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篇1(1 / 1)

下面诸篇,或不妨说大部分文字,是我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滨写成的。当时,我孤身一人住在森林里,住在我亲手搭建的房子里,方圆一英里[1]之内,见不着任何邻人,仅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我在湖滨住了两年零两个月。眼下,我又成了文明生活中的寄居者。

镇上的市民对我的生活方式百般探询,倘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霸道,硬要拿自己的私事来提请读者注意。有些人认为这种探询不太礼貌,然而我认为并非如此,而且,就当时的实际而言,合情合理。有人问我吃什么,是否孤独,是否害怕,如此不一。其他的人则想知道我的收入有多少用于慈善事业。另有一些人,家大人多,想了解我抚养了几个可怜的孩子。在本书中,我将对此一一作答,对我不感兴趣的读者,在此只好见谅了。大多数的书都不用第一人称,但在本书中,我将保留这一称谓。本书的特点就是“我”字用得特别多。事实上,说到底,发言的都是第一人称,然而,我们却常常把它给忘了。如果我知人如知己,那么我就不会大谈自我了。不幸的是,我阅历浅薄,无法跳出这一主题。不仅如此,我还要求每一位作家迟早将自己的生活做一番简朴而真诚的描述,而不是仅仅写一些道听途说的别人的生活;有些描述就好像是他从远方寄给亲人似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活得真诚,我想他一定是住在离我十分遥远的地方。本书中的这些文字,对于清贫的学生来说,或许特别适宜。至于其余的读者,他们可以各取所需。我想没人会撑破针线,硬要把短小的衣服穿上身,因为只有合适的衣服才会对他有益。

我所乐意讲述的事情,与中国人和桑威奇群岛[2]的居民未必有关,说起来,本书的读者是诸位生逢此世,身居此镇的新英格兰居民,我要谈的就是你们的境况,尤其是你们的外部境况,或在此世此镇的遭遇,目前的现状,以及目前的不幸遭遇是否有必要持续下去,是否有改善的可能。我在康科德旅行了很多地方,无论是商店、办公楼还是野外,我都感到居民们以上千种非同寻常的方式在苦行赎罪。我听说婆罗门教徒坐在四堆火的中间,两眼盯着太阳,或头朝下,倒挂在火焰上方,或扭过头去看望天空,“直到他们无法恢复原状,而且,由于脖子扭曲,除了**,别的东西都无法流进胃里”,或用链条,将自己终生锁在树下,或像毛毛虫一样,用自己的躯体来丈量庞大帝国的广袤幅员,或单脚立在木桩上。这种种有意识的苦行使人心惊肉跳,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与此相比,我每天看见的一切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与我邻居的苦役相比,赫克利斯[3]的12件苦役简直算不了什么。因为他毕竟只有12件苦差,而且做完也就做完了。然而,我从未看见我的邻居杀死或捕获任何怪兽,也没看见他们做完任何苦役。他们没有依俄拉斯这样的朋友,用一块火红的烙铁,烙掉九头蛇的头根,因为一只头刚被砍掉,另两只头又会立刻冒出来。

我看见年轻人,我的市民同胞,不幸继承了农庄、房屋、谷仓、牲畜和农具。这些东西得来容易,甩掉它们可就难多了。倒不如他们生在空旷的牧场上,由一只狼喂养成人,这样,他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他们是在何等的田野上劳作着。是谁让他们成为土地的奴仆?为什么别人都得含垢忍辱,而他们却能享受60英亩[4]田地的供养呢?为什么他们生来就要自掘坟墓呢?他们得过着人的生活,于是就得推着所有这些东西前进,尽量使日子过得好些。我看到,有多少个可怜而又不朽的灵魂,他们不堪生活的重负,几乎被压垮。他们沿着生活的道路往前爬,推动着生活道路上一个长75英尺[5],宽40英尺的大谷仓,推动着从未打扫过的奥吉厄斯牛圈[6],还有100英亩的土地,同时还要耕地、芟草、放牧、护林!有些人没有继承产业,倒是没有必要同这种多余的累赘拼搏,不过他们也发现,为了堂堂几立方英尺的血肉之躯,自己也得委曲求全,努力耕耘。

可是,人总是在一个错误之下艰苦劳作。人的健美躯体,有一大半很快便随着犁耕入了泥土,化作了肥料。正如一本古书所说,一种似是而非的,通常称为“必然”的命运,支配着人,人积攒财宝在地上,结果遭虫子咬,生了锈,还有小偷挖窟窿来偷。[7]这是一个愚人的生活,如果说生前不甚明了,一旦到了临终之时,他们就会明白。据说,丢卡利翁和皮拉在创造人类时,是把石头从头顶扔向身后[8]。诗云:

Inde genus durum sumus,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igine nati.[9]

后来,罗利也回应了两句音调铿锵的诗:

从此我们的善心变得坚硬,忍受愁苦,

从而证明我们的躯体乃岩石之质。[10]

把一块块石头从头顶扔向身后,也不看看它们落在什么地方,他们对神谕也真是太盲从了。

由于无知和错误,大多数人,甚至是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土上的人们,满脑子都是人为的烦恼,手上堆着干不完的人生粗活,如此一来,再美好的生命果实,他们也无法采摘。由于操劳过度,他们的手指变得粗笨,不停地颤抖,采摘不了生命的果实。说真的,劳动的人,一天又一天,找不出一点空闲,使自己做到真正的完美;他无法保持人与人之间最具男子汉气概的那种关系。一到市场上,他的劳动就会跌价。除了做一台机器,他没有时间来成就什么大事。他如何记得起他的无知呢——他正是靠无知成长的啊——他不是也经常动脑筋吗?首先,我们应该分文不取,使他丰衣足食,用我们的补品去恢复他的健康,然后才好对他评头论足。人性中最美好的品质,犹如果实上的粉霜,只有轻手轻脚,才能得以保存。然而,人与人相处,缺乏的就是这种柔情。

你们有些人很穷,觉得生活难以为继,有时候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这些我们全都知道。我毫不怀疑,有些读者饭是吃了,但却付不起饭钱;有些人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子正在破损,或者已经破旧不堪,但却没钱换新的,尽管如此,你们还忙里偷闲,来翻上几页书,而这时间还是从债权人那儿偷来的。很显然,你们许多人过的是多么卑贱低微的生活啊!因为经验已经磨亮了我的视力。你们总是进退维谷,想做点生意来还债,却不知债务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泥沼[11],拉丁文称之为aes alienum,即别人的铜钱,因为有些钱币是用铜铸就的。你们就在别人的铜钱中生存、死亡、埋葬;你们总是答应还债,答应明天就还债,但是直到今天死了,债还没还清;你们曲意逢迎,想尽办法,为的就是逃避监狱的重罚;你们撒谎,奉承,选举,将自己缩进一个彬彬有礼的硬壳里,或夸夸其谈,表现出一副稀薄如云雾般的慷慨,从而使你的邻居相信你,让你为他做鞋子、制帽子、裁衣服,或为他造马车,或为他代买食品。你们将钱藏在旧箱子里,或抹上灰泥的袜子里,或更保险一点,将钱藏在库房的砖头缝里,无论多少,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你们想攒点钱,以防生病,没想到反而使自己病倒了。

有时我感到奇怪,我几乎可以说,我们竟会如此轻率,干起那罪恶昭彰、从国外引进黑奴的勾当来,有很多精明而邪恶的奴隶主,奴役着南方和北方的奴隶。一个南方监工已经够坏的了,而北方的监工更坏,然而,最坏的还是你成为你自己的奴隶监工。居然侈谈什么人的神圣!瞧一瞧马路上的车夫,白天黑夜地向市场奔去,难道他的身上有什么神圣在激励着他?他的最高职责就是给马喂草饮水!与他的运货利益相比,他的命运算得了什么?难道他还不是给乡村老爷驾车奔忙?他有何神圣,又如何不朽?瞧他那副畏畏缩缩、卑躬屈膝的样子,成天都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些什么,哪里还有什么不朽和神圣可言,只不过是自己认定了的奴隶和囚犯而已,一个由其所作所为所赢得的名声。与我们的个人见解相比,公众的见解只不过是一个软弱无力的暴君。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这就决定了他的命运,或者说,指明了他的归宿。即使是在西印度群岛的各个省份谈论心灵和想象的自我解放,又有哪儿来的威尔博福斯[12]来加以实现呢?再想一想这片土地上的女子吧,她们编织着梳妆台的椅垫,应对着末日的来临,她们太过稚嫩,对其命运丝毫不放在心上,仿佛蹉跎时日于永恒丝毫无损。

大多数人过着安静而绝望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就是习以为常的绝望。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向绝望的乡村,而且还不得不以水貂和麝鼠般的勇气来安慰自己。就是在所谓的人类游戏与娱乐背后,也隐藏着一种陈陈相因,不知不觉的绝望。在这种游戏与娱乐里并无游戏可言,因为只有工作结束后才会有游戏。然而,不做绝望之事,这才是智慧的特征。

什么是人生的宗旨,何为真正的生活必需品和生存手段,当我们用教义问答式的语言进行思考时,仿佛人类有意识地选择了这种共同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不喜欢别的。然而,他们也真诚地认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但是清醒和健康的人记得,太阳升起,万物明亮。现在纠正我们的偏见还不算太晚。假如没有证据,任何一种思维方法或行为方式都不得相信,无论其有多么古老。今天人人附和或默认的真理,明天就有可能成为谬误,成为转瞬即逝的云烟,而有人还以为这是祥云,会给大地带来甘霖。老人说你不能做的事,你去试了,发现你能做。老人有老的一套,新人有新的花样。老人或许不知道如何添加燃料,让火保持不灭,而新的一代却放一点干柴在火车小小的锅炉底下,绕着地球飞转,迅疾如鸟,正如谚语所说:“气死老头子。”年资未必就能胜任年轻人的老师,实际上也难以胜任。不错,他们收获不少,但失去的更多。即使是再聪明的人,他们又懂得了多少生活的绝对价值,人们都可表示怀疑。说实在的,老人没什么重要的忠告可以给予年轻人,他们应当明白,私下里说,他们的经历支离破碎,他们的生活凄凄惨惨,充满了失败。也许他们还存着某种同自己的经历不相符合的信念,可是他们已不再年轻了。我在这个星球上已活了约三十年,但还没有听到长辈们一句有价值的言论,或真诚的忠告。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或许也告诉不了什么中肯的事。这就是生活,一个在很大程度上我还没体验过的实验。老人是体验过了,但对我却丝毫无益。如果我有什么自认为有价值的经验,我一定会想,这个经验,连我的前辈导师们都没有提起过呢。

有个农夫对我说:“你不能光以蔬菜为生,因为蔬菜提供不了骨骼所需要的养料。”因此,他每天都虔诚地奉献一部分时间,给自己的骨骼系统提供养料。他一边说,一边跟在牛的后面,而这些骨骼靠蔬菜养育的牛,不顾一切障碍,拖着他及其耕犁,向前奔走。在某些环境里,比如无依无靠的人和病魔缠身的人,有些东西确是人生必需品,换了一个环境,同样的东西则仅仅成了奢侈品,再换一个环境,或许闻所未闻。

在某些人眼里,人生的全部境界,无论是高高的峰巅,还是低低的峡谷,都已给先辈们走过,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已得到了他们的眷顾。伊夫林[13]说过:“智慧的所罗门曾颁布法令,规定树与树之间应间隔的距离;罗马地方官也曾规定,你可以去几次邻居的院子,捡拾落在地上的橡树果,而不算非法侵入,并规定有多少果子应归邻居所有。”希波克拉底[14]甚至传下了指甲修剪说明书,指导人们如何剪指甲,也就是说,人们的指甲应修剪得不长不短,与指头并齐。说什么枯燥与无聊已把生活的丰富和欢乐消耗殆尽,实际上,这种枯燥与无聊跟亚当[15]一样古老。但是,人的力量却从来就没有得到衡量,我们也不应根据任何先例来判断他的能力,已尝试过的事实在太少了。无论你失败了多少次,“别苦恼,我的孩子,谁会吩咐你去做你没完成的事呢?”

我们可以做一千个简单的测验,来测试我们的生命。比方说,太阳促使我的豆类成熟,同时也照耀着像我们地球一类的星球。要是我们牢记这一点,我们就会少犯错误。我锄草松地时,头顶上照耀的并非这种光亮[16]。星星是多么耀眼的三角尖顶啊!宇宙各处,有多少相去甚远,彼此不同的生命在同一时间思考着同一问题啊!自然和人生跟我们的体制一样千变万化。谁能说生活会给别人提供什么样的前景?难道还有什么比一瞬间彼此的眼神所流露出的还要伟大的奇迹吗?我们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过上这世界的所有时代,是的,过上所有时代中的所有世界。历史,诗歌,神话!我不知道哪个人的经历读起来会这么惊人、这么详尽。在我的灵魂深处,凡是邻居们说好的,大部分我都觉得是坏的,如果说我有什么需要忏悔的,那很可能就是我的善行。是什么魔鬼攫住了我,使我的品行这么好?老人啊,你尽可以说出最富聪明才智的话,你毕竟活了70年了,活得还挺光荣。但是我却听到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让我离开这一切。一代人抛弃另一代人的业绩,就像抛弃搁浅了的船。

我想我们可以泰然地相信比自己的行动更多的东西。我们少对自己关点心,就可以在别处将这些关心真诚地给予别人。自然既适应了我们的长处,也适应了我们的短处。有些人烦恼不断,忧虑重重,成了一种几乎难以治愈的顽疾。我们生来就喜欢夸大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但是又有多少工作我们还没做呢?如果病倒了又该怎么办?我们多么小心翼翼啊!如果能够避免,我们就决心不靠信仰生活;从早到晚,恪守了一天,但是到了夜里,还是违心地做了祈祷,将自己托付于未知的运数。我们被迫生活得这么精细、这么真诚,既要尊重生活,又要否认变革的可能性。我们说,这是唯一的生活之道,然而,从一个圆心向外能够画出多少半径,就有多少种生活之道。所有的变革都是奇迹,值得思考;不过,这种奇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孔夫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将想象中的情况当成自己了解的情况时,我敢预见,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在此基础上建立自己的生活。

让我们来思考一下,我前面所说的烦恼和忧愁大多是些什么,有多少需要我们费心,或者说至少应该小心应付。虽然我们生活在文明世界的外表下,可是去过一过那种原始而偏僻的生活,对我们还是大有益处的,哪怕就是为了学会什么是人生的基本必需品,用什么方法去得到它们,或者是看一看商人的旧账本,看看人们在商店里买的最多的是什么,店里屯积了哪些货物,也就是说最杂的杂货是些什么也好。时代虽在前进,但它对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没有多大影响,就像我们的骨骼,同我们的先人相比,恐怕没有多大区别。

在我看来,所谓人生必需品,就是指人类靠其努力而获得的一切,从一开始,或经过长期使用,它已成为人类生活的重要一环,没有哪个人,无论是由于野蛮、贫困,还是出于哲学上的原因,试图甩开它,独自过日子,即使有,也没几个。对许多人而言,这种意义上的人生必需品只有一种,这就是食物。对于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来说,生活必需品只是几英寸[17]厚的鲜美草地,外加可以饮用的水,除非它还要寻求森林或山荫的庇护。野兽需要的仅仅是食物和住所而已。在这种气候下,人的生活必需品可以明确地分为: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因为只有获得了这些生活必需品,我们才能自由地面对生活的真正问题,展望未来的成就。人类不仅创造了房子,而且还制成了衣服,学会了烧饭;而且或许是出于偶然,人们发现火可以给人带来温暖,于是开始使用它,起先是当作一种奢侈品,现在则成为烤火取暖的必需品。我们看到猫啊老鼠啊都获得了这同样的第二天性。住得合适,穿得合适,人们就能合理地保持体内的温度;但是如果穿的和住的太热,或燃料烧得温度太高,也就是说体外的温度高于体内的温度,那不等于是在烤肉吗?自然科学家达尔文在论述火地岛的居民时说道,他们一帮人穿着衣服,坐在火边,一点也不觉得热,而一丝不挂的野蛮人,离火远远的,却还“烤得浑身汗流浃背”,真让他感到吃惊。同样,据说新荷兰人[18]全身**,走来走去,依然泰然自若,而欧洲人穿着衣服,却还冷得浑身发抖。难道这些野蛮人的吃苦耐劳和文明人的聪明睿智就不能相互结合吗?根据李比希[19]的说法,人体是一个火炉,而食物则是燃料,维持肺内的内燃。冷天我们吃得多些,热天则吃得少些。动物的热量是一个缓慢内燃的结果,内燃太快,便会产生疾病,造成死亡;燃料缺乏,或通风不畅,便会导致火焰熄灭。当然,生命的热量跟火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我们的比喻也就到此为止吧。因此,在上述用语中,动物生活和动物热量几乎同义;因为虽然食物可以视作燃料,维持体内的火焰,但是燃料只是用来煮熟食物,或从体外给人御寒,增加身体的温度;此外,住所和衣服也只是保持由此而产生和吸收的热量。

因此,就我们的身体而言,最大的必需品就是保暖,维持生命的热量。如此一来,我们多么辛苦啊,不仅要得到食物、衣服和住所,还要得到床铺——我们夜晚的睡衣。为此,我们从鸟巢和飞鸟的胸脯上,掠夺羽毛,构筑这个住所中的住所,就像鼹鼠,住在洞穴的尽头,用杂草和落叶铺床。可怜的人总是叫苦,说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我们总是把自己的大部分疾病直接归咎于寒冷,无论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社会疾病。在某些气候里,夏天可以使人过上一种乐园[20]似的生活。到了这时,燃料除了烧饭,已经变得多余。太阳就是他的火,许多果实靠太阳光就可以煮熟;食物的品种更多,也更容易得到,衣服和住所已完全成为多余,或者说有一半已成为多余。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发现,目前,在这个国家,只要有几副工具、一把刀、一柄斧子、一把铲子、一辆手推车等,就可以过日子了,对于勤读的人来说,还要添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外的东西,如一盏灯、一些文具,还有几本书,而这些只要花少量的钱就能买到。然而,有些不太聪明的人,却跑到了地球的另一侧,到那些野蛮和不健康的地区,一心一意地做起了生意,一做就是十几二十年,目的就是为了谋生——也就是说,使自己过得舒服温暖一点——但到头来,还是死在了新英格兰。奢侈富裕的人不仅仅是暖得舒服,而是热得反常,正如我前面所说,他们是在按时髦的方式烘烤自己[21]。

大多数的奢侈品,还有许多所谓使生活舒适的用品,非但没有必要,而且还会大大阻碍人类的崇高向上。就奢侈和安逸而言,最富聪明才智的人,其生活反而比穷人的简单、朴素。古代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哲学家都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外表穷困不堪,而内心则丰富不已。我们对他们了解不多,令人惊叹的是,我们毕竟还知道不少。更加近代的改革家,各个民族的大救星,他们的情况也是如此。一个人只有站在我们称之为甘贫乐苦的有利地位上,才能成为一名不偏不倚、充满睿智的人生观察者。无论是在农业和商业,还是在文学和艺术之中,奢侈的生活产生的果实也是奢侈的。当今之世,哲学教授遍地都是,但哲学家却没几个。教授是令人羡慕的,因为教授的生活曾经引人羡慕。一个哲学家不仅要有深邃的思想,不仅要建立一个学派,而且要热爱智慧,并按智慧的指示,过一种简单、独立、大度和信赖的生活。解决生活中的一些问题,不仅要从理论上,而且要从实践中。大学者、大思想家的成功通常不是国王式的,也不是男子汉式的,而是朝臣式的。他们因循守旧,设法应付生活,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跟他们的父辈一样,因此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人类更高贵的先祖。但是,人类为什么会退化?是什么使得各个家庭支离破碎?奢侈的本性是什么,使它削弱并摧毁了国家?我们敢肯定我们的生活中就没有这种奢侈吗?即使在生活的外表下,哲学家也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他不像同辈人那样吃、住、穿和取暖。一个人既是哲学家,又怎会没有比别人更好的方法来维持其生命的热量呢?

一个人通过上述几种方法得到了温暖,那么接下来他还想要什么呢?当然不会是更多同样的温暖,也不会再要更多更美好的食物,更宽阔更豪华的房子,更漂亮更丰富的衣服,更多更持久更热的火,等等。一旦得到了这些生活必需品,他就不会再要这些多余的东西了,他要选择另外的东西,即摆脱卑微的劳动,开始度假,大胆地向生命迈进。土壤看来是适合于种子的,因为泥土已使胚根向下延伸,现在又充满信心地让嫩苗向上茁壮成长。人既已牢牢地扎根于土壤,为什么就不能同样向天空拓展呢?这是因为这些更高贵的植物,其价值是由远离地面,最终在空气和阳光中结成的果实来判定的,自然不能同更为卑微的蔬菜相提并论。就算这些蔬菜是两年生植物,但却需要精心栽培,直到根长好为止,而且叶子还常常被剪去,因此,到了开花季节,人们大多认不出它们来。

我无意给勇敢和强壮的人定什么规章,无论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们都会照顾好自己的事业,或许他们的建筑比最富有的人还豪华,挥霍的钱更多,却并没有因此而穷困潦倒,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如何生活。——如果诚如人所梦,确实存在这种人的话;我也不想给下列人规定什么,因为他们从现实事物中汲取灵感,获得鼓励,并像情人似的爱戴她、珍惜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想我自己也属于这一类。那些无论何种条件下都感到安居乐业的人也用不着我讲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否安居乐业。我只想对那些感到不满的人说,本来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改善的,但他们却懒洋洋地抱怨说自己命苦,生不逢时。有些人对任何事情都叫苦不迭,使人无法安慰,因为据他们说,他们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类人,他们看上去十分富裕,但是实际上却是各类人中最穷的一种,他们积攒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不知如何去用,也不知如何摆脱,他们用金银给自己铸就了一副镣铐。

要是我努力把过去几年中自己希望如何度日的想法讲出来,多少了解这段实情的读者或许会感到奇怪,而一点不知内情的读者则会大吃一惊。因此,我只讲述一下心爱的几件事就行了。

白天黑夜,任何时辰,任何气候,我都渴望抓住各种关键时刻,并在手杖上刻下记号;渴望站在过去与未来这两个永恒真理的交汇点上,也就是现在这道起跑线上。请原谅我的若干用词有些晦涩,因为我的行业秘密比大多数人的都要多,不是我故意要保密,而是我的行业离不开这个特点。我很乐意将我知晓的一切倾囊倒出,绝不在门上挂“禁止入内”的招牌。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条猎狗,一匹栗色马,还有一只斑鸠,现在我还在寻找它们。我跟许多游客谈起过它们的情况,描述了它们的踪迹以及它们会对什么样的召唤做出反应。我曾碰到过一两个人,他们听到过狗的吠叫、马的蹄声,甚至还看到斑鸠隐入云后,他们也急于找回它们,好像是自己丢了它们似的。

不仅要期待着观看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还要观看大自然!多少个冬夏的清晨,邻居们还没有开始为自己的事情奔波,我就已经开始忙我的事情了!不用说,有许多市民,无论是一大早就到波士顿赶集的农夫,还是忙着去干活的樵夫,都曾碰到过我忙完事回来。不错,我并没有具体地给日出助过一臂之力,但是只要能在日出时出现,其意义则非同凡响,这点应毫无疑问。

有多少个秋天,是的,还有多少个冬天,我是在城外过夜的,想听一听有什么风声,听到后马上就把它传开!我几乎将我所有的资本投在其中,为了这笔生意,我迎着风声奔跑,几乎喘不过气来。如果风声中涉及两党政治,那么它一定会成为最早的新闻登在报纸上。别的时候,从悬崖或树顶的观望台向外观测,向新来的人发送电报;或傍晚时分,守候在小山顶上,等待夜幕降临,好捕获点什么,尽管我并没有捕获多少,况且这不多的东西就像“天粮”[22],太阳一出,就会融化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给一家杂志当记者[23],杂志销路不大,编辑也从不认为我的大量稿件可以刊用,所以,正如作家通常所碰到的那样,我的一番辛苦,得来的只是痛苦。然而,碰到了这种情况,我的辛苦就是其自身的回报。

多少年来,我任命自己为暴风雪和暴风雨的监督员,忠心称职;同时又兼检查员,不是检查公路,就是检查森林小路和交叉通道,确保它们畅通无阻;我还检查沟壑上的桥梁,保证它们完好,一年四季可以通行,公众的足迹证明,这些道路和桥梁具有很高的效用。

我还照看城里那些容易受惊的野兽,它们常常跳出栅栏,给忠于职守的牧民带来不少麻烦。我也留心农场上人迹罕至的各个角落,但我却总是拿不准约拿或所罗门今天是否在田里工作;反正这又不关我的事。我还给黑果木、沙樱、荨麻树、红松、黑木岑、白葡萄和黄色紫罗兰浇水[24],要是不浇水,这些植物在干旱季节就会枯萎。总而言之,可以毫不夸耀地说,我这样干了很久,恪尽职守,做好我的工作,直到后来事情越来越明了,镇上的人根本就不愿将我列在市镇官员之列,也没有给我一个挂名的职务,让我享受一点微薄的津贴。我发誓我的账记得非常仔细,但却从没有人查对,更不用说有人承兑、付钱、结账了。好在我也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不久以前,一个四处流浪的印第安人来到我家附近一个有名的律师家中兜售篮子。“你们想要篮子吗?”他问道。回答是:“不,我们不要。”“什么!”印第安人一边出门,一边叫道,“你是想饿死我们吗?”看到他那些勤劳的白人邻居生活这么好——那位律师只要将论证之词编好,然后就像玩魔术一样,财富和地位就会随之而来——这个印第安人自言自语道:“我要做生意,我要编篮子,这是我能做的事。”他以为篮子编好了,他的责任也就完成了,下面的责任该是白人的了,轮到他们来买这些篮子了。他却没有发觉,要想让别人来买你的篮子,你得使人感到所买的篮子是值得的,或者说至少让他懂得这个道理,要不你就做些别的让人感到值得买的东西。我也曾编过一个质地精巧的篮子,但是还没有好到让人感到值得买的地步。然而,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编篮子是得不偿失,我研究的不是如何让人来买篮子,恰恰相反,我研究的是如何避免非得出售篮子。人们称赞并视为成功的那种生活,其实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种。我们为什么要夸大一种生活,而去贬低别的生活呢?

我看到我的市民同胞们已不大可能在县政府办公大楼里给我谋求一个职位,也不会给我一份副牧师的工作或其他的什么生计,于是只好另谋出路,比以往更加专心地将脸转向了森林,我对那儿的一切更为熟悉。我决定马上开始经商,动用我手上的一点微薄积蓄,而不必等待什么通常所需的资金。我到瓦尔登湖去,既不是为了过得节俭,也不是去挥霍,而是去经营一些私人业务,尽量减少麻烦,省得因缺乏业务常识,又没有生意头脑而一事无成,给人一种既惨又傻的感觉。

我一直在努力,想养成严格的商业习惯,这种习惯是每一个人都必不可少的。如果你是和天朝帝国[25]做生意,那么只要沿着海滨,在某个塞勒姆港口,设个小小的会计室就够了。你可以出口本国生产的各种土产,什么冰啦,松木啦,还有一些花岗石啦,统统用本地货轮运出。这些都是很好的生意。凡事你要亲自过问。你要兼任领港员和船长,业主和保险商;你要买进,卖出,还要记账;收到的每一封信都要过目,发出去的每一封信都要自己起草或审阅;日夜监督进口货物的卸货工作,几乎与此同时,你还要到沿海各地去跑一跑——船货最多的时候往往在杰西口岸卸货,你得自己做发报机,不知疲倦地跟地平线联络,同时还要和驶向海岸的所有船只通话;向需求不断的海外市场稳稳地发送商品;要熟知市场行情,了解各地的战争与和平状况,预测贸易与文明的趋势;要利用一切探险得来的成果,走新的航道,运用一切航海技术上的进步——还要研究航海图,确定各个暗礁、新的灯塔和浮标的位置,对数表要再三校对,因为计算稍有疏漏,那么本应到达友好码头的船就会触礁——就像拉·贝鲁斯[26]的神秘命运——要步步紧跟宇宙科学,研究上至汉诺[27]和腓尼基人,下至现在的所有伟大的发现者、航海家、大冒险家和商人的一生;总之,你得时时记下仓里的货物,这样你才能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境地。什么利润啦,亏损啦,利息啦,净重计算法啦,这些问题使人殚思竭虑,要想精确地测定所有这一切,非得有各方面的知识不可。

我想瓦尔登湖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有铁路和冰块生意,它还提供了诸多有利条件,也许泄露这些条件并不明智。这是一个很好的港口,地基很牢。没有涅瓦河那样的沼泽地需要填补,虽然你得到处加固打桩。据说涅瓦河要是涨了潮,再加上西风和冰块,会将圣彼得堡从大地表面冲跑。

由于做这种生意时没有通常所需的资金,因此,我从哪儿得到每个这样的企业都必不可少的资金,恐怕很难推测。说到衣服,我们一下子就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人们购衣时,恐怕更多的是爱好新奇,一心想着别人如何看待你,很少考虑它们的真正用途。让那些有工作的人不要忘了,穿衣服的目的,第一是要维持生命的热量,第二,是要在当前的社会状态中,消除衣不蔽体的现状,他还可以判断一下,有多少必需的重要工作可以得到完成,而又不会给他的衣橱增添衣服。国王和王后有御用裁缝为其制衣,但是他们的衣服只穿一次,因而体会不到穿合身衣服的乐趣。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个挂干净衣服的木架而已,而我们穿的衣服则一天天和我们融为一体,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格,直到我们舍不得将其丢弃,就像舍不得抛弃自己的身体一样,我们恋恋不舍,心情沉重,总是想方设法做些医疗补救。在我的眼里,衣服有补丁,并非低人一等,然而我也深信,一般人渴求的是穿着要时髦,至少要干净,没有补丁,至于良心是否完美,他们全然不放在心上。然而,即使衣服破了不补,所暴露出的最大坏处恐怕还是缺乏远见,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后果。有时我就用这样的方法来测试我的朋友——谁肯穿在膝盖上缝了补丁或只是多了两条缝的裤子?大多数人认为,如果他们穿了这样的衣服,他们的人生前程就会给毁了。他们宁可跛着一条腿进城,也不愿穿破裤子进城。如果哪位绅士的腿意外受了伤,通常还有办法补救;但是如果同样的意外使他的裤腿破了,却无法可救,因为他看重的不是真正令人敬重的东西,而是那些受到人们尊重的事情。我们认识的人不多,认识的衣服和裤子倒不少。轮到最后一班岗时,你设法给稻草人穿衣打扮一下,然后便可站到一边,无所事事了,谁不马上向稻草人致敬?前几天,我经过一块玉米地,走近那根穿衣戴帽的木桩,立刻认出了农场的主人。同我上次见到的他相比,他只不过是多受了一些风霜的侵蚀。我听说有一条狗,见到凡是穿衣服的陌生人到其主人的房屋前,就会大声狂吠,但却很容易被一个不穿衣服的小偷制伏,一声不吭。如果被剥夺了衣服,人们还能维持什么样的相对身份,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被剥夺了衣服,你能否确切地告诉我,文明人中有哪一群属于最尊贵的阶层?菲菲夫人[28]从东到西,周游世界,当她接近了俄罗斯的亚洲部分时,她说:她前去拜见当地的长官时,觉得自己不能再穿旅行服了,因为她“现在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度,人们是靠衣服来判断人的”。就是在号称民主的新英格兰小镇,只要谁偶然有了钱,穿得时髦,配备阔气,那他就会赢得众人的敬慕。不过敬慕的人虽然很多,但都是些异教徒,真需要送一名传教士给他们。此外,衣服是需要缝纫的,而缝纫则是一种你可称之为没完没了的工作;至少说,女人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做完的时候。

一个最终找到了工作的人,上班时并不需什么新衣服,对他来说,有一套积起了灰尘、在阁楼里不知放了多久的旧衣服就够了。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要比其侍卫穿的时间长多了——要是英雄也有侍卫的话——赤着脚要比穿鞋子的历史悠久,而英雄光着脚丫也能走路。只有赴晚宴和到立法院的人才穿新衣服,他们不断变换服装,就像那些地方经常更换人员一样。但是,假如我穿上外套和裤子,戴上帽子,穿上鞋子,便适合给上帝做礼拜,那么这些衣服也一定合适,难道不是如此吗?有谁会去看他的旧衣服,实际上,他的旧外套已经破旧不堪,分解成了原来的样子,因此,就是将它送给某个穷孩子,也算不上什么善举,或许这个孩子还会将它送给某个比他更穷的人,也可以说更富的人,因为他不穿什么衣服就可以过日子。听我说,不要光去提防那些穿新衣服的人,而要多提防那些需要新衣服的企业。如果没有新人,怎么能做出适身的新衣?如果你面前有什么工作,穿旧衣服去做就行了。人之所需,不是对付什么,而是做什么,或者说成为什么。或许我们根本就不应添置什么新衣服,无论旧衣服多么破多么脏,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忙忙碌碌,锐意进取,或扬帆远航,这时虽身穿旧衣,但感觉却像新人,就像是旧瓶装上了新酒。人的更新季节,就像禽类换羽毛一样,必然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潜鸟退到偏僻的池塘边褪毛,蛇蜕皮,蚕出蛹,也是如此,全凭内在的勤劳和扩展,因为衣服充其量不过是外在的护膜和尘世的烦恼而已。否则人们就会发现自己是在挂着虚假的旗帜航行,到头来还是被人类和自己的看法所唾弃。

我们穿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好像我们是外生植物,得靠外部添加才能生长一样。穿在我们外边的那些奇装异服通常很薄,它们是我们的表皮或假皮,和我们的生命并非一体,我们随处可以将它们剥掉,而无生命危险;经常穿在身上的衣服比较厚,它们是我们的细胞壁或皮层;但是我们的衬衫却是我们的韧皮或真皮,要想将它剥掉,必然会连皮带肉,伤及身体。我相信在某些季节,所有的物种都穿着类似衬衫的东西。比较理想的做法是:一个人应穿着简单,这样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手也能摸到自己;同时他还应该在各方面生活得周凑一点,有备无患,这样,即使敌人攻进城里,他也能像古代的哲学家一样,赤手空拳,走出城门,无牵无挂。一件厚衣服等于3件薄衣服,因此,顾客可以按自己的能力购买便宜的衣服,5美元就能买一件厚外套,而且可以穿很多年,2美元可以买一条厚裤子,1.5美元可以买一双牛皮靴,25美分可以买一顶夏天的帽子,62.5美分则可以买一顶冬天的帽子,或许你还可以待在家里,花少量的钱,做一顶更好的帽子。虽然他很穷,但是穿上自己辛苦得来的衣服,还会有哪个聪明人不向他表示敬意?

当我定做一件特别款式的衣服时,女裁缝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眼下他们已经不兴这个款式了。”说话中一点也不强调“他们”,仿佛她引用的是像命运三女神[29]一样冷漠无情的权威似的,我发现很难得到我要的款式,因为她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觉得我是在信口开河。听到这神谕一般的话,我一时陷入了沉思,一字一句地掂量着,想弄清这句话的含意,找出他们和我之间的确切关系,在这件对我产生影响的事情上,他们究竟有什么权威。最后,我想用同样神秘的话回答她,也不强调“他们”:“不错,前一阵子他们不兴这一款式,但是现在他们又流行了。”如果她光量我的肩宽,而不量我的人品,好像我是那挂衣钉,那么给我量身还有什么用?我们崇拜的不是美惠三女神[30],也不是命运三女神,而是时髦女神。她纺纱、编织、剪裁,权威十足。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顶旅行帽,美国的猴子也就纷纷跟着学。有时候,我感到绝望,在这个世界上,本来是些简简单单的事情,却要靠人帮忙才能完成。他们首先得经过一个强有力的压榨机,将陈旧过时的观念从里面榨出来,让他们的腿一时三刻站不起来,然后,人群中就会有人想入非非,也不知道是何时存入脑里,孵化出来的,因为就是火也烧不死它们,如此一来,你的劳动就会白搭。然而不要忘了,埃及有一种小麦,据说就是从一具木乃伊那儿传到我们手上的。

总的来说,无论是在本国还是在别国,我们不能认为服饰已经上升到了艺术的尊贵地步。眼下,人们有什么穿什么,随遇而安。就像遇难的水手漂到岸边,找到什么,就穿什么,他们还隔开一点,穿越空间或时间上的距离,相互嘲笑对方的服饰。每一代人都在嘲笑老的式样,同时又在虔诚地追求新的式样。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31]的衣服,我们不禁哑然失笑,好像这些就是食人岛上的岛王和岛后的衣服。离开了人的衬托,衣服就变得可怜而古怪。只有穿衣人的严肃眼神和真诚生活,才能抑制嘲笑,使人们穿的衣服变得神圣起来。身着五颜六色的丑角发起疝气来,他的服饰也会表现出这种痛苦的神态。士兵中了炮弹,烂军装也会形同帝王的紫袍。

男男女女都在追求着新的式样,这种既幼稚又原始的趣味使多少人心神不定,眯起眼睛,瞧着万花筒,指望能发现今天这一代人所需要的特别图案。制造商们早就知道,这种趣味是反复无常的。两种式样,不同之处只是几条丝线的色彩有点特别,结果,一种很快卖掉,另一种则躺在货架上,然而过了一个季节,这后一种反倒成了最时髦的式样,这种事屡见不鲜。相比之下,文身倒算不得人们所说的丑陋习俗。文身不算野蛮,无非是因为刺花深及皮肤,无法改变而已。

我不相信我们的工厂体制是人们有衣穿的最佳方式。日复一日,技工们的状况越来越像英国的技工状况了。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据我的所见所闻,公司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使人们穿得好、穿得体面,而是为了公司自己赚钱,这点毫无疑问。从长远来看,人们只能向他们瞄准的目标射击。因此,尽管他们一时失败,但是目标还是不妨定得高一些。

至于住所,我并不否认现在这已成为一种生活必需品,尽管有例子说明,在比我们这儿还冷的一些地方,人们长期没衣服穿,照样生活下去。塞缪尔·莱恩[32]说:“拉普兰人[33]穿着皮衣,头和肩套在皮袋里,一夜又一夜地睡在雪地上——那种冷,就是穿羊毛衫的人睡在上面,也会给冻死。”他看到他们就这么睡着。不过,他又说:“他们并不比其他的人强壮。”然而,或许人类在地球上生活得没多久,就发现了室内的便利,还有家庭的安逸,这话的原意可能是指对房屋的满足,而不是对家庭的满足;在有些地带,一提到房屋,人们就联想到冬天或雨季,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用不着房屋,一把阳伞就够了,因此,房屋给人带来满足的说法未免片面,而且并非经常出现。在我们这一带,从前夏天只要有个遮盖就可以过夜了。在印第安人的标记里,一座棚屋象征着一天的行程,树皮上雕刻或画下一排棚屋,则象征着他们安营的次数。人生来四肢并不发达,身体也不强壮,因此他得缩小自己的世界,围造一个适合自己的空间。起先人类赤身**,过户外生活,白天,在温和宁静的气候里,这种生活非常怡人,然而一旦遇到雨季和冬天,更不用说炎炎烈日了,如果他还不趁早给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所,那么人类或许在萌芽状态就给摧残死了。根据传说,亚当和夏娃在穿衣之前,用枝叶遮蔽身体。人类需要一个家庭,一个温暖、安逸的所在,首先是身体的温暖,然后才是感情的温暖。

我们可以设想,在人类的摇篮期,有些进取心很强的人一度爬到山洞里去寻求庇护。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个孩子都在重新独自谋生,他们喜欢户外,不管天冷还是下雨。他们出于本能,玩起了“过家家”游戏,还有骑木马游戏。小时候,人们兴趣盎然,爱好观看斜斜的岩石或寻找通往山洞的途径,这种兴趣谁能忘记?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向往,是我们最原始的祖先遗留在我们体内的一部分。从岩洞开始,我们一步一步迈向棕榈树叶屋顶,枝叶屋顶,编织伸展的亚麻屋顶,青草和稻草屋顶,木板和盖板屋顶,还有石块和砖瓦屋顶。最后,我们连露天生活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而我们的生活也比我们想象的更有家庭情趣。从壁炉到旷野,二者相去甚远。在我们将要度过的日日夜夜里,如果天体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物体阻隔,如果诗人不在屋檐下滔滔不绝,如果圣人不在屋里住得太久,事情或许要好得多。小鸟不在洞里唱歌,鸽子也不在鸽棚里爱抚自己的清纯。

然而,如果一个人要设计建造一座房子,那么他应该具备一点新英格兰人的精明,免得自己不知不觉地进入一家作坊[34]、一座没有线索的迷宫、一座博物馆、一家贫民院、一座监狱,或一座豪华的陵墓中去。首先要想一想,一座微不足道的庇护所并非绝对必要。我就曾看到佩洛布斯科特河一带的印第安人,在这个镇上,住在由薄薄的棉布搭起的帐篷里,而周围的大雪有一英尺之深,我想他们倒是希望雪下得更深一些,帮他们挡挡风。如何体面地生活、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正当事业,这个问题过去一直困扰着我,现在不然,因为我对此已有些麻木了。过去,我常常看到铁路边有一只大箱子,6英尺长、3英尺宽,夜里,工人们将他们的工具锁在里面,这使我想到,花上1美元,每一个生活艰辛的人都可以得到这样一只箱子,他们可以在上面钻几个孔,至少可以透透气,这样一来,下雨和过夜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钻进去,合上盖子,自由自在地爱,心灵也获得了解放。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一点也不会遭人鄙视。你可以随心所欲,彻夜不眠,起身外出时,也不会有什么大房东二房东跟着你,向你讨房租。住在更大更豪华的箱子里,你得支付房租,许多人为此一直烦到死,而住在这种箱子里,保你冻不死。我一点也不开玩笑。经济学是一门科学,你可以轻视它,但却不能置之不理。粗壮结实的民族,过去主要在露天生活,后来则用大自然提供的现成材料,建成了一座舒适的房子。1674年,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的印第安人总督古金说:“他们最好的房子,屋顶都是用树皮做的,干净清爽,紧密温暖。这些树皮是在干燥的季节,从树身上脱落下来的,然后趁树皮还翠绿,用相当重的木材压成一片一片的大片。……差一点儿的房子,屋顶也是用灯芯草编成的席子做的,同样紧密温暖,只是没有前者那么漂亮。……有些房子我亲眼见过,60或100英尺长,30英尺宽。……我经常在他们的棚屋里过夜,发现它们跟英国最好的房子一样温暖。”他接着还说,这些室内的地上或墙上通常铺着或挂着镶花地毯,各种器皿一应俱全。印第安人已经非常先进,能够在屋顶开个洞,吊一张席子,用一根绳子做开关,调节通风。当初,这种房子只要一两天就可造好,然后花上几个小时就可拆掉,重新搭好,每个家庭都有一座这样的棚屋或棚屋里面的几间房间。

在野蛮时代,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座最好的遮蔽所,足以满足其粗陋而简单的需求;但是我认为,我这么说还是有分寸的:尽管空中的飞鸟有其巢,地上的狐狸有其洞[35],野蛮的人有其棚屋,可是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有房子的人还不到一半。在文明特别发达的大城市里,有房子的人只占全体居民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人要想得到这件遮身外套,就得年年付房租,无论是夏日还是冬日,外套是少不了的,而这笔房租本来可以买下一个村子的印第安棚屋,现在却让他们活多久穷多久。这里我无意比较租房与有房的优劣,但是很明显,野蛮人有房,因为房价不贵,而文明人通常租房,因为他买不起,而且,从长远来看,他也未必付得起房租。但是有人答辩说,可怜的文明人只要付一笔租金,就可得到一处住所,同印第安人的棚屋相比,文明人的住所就像一座皇宫。每年只要支付25~100美元的房租(这些是乡村价),他就可以享受经过世代改进了的成果,包括空旷的房间、干净的油漆和墙纸、拉姆福德[36]壁炉、内涂灰泥的墙面、软叶窗、铜质水泵、弹簧锁、宽敞的地窖,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然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享受这些成果的据说常常是那些可怜的文明人,而野蛮人虽然没有这些,但却自有其富饶。如果说文明真的改善了人的条件——我想也是,虽说只有聪明的人才使他们的有利条件得到了改善——那么它必须向世人表明,它已造出了价格不高、房型更好的住所,所谓物价,指的是用以交换物品所需的那部分人生,或者现在,或者以后。这一带的普通房屋,大约要800美元一幢,要积攒这一笔钱,需要一个劳动者10到15年的生命,即使他没有家室所累;就按一个人一天的劳动价值为1美元来算吧,因为有人收入多,就会有人收入少,如此一来,他得耗费大半辈子的生命,才能得到他的棚屋。假设他依旧租房,那也只不过是在两件坏事中选一个,结果同样令人怀疑。在这些条件下,野蛮人会拿他的棚屋来换一座皇宫吗?

就个人而言,拥有这多余的房产,其全部好处就在于储备资金,留待未来之用,好在丧葬时有钱付丧葬费,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别人也可以做出如此猜测。但是人或许用不着安葬自己。不过这倒也指出了文明人和野蛮人的重要区别;为了保存种族的生命,使其更臻完善,他们给文明人的生活设计了一套制度,这无疑是为我们好,但却大大地牺牲了个人的生活。但是我想指出的是,为了得到眼前的好处,人们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我还想指出,我们本可以得到所有的好处,而不必遭受任何损失。你们说贫穷一直跟随着你们,还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齿也酸了起来[37],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这俗语的因由。

看啊,世人都是属于我的,为父的怎样属我,为子的也照样属我。犯罪的他必死亡。[38]

我的邻居,康科德镇的农夫,他们的日子至少和别的阶层一样好,一想到这,我就发觉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已经苦干了20年、30年,甚至40年,为的就是成为农场的真正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他们附带抵押权而继承下来的,要不就是借钱买来的——因此我们可以将他们劳动的三分之一作为房屋的代价——但是他们并没有将购房的借款偿清。不错,抵押权有时超出了农场的价值,结果使农场本身成了一个大累赘,但是依然发现有人想继承,因为正如他所说,他跟农场太熟悉了。找估税官询问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们也无法一口气说出12个住在城里拥有农场而又免税、清白的人来。如果你想了解这些家宅的情况,你可以到银行去询问抵押情况。真正用劳力来支付农场债务的人,少之又少,真要有的话,任何一个邻居都可以将他指出来。康科德能否找出3个这样的人,我都表示怀疑。过去人们谈起商人时说,大多数商人,甚至是百分之九十七的商人,都是注定要失败的,这话也同样适用于农夫。然而说到商人,其中有一位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失败大多不是亏本,而只是由于不方便,没有履行合同,换句话说,信用道德垮掉了。但这样一来,问题要更糟,而且还会使人想到,就是剩下的百分之三,也拯救不了他们的灵魂,况且跟那些老老实实失败的人相比,他们的破产状况或许更糟。破产啦、拒付债务啦,这些就是一块块的跳板,我们的文明有一大部分就是在这些跳板上跳跃,翻筋斗的,而野蛮人则站在饥饿这块没有弹性的厚板上。不过,每年一度在这里举行的米德尔塞克斯牛展,总是大为成功,好像农业机器所有的联结都很顺畅。

农夫一直在设法解决生活问题,但是所用的方法却比问题本身更复杂。为了得到些蝇头小利,他投机做起了畜牧生意。他用一根细细的套索,十分娴熟地设置了一个陷阱,想“捕捉”安逸的生活和足以维持闲居生活的收入,但是还没等他转过身来,他自己的一只腿却掉了进去。这就是他贫穷的原因;同样,尽管我们有奢侈品围着,但是跟野蛮人的上千种安逸相比,我们依然贫困。正如查普曼所歌唱: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尘世的宏伟

把各种天上的安逸淡薄得如同空气。[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