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的胸中“意象”论对后代的诗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唐代诗人王昌龄在他的《诗格旧题》中,认为诗有三格,其中第一格曰:“一曰生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8]这意思是,诗人开始作诗,很是用力,但都未能契合心中追求的意象,力气衰竭,智力受损,不能集中,陷入困难境地;但诗人放下作诗的念头,进入一种闲适的状态。这以后,突然进入以“虚静”为关键的“神思”状态,诗人的心于寂静中偶然入境,于是那长久追求的“意象”轻捷自然出现于意念中。王昌龄在一段文字中,用了“神思”和“意象”两个词,显然说明读过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并受刘勰“意象”说的影响。王昌龄这段话的意义在于他不从“感物吟志”的角度来讲创作诗歌的过程,而是着重于诗歌创作过程中“意象”的出现,来谈诗歌创作成功的秘诀,深得刘勰胸中“意象”说的精髓。
唐代晚期,司空图写《诗品》,其中“缜密”一品中,有“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9]一句。前一句是说缜密之诗,布置严谨细密,有真的脉迹可寻,但要实在指出来,又似乎不可穷诘。后一句是说,意象还在胸中之时,自然的构思已十分奇妙。“意象欲出”,就是指意象虽已在心中形成,但并未运笔,未落实到文字上,还在意念之中,在构思想象之中。这里所讲“造化”,指诗人胸中之自然,即内心的自然的构思。这与刘勰的“窥意象而运斤”的“意象”是一样的,也是得到了刘勰胸中“意象”说的启发而产生的思想。
宋代以降,诗话创作活跃,诗学的术语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增加,“意象”一词往往在多种意义中使用,刘勰论创作的胸中“意象”说倒被淡化了。“意象”作为作品中的已经呈现的艺术形象的意义倒常被突出,如“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三个诗句分别作为意象的意义,常被使用。但是由于刘勰的胸中“意象”说已在文学艺术理论中扎下了根,因此用别的话语来呼应刘勰的胸中“意象”的理论相呼应的倒多了起来。
宋代苏轼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一开头有一段重要的话: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俱焉;自蜩腹蛇蚹以至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其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之如此。[10]
文同,字与可,是苏轼的从表兄,曾任湖州知州,善画墨竹。这段话说的是文同画竹的过程。苏轼说,竹子开始生长的时候,只有一寸高矮,但竹节、竹叶都有了。竹子生长之时笋壳陆续脱落,就像蝉翼、蛇皮蜕去一样。随后,竹子生长很快,就像拔剑一样,生长到十寻那么高,竹子是这样长成的。现在的画竹的人,一个一个竹节地去画,一片一片竹叶地去画,如此累积起来“竹画”,岂能从画中看见完整的竹呢?所以,画竹者一定要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窥见或熟视胸中之竹,才能见到所画的竹,然后振作精神,急起跟从胸中成竹,追见胸中成竹,就像兔子刚起跑,鹘就迅速猛扑下去,稍微放纵一下,那胸中成竹就消逝了。这是文同教给我的。这段话,与刘勰的胸中“意象”说相同的地方,就是刘勰的“窥意象而运斤”,与文同画竹是“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都是在说落笔之前,先有意中之象在前,然后落笔在后。所不同之处,刘勰的胸中“意象”是为了写作品,构思成熟的对象,不会“稍纵即逝”,而文同画竹,如不及时落笔,那“胸中成竹”,就要“稍纵即逝”。可以说,刘勰的胸中“意象”说与苏轼的“胸中成竹”说是前后呼应的,而其根本都在于“虚静”的状态的形成。苏轼关于“虚静”说也很丰富,这里就不再展开论说了。
另外,特别要提到的是清代郑燮的“胸中之竹”说了。郑燮,字板桥,是清代以擅长画兰画竹而闻名的画家,特别是他画的竹,笔情纵逸,随意挥洒,藏进绝伦。他曾这样谈到自己画竹的过程。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11]
在这里,郑板桥提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不同,他把创作的全过程也分成三阶段。首先是“眼中之竹”,这是对于生活的观察而言的,观察中“情以物兴”。其次是“胸中之竹”,这竹已是情景交融的竹,但还未落笔,还未形诸笔墨,这个“胸中之竹”与刘勰的胸中“意象”是同一的东西,即构思成熟之时的表现。最后是“手中之竹”,这是落笔后作为文本的艺术形象了。刘勰与郑燮的呼应点,用现在的话语来说,就是作家、艺术家观察到的对象,先要烂熟于心,糅进自己的体验、理解、感情、想象和思考;而当下笔之际,又将酝酿于心中的、灌注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对象,即刘勰的“意象”,郑燮的“胸中之竹”,进一步升华,而这最后的结果有时甚至是连作者也没有料到的。由此可见,人们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不是简单的、直接的、照镜子那样的死板动作,而是复杂的、二重化的、曲折的,有可能使幻想脱离生活的活动。
苏轼与郑燮的“成竹在胸”说、“胸中之竹”说都是画论,但与刘勰的作为文论的胸中“意象”说,三者在思想理路上是相同的,在形成的理论上又都从“虚静”说入手,文化的一致,使他们的文艺理论有一种前后呼应的关系。我们须看清楚并重视这一点。
刘勰的胸中“意象”发展到今日,仍然有它的现实意义,它并没有过时。这就是说,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无论如何都需要整体的艺术构思,而艺术构思中“意象”的形成,成为“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则是创作论的真理,值得我们的重视和珍惜。
(2015年4月4日完稿)
[1]载《龙岩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
[2]康德:《判断力批判》,第49节,见《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65页。
[3]顾祖钊:《论意象五种》,载《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4]顾祖钊:《论意象五种》,载《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还可参见作者论“意象”的同类文章。
[5]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58~659页。
[6]蒋孔阳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3页。
[7]钟嵘:《诗品序》,见《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71页。
[8]《唐音癸签》卷二,引王昌龄语。
[9]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98页。
[10]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68~369页。
[11]郑板桥:《题画·竹》,见《郑板桥集详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