之神,亦指众生之本或智慧的象征;毗瑟拿(Vishnu)是保护之神;湿婆(Shiva)是毁灭之神。

[11] 康科德的一个商业中心。

[12] 希腊神话中,海员们常被塞壬(Siren)的美妙歌声所迷惑,触礁身亡。于是尤利西斯将自己拴在桅杆上,渡过了难关。见荷马史诗《奥德修记》第十二卷。

[13] 法语,意为“支点”。

[14] 用来记录尼罗河上涨与下落的古代仪器。

[15] 据称这种叉形占卜杖可以用来探测矿脉或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