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贡献不在于他解决了什么问题,而在于他提出了什么问题。这句话是很正确的。哲学发展史表明,哲学家的努力如果企图预设一个框架,建构一个庞大体系,那是愚蠢的,最后会被时代送进历史垃圾箱,成为庸俗、陈腐的玩意儿。与此相反,哲学家无视框架、体系之类的东西,而孜孜以求的似乎只是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奇谈怪论”,却给人以启迪,耐人寻味与思索,它将会随着时代的推移,愈益显出其自身的内在价值。
问题体现了哲学智慧,问题是哲学发展的驱动力,问题开启了理性思维探索之门,问题使人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推进;没有问题,人就失去认识的活力,泯灭了理性思维。这就是问题的哲学的生命力所在。
一、问题与哲学智慧
科学给人以知识,哲学给人以智慧。哲学是“智慧”之学(或称“爱智慧”)。但对于什么是哲学智慧,为什么哲学能给人以智慧,答案往往是功利性的或者是肤浅的。笔者认为,所谓哲学是“智慧”之学,即是问题之学: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这是人的智慧最集中最主要的体现。苏格拉底之所以成为西方哲学智慧之星,并不是因为他创造了什么了不起的哲学体系或哲学理论,而是由于他开辟了哲学的新天地,开创了哲学以问题为中心的对话时代。“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无知”,所以要在与人交往中进行对话,不断地向对方提出问题,从问题中引导人们去思考,启发人们开动脑筋、寻求答案;从问题中开发人的聪明才智,探索社会问题与人性的奥秘。故苏格拉底式问题的对话,一直为后人所传颂与赞赏。
智慧不是空洞赞美之词,而是有其实际内容的。笔者认为,首先,智慧表现为人的一种创新能力。无论是科学创新,还是制度创新,无论是理性思维形式,还是直观领悟形式,都是从问题开始的。有了问题,人们去思考、探索,才会有破旧立新之举。当人类有了自我意识,面对客观世界,很自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宇宙万物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形成五彩缤纷的世界?万物消灭后又归于何处?这些问题开启了人类哲学思维。先是产生了各种神话,后来在神话基础上产生各种宇宙“本原”说,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自然哲学的起源。尽管自然哲学家对宇宙本原的说法不同,甚至形成相互对立的理论,但都是人类认识发展史上一次质的飞跃。随着人类认识的发展与深化,关于人的主体与世界的客体关系问题凸显出来:主体与客体何者是第一性?人的主体能否认识客体?如此等等。对此,哲学家不同的回答,形成各种哲学理论与哲学学派。哲学之所以有吸引力和生命力,是因为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在不断提出问题与探索问题中,哲学家的理论与学说不断创新。没有问题,创新无从谈起。
其次,智慧表现为人能够筹划与建构未来的崇高理想。我们常说有智慧的人站得高、望得远,他不同于庸人、庸才之辈,这是因为他具有预见与筹划未来理想的聪明才智。德国著名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曾经指出,人与动物虽然都是生活在同一个物理世界之中,但人的生活世界完全不同于动物的自然世界,因为人的生活根本特征在于:他总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总是向着“可能性”行进。而动物只能被动地接受给予当下的事实,永远不能超越“现实性”的规定。这就是说有智慧的人,能以理性思维形式,对世界、人生和生命,不断地追问为什么;他要超越当下现实,对未来可能性提出追问;他要超出有限的事实,对无限的理想世界提出追问,这样凝结成一种人所特有的聪明才智——关于人的未来的崇高理想。
这里我们需要指出,问题的哲学中的“问题”,一定要同我们日常说的问题、具体科学中的问题区别开来。当然作为问题,无论哪一类问题,都是人们才智的一种表现,都是开启人的理性思维的一种方式。但平常说的问题,具体科学(主要是自然科学)的问题,主要是指事实的问题,经验对象的问题,即形而下的问题;而作为哲学的问题却是超越具体事实,超越经验对象,即形而上的问题。因此哲学的问题比具体科学的问题,显得更为抽象和富有思辨性。另外,科学的问题,一般来说要具有某种科学知识才可能提出或发现;反之,一个人如果不具备某种科学的基本知识,他很难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掌握某门科学知识越多、越丰富,提出的问题就可能越多、越广、越深。如此说来,我们可以把具体科学的问题,称为知识的问题。我们应该看到,提出或发现哲学的问题,不能光靠知识,更不能说一个人知识越多,发现哲学问题就越多、越深刻。这是因为作为哲学的问题,既要面对现实,又要超越现实;既要靠理论理性思维,又要靠直觉领悟。按冯友兰先生的话来说,哲学既要“出世”,又要“入世”;哲学的方法既要用正方法,又要用负方法。这就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可说与不可说的结合。
二、问题与哲学发展
以问题为思路,把握哲学发展与前进的脉络,揭示哲学的内在精神与价值,是哲学研究的一种重要方法。存在决定意识,作为意识形态的哲学,它的产生要以一定社会经济作为前提。就是说,只有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即有了“闲暇阶级”时,哲学才会产生。但从人自身的意识、思维的发展来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起源于“惊异”(wonderful),这种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后来许多哲学家也持这种观点。
人为什么会产生“惊异”?这是因为人对于某事某物还处于“必然王国”,也就是说还处于“问题”状态:这是什么?为什么是如此?等等。从而促使人去探索“惊异”问题。事实上不仅哲学源于“惊异”,而且哲学的发展也离不开“惊异”。“惊异”的过程,是人们不断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推进的过程。
当人有了自我意识的时候,就能够区分主体与客体、自我与非我,这是人类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说明人类已经摆脱动物性,人真正成为人。这时,只有这时,人才会产生“惊异”。所以“惊异”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作为主体的人对客体世界的“必然王国”感到“惊异”,产生问题——世界是什么?世界为什么如此奇妙?它从何而来?是来自某种具体物质形态,还是产生于某种精神性的东西?如此等等。其次是对主体自身“必然王国”,感到“惊异”,产生问题——人是从何而来?人性是什么?人死亡后是怎样的?人的灵魂是不是不灭的?如此等等。
大体上说,哲学的童年时代的“惊异”问题,主要侧重于客体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古代哲学家以宇宙本原为其探讨与争论的主题,即所谓宇宙本体论问题。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柏拉图的理念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就是古代哲学学说的主要代表。
从近代开始,哲学上的“惊异”问题,主要转向主体的认识论问题。哲学家的讨论大都围绕下面的问题展开:认识(知识)从何而来?构成普通必然性知识的条件是什么?用康德的话来说:科学知识(数学、物理学)何以可能?谁认为(经验论)认识(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从感觉经验中归纳出普通必然性知识。但从经验中归纳得来的知识是否对一切空间与时间都适用?这就是著名的“休谟问题”,它激励后来许多哲学家、科学家去探索、寻求答案。这不仅有力地推动了哲学理论的发展,而且也直接促进了自然科学中概率论研究的兴起。其实“休谟问题”正好说明建立在感觉经验基础上的归纳法并非万能。与经验论相反,认为知识来源于理性思维。笛卡尔、莱布尼茨等人为代表提出天赋观念论:普通必然的认识(知识)是一种天赋观念,例如数学的公理、逻辑上的定理等。以康德为代表的针对经验论与唯理论的片面性,提出“先天”(priori)说:形成普通必然的认识(知识)必须具有先天形式(先天直观形式——时间空间,先天范畴),与感觉经验的质料相结合。此外,在本体界、实践理性领域,他归纳出三个问题:我能够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可以期望于什么?后来他又把三个问题归结为一个问题:人是什么?它集中反映了近代哲学家对主体自我研究的重视。
从人们对客体的“惊异”问题,转向对主体的“惊异”问题,是哲学发展的必然与进步。我们说它必然,是因为哲学家在认识客体“惊异”问题时,之所以产生分歧,出现各种争论,很大程度上是由哲学家主体自身决定的,就是说很大程度上是由哲学家的认识观点、认识水平、认识角度以及哲学家所处的文化背景不同而产生的。例如,关于主体认识形式(阶段)——感觉经验与理性思维,强调或坚持其中一个片面去看待客体“惊异”问题,就会得出两个不同甚至相反的结论。我们说它进步是因为:第一,在一定意义上说,对主体“惊异”问题的研究比对客体“惊异”问题的探究更为困难,后者认识对象在我们之外,前者认识对象在我们自身之中,“不识庐山真面日,只缘身在此山中”。第二,在一定意义上说,对主体的“惊异”问题比客体的“惊异”问题更为复杂。这个意思并不是说认识与探讨客体“惊异”问题很容易,事实上,人类对客体世界的“必然王国”的认识仅仅是开始,还有无数的奥秘有待我们去揭开;而是说,在上帝创造的世界中,人是最复杂的,不仅从生理学、解剖学、神经学、医学上说其结构很复杂,而且从心理、情感、欲望、思想、意识和精神上说也是十分复杂的。对客观事物的研究可以通过“解剖麻雀”的方法,但对于人的思想、精神上的问题,这种方法往往会失败。
问题就是矛盾。人生活在四种关系或矛盾之中:人与物的关系(矛盾),人与人的关系(矛盾),人与自我的关系(矛盾),人与“无”(非经验世界)的关系(矛盾)。概括地讲,哲学就是要探讨这四种关系(矛盾),尽管在不同时期,不同哲学家探讨这四种矛盾(问题)的重点以及所表述的方式不同。哲学家们在探讨、回答这些矛盾(问题)的过程中,推动了哲学向前发展。就是说人们在探究这些矛盾的“必然王国”中,不断地向“自由王国”推进。如果有人要问:哲学本质是什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回答:哲学是探讨以问题为中心的,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推进的学问。
三、问题与哲学传授
哲学传授使人树立问题意识,也就是树立批判意识与创新意识。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史是一部批判和创新的历史。每一个历史时期总会出现、形成一种哲学理论的权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权威又总会被后继者所批判与否定,出现一种新的理论权威,如此循环往复,使哲学与时俱进,不断向前发展;而批判、创新意识是与问题意识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批判、创新从问题开始,当人们有了问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就意味着人们具有新的思维、新的视角,进而深入地去思考问题,提出新的理论、新的见解。反之,如果没有问题,没有质疑,实际上思维是处于停滞状态,这样,所谓批判创新根本无从谈起。所以我们的哲学教学与哲学传授,不要只是讲一些结论性的东西,不要只传授“知识”,更重要的应该是讲解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例如,哲学史上每一个时期哲学家提出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提出这些问题,他们又如何去分析与回答这些问题;再如,现实生活提出了哪些哲学问题,我们应该如何分析与回答这些问题,如此等等。
哲学传授、哲学问题既然如此重要,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去捕捉与发现哲学问题。如果你说了一大堆问题如何重要,但不会发现问题,不能提出问题,或者不能抓住主要问题,这有何用?这里笔者不想泛泛地去谈论,而是仅以“今日哲学”为例,具体探究一下如何捕捉、发现哲学问题。笔者认为,我们主要可以从三个维度(三个思路)去探讨与研究“今日哲学”问题。
首先,从哲学时代性去探讨与捕捉“今日哲学”问题。哲学离不开时代,哲学是时代精神的反映。当今时代科学技术一日千里,人类社会已进入知识经济、电脑网络化时代。第一,科技迅速发展,极大地提高了社会生产力,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人们的思维方式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正经历着一次重大革命。但是科技发展,也带来了负效应,现代化武器和核武器的激烈竞争,使人类面临生死存亡的抉择。第二,人们在物欲主义的支配下,利用现代化科技手段,向自然广度深度“进军”,肆无忌惮地向自然掠夺,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使人类面临失去自身生存基础的危险。第三,科技的发展,经济全球化的必然发展趋势,使财富越来越集中到少数发达国家手中,贫富差距越来越严重、突出。在这种背景下,“当代人类生存与发展”问题,成为“今日哲学”的一个焦点问题。如何正确理解与解决人类社会存在与发展的关系?如何实现人类社会与经济可持续发展?当代西方哲学界对现代性的批判,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的兴起,哲学家对主客二分的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对主体主义的批判,以及转向东方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从“批判”角度反映了这个哲学热点问题。
其次,从现实生活实践来探讨与捕捉“今日哲学”问题。哲学扎根于现实,来自现实,但哲学又高于现实,服务于现实。经过改革开放,我国打破了长期以来闭关锁国的局面,使经济、政治、文化、教育与世界“接轨”,逐步融入世界大家庭之中。思想解放,促进了生产力的解放。我国正处在大变革年代和社会转型时期。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许多旧的规章制度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为新的规章制度所代替。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旧制度到新制度、从旧的生产关系到新的生产关系,一句话,从旧到新的转变,震撼和改变着人的思想观念。政治哲学成为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如何看待与重新建构经济与制度的关系,制度与权力的关系,权力与权利的关系,纪律与自由的关系,民主与法制的关系,等等。同时,市场经济引起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引起道德观念、价值观念的变化。如何重新建构与确立新的人际关系、新的道德观和新的价值观,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项重要使命,正因为此,价值哲学理所当然地成为“今日哲学”的另一个热点。
最后,从哲学自身发展来探讨与捕捉“今日哲学”问题。随着人们认识的深化或自然科学的发展,一些传统的哲学问题,经过一段时期的“冬眠”以后,现在又凸显出来,成为“今日哲学”的热门话题。例如,关于“存在”(希腊文to on,德文Sein,英文being)问题:如何理解“存在”?古希腊哲学家说的“存在”是什么意思?如何看待西方哲学关于“存在”的历史演变?西方哲学关于“存在”的原意与我们今天理解的“存在”有何区别?等等。这一系列问题引起国内学者的极大关注与兴趣,并就此展开热烈讨论。由于自然科学的发展,必然会引起人们对问题看法的变化,例如,关于“时间”的问题就是如此。德国广播电视台在“今日哲学”专题节目中,专门组织了有诺贝尔奖获得者普里高津和当代著名哲学家理查德·罗蒂等人参加的“时间问题”的讨论。该节目主持人U.伯姆指出:“时间问题无论如何表述,都是西方思想的一个中心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提出了几千年(而回答也是不同的),但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在自然科学、哲学、心理学以及精神病学中,这样的看法开始被接受,即只有在谈论有别于时间的其他东西时,谈论‘时间’才是可能的。悖论的表述就是:我们建构的‘时间的再发现’存在于这样的发现,即时间是不可能被发现的。”[1]同时,专题节目还对时间的统一性与多样性问题,时间与媒体的联系问题,时间、人权与生活的关系问题,分别进行了颇有意思的对话与讨论。
[1] [德]U.伯姆:《思想的盛宴——与西方著名思想家伽达默尔等对话》,60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