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即是良知之柄。
知无不良,只是独知一点。
朱子以未发言性,仍是逃空堕幻之见。性者,生而有之之理,无处无之。如心能思,心之性也。耳能听,耳之性也。目能视,目之性也。未发谓之中,未发之性也。已发谓之和,已发之性也。“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势之性也。
程子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如麟凤枭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枭獍而仁,易麟凤而暴,则非其性矣。水清则明,清之性也;水浊则暗,浊之性也。千古性学不明,则是将做一好题目看,故或拘于一处,或限于一时,而不能相通,以类万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性即理也,理无定理,理亦无理。
张子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是性与气分明两事矣。即程子之见,亦近儱侗。凡言性者,皆指气质而言也。或曰有气质之性、有义理之性,亦非也。盈天地间止有气质之性,更无义理之性。如曰气质之理,即是,岂可曰义理之理乎?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曰一岁一周天。而天以一气进退,平分四时,温凉寒燠,不爽其则。一岁如此,万古如此。即其间亦有愆阳伏阴、酿为灾祥之数,而终不易造化之大常。此所谓“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
钟虚则鸣,叩之以大则大鸣,叩之以小则小鸣。以为别有一物主所以鸣者,非也。盈天地间,道理不过如此,正为虚而能应之理,物物皆然,非钟所得而私也。此可以明性体矣。
古今性学不明,只是将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说。佛氏曰性空也,空与色对,空一物也。老氏曰性元也,元与白对,元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与气对,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于理,几何而胜之?
朱子于“独”字下补一“知”字,可谓扩前圣所未发。然专以属之动念边事,何耶?岂静中无知乎?使知有间于动静,则不得谓之知矣。
心无存亡,但离独位,便是亡。
“满腔子皆恻隐之心”,以人身八万四千毫窍,在在灵通知痛痒也。只此知痛痒心,便是恻隐之心。凡乍见孺子感动之心,皆从知痛痒心一体分出来。朱子云:“知痛是人心,恻隐是道心。”太分析。恻隐是知痛表德。
慈湖宗无意,亦以念为意也,只是死念法。若意,则何可无者?无意则无心矣。龙溪有“无心之心则体寂,无意之意则应圆”,此的传慈湖衣钵也。文成云慈湖不免著在无意上,则龙溪之说非师门定本可知。若夫子之毋意,正可与诚意之说相发明。诚意乃所以无意也,毋意者,毋自欺也。(以上丁丑)
“子绝四:毋意”。圣人心同太虚,一疵不存,了无端倪可窥,即就其存主处,亦化而不有,大抵归之神明不测而已。自意而积成为我,才说得是私意。若竟以意为私,是认念为意也。日用之间,动静云为,莫不各有自然之理。苟能顺以应之,如饥食渴饮、夏葛冬裘,不起一见,则亦无往而非道矣。才起一见,便属我见,强我合道,动成两牉。
格物是格其有善无恶之物。(以上戊寅)
“存其心,养其性”。存得恰好处,便是养,本是一个工夫,却须两句说。正如宋儒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己卯)
人心如谷种,满腔都是生意,欲锢之而滞矣,然而生意未尝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镜,全体浑是光明,习染熏之而暗矣,然而明体未尝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内起之贼从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气与之拘,物与之蔽,则表里夹攻,更无生意可留、明体可觌矣,是为丧心之人。君子惓惓于谨独,以此。
省察二字,正存养中吃紧工夫。如一念于欲,便就此念体察,体得委是欲,立与消融而后已。
圣人之所谓道者,率性而已矣。盈天地间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浑然一致,无有乎上下精粗之岐,所以谓中庸之道也。后之言道者,妄意所谓形而上者,而求之虚无。既遁有而入无,又遁无而入有,有无两遣,善恶不立,其究也,归之断灭性种,而犹谓之见性,何哉?(以上庚辰。)
“身无妄动,可乎?”曰:“无妄动易,无妄念难。”“无妄念,可乎?”曰:“无妄念易,无妄心难。”
心是鉴察官,谓之良知,最有权,触著便碎。人但随俗习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时鉴察,仍是井井,却已做主不得。鉴察无主,则血气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隐隐一窍托在恍惚间,拥虚器而已。
语次多诡随,亦见主心之不一。
小人闲居为不善,只为惹却些子。圣人勘之曰:“无所不至。”
主静,敬也。若言主敬,便赘此“主”字。
如在性情上理会,但有过,更无不及可商。如出手太粗,应手太急,便是过,不必到分数上争饶减也。然间有太软太弱时,总向廓然处讨消息。
人心一气而已矣,而枢纽至微,才入粗一二,则枢纽之地霍然散矣。散则浮,有浮气,因以有浮质。有浮质,因以有浮性。有浮性,因以有浮想。为此四浮,合成妄根。为此一妄,种成万恶。嗟乎,其所由来者渐矣。
本心湛然,无思无为,为天下主。过此一步,便为安排。心有安排,因以有倚著。有倚著,因以有方所。有方所,因以有去住。有去住,因以有转换。则机械变诈,无所不至矣。(以上壬午淮上)
莫非命也,顺而受之,正也。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如斯而已矣。受制焉,侥幸苟免焉,一为桎梏,一为岩墙矣。莫非性也,率而由之,真也。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安排焉,知过造作焉,一为湍水,一为杞柳矣。
人有恒言曰:性命由一念之起灭,一息之呼吸,一日之昼夜,推之以至百年之生死,时然而然,不期然而然,莫非性也,则莫非命也。今人专以生死言性命,盖指其尽处言也,而渐易以七尺之成毁,则性命之说有时而晦矣。
心放自多言始,多言自言人短长始。
后之学者每于道理三分之,推一分于在天,以为天命之性;推一分于万物,以为在物之理;又推一分于古今典籍,以为耳目之用。神反而求之吾心,如赤贫之子,一无所有,乃日夕乞哀于三者而几几乎其来舍焉。客子之过逆旅,止堪一宿,所谓‘疏者续之不坚’也。当是时,主人贫甚,尚有一点灵明可恃为续命之膏,又被佛氏先得之,则益望望然恐曰:“我儒也,何以佛为?”并其灵明而弃之。于是天地万物、古今典籍皆阚亡,而返求其一宿而不可得,终望门持钵以死。宁为牛后,无为鸡口,悲夫!
或问:“孰有以一念为万年者乎?”曰:“无以为也。往者过,来者续,今日之日,岂非昨日之日乎?学贵日新,日日取生手,一日剥换一日,方不犯人间烟火气。”(以上壬午京邸)
《大学》首言“明德”,又继之曰“止于至善”,盖就明德中指出主宰有所谓至善者,而求以止之,止之所以明之也。然则学问工夫固不止就一灵明处结果可知。
阳明先生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理无动静,气有寂感,离气无理,动静有无,通一无二。以理为静,以气为动,言有言无,则善恶之辨转展悠谬矣。
心且是无善无恶,其如动而为好恶,好必善,恶必恶,如火之热,如水之寒,断断不爽,乃见其所为善者。孟子性善之说本此,故曰“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此性善第一义也。《大学》之好恶,正指平旦之好恶而言,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自之为言由也,自之为言独也。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即所谓良知也。但朱子则欲自此而一一致之于外,阳明则欲自此而一一致之于中,不是知处异,乃是致处异。
《大学》言明德,则不必更言良知,知无不良,即就明德中看出。阳明特指点出来,盖就工夫参本体,非全以本体言也。又曰:“良知即天理,即未发之中。”则全以本体言矣,将置明德于何地?至后人益张大之,搬弄此二字,愈晦原初立言之旨。
佛氏之学,只主灵明,而抹去善恶二义,故曰不思善,不思恶,时见本来面目。本来面目,仍只是一点灵明而已。后之言《大学》者本之,岂《大学》之义乎?
胡敬斋曰:“心有专主之谓意。朱子释《训蒙诗》曰‘意是情专所主时’,近之。《大学章句》以心之所发言,恐未然。”愚谓敬斋亦近之,而未尽也。心有专主,盖言有所专主也。有所专主,仍是逐物心,即朱子“情专所主”之说。然读《大学》本传“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方见得他专主精神只是善也。意本如是,非诚之而后如是。意还其意之谓诚,乃知意者心之主宰,非徒以专主言也。
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意。天有五常,而分之为八节十二辰,故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今言意为心之所发,亦无不可。言所发而所存在其中,终不可以心为所存,意为所发。意者心之所发,发则有善有恶,阳明之说有自来矣。抑善恶者意乎?好善恶恶者意乎?若果以好善恶恶者为意,则意之有善而无恶也明矣。然则诚意一关,其止至善之极则乎?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盖言独体之好恶也。元来只是自好自恶,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既是自好自恶,则好在善,即是恶在不善;恶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恶虽两意而一几,若以所感时言,则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恶而恶,方有分用之机。然所好在此,所恶在彼,心体仍只是一个。一者,诚也。意本一,故以诚还之,非意本有两,而吾以诚之者一之也。
古本圣经而后首传诚意,前不及先致知,后不及欲正心,直是单提直指,以一义总摄诸义。至末又云“故君子必诚其意”,何等郑重!故阳明《古本序》曰:“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岂非言诚意而格致包举其中,言诚意而正心以下更无余事乎?乃阳明宛转归到致良知为《大学》本旨,大抵以诚意为主意,以致良知为工夫之则,盖曰“诚意无工夫,工夫只在致知”,以合于“明善是诚身工夫,博文是约礼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岂不直截简要?乃质之诚意本传,终不打合。及考之“修身”章“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只此便是良知。然则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项,仍只就诚意中看出,如离却意根一步,亦更无致知可言。余尝谓好善恶恶是良知,舍好善恶恶,无所谓知善知恶者。好即是知好,恶即是知恶,非谓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恶方去恶恶。审如此,亦安见所谓良者?乃知知之与意,只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动静。且阳明既以诚意配诚身,约礼、惟一则莫一于意,莫约于诚意一关。今云“有善有恶意之动”,善恶杂糅,向何处讨归宿?抑岂《大学》“知本”之谓乎?如谓诚意即诚其有善有恶之意,诚其有善,固可断然为君子,诚其有恶,岂有不断然为小人?吾不意为良知既致之后,只落得做半个小人!若云致知之始有善有恶,致知之终无善无恶,则云“大学之道,正心而已矣”始得。前之既欲提宗于致知,后之又欲收功于正心,视诚意之关直是过路断桥,使人放步不得,主意在何处?
濂溪曰:“几,善恶。”即继之曰:“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此所谓德几也,道心惟微也。几本善,而善中有恶,言仁义非出于中正,即是几之恶,不谓忍与仁对、乖与义分也。先儒解“几,善恶”,多误。
“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知之良”二语决不能相入,则知与意分明是两事矣。将意先动而知随之耶?抑知先主而意继之耶?如意先动而知随之,则知落后著,不得谓良。如知先主而意继之,则离照之下,安得更留鬼魅?若或驱意于心之外,独以知与心,则法惟有除意,不当诚意矣。且自来经传无有以意为心外者,求其说而不得,无乃即知即意乎?果即知即意,则知良意亦良,更不待言。
“几者动之微”,不是前此有个静地,后此又有动之著在,而几则界乎动静之间者。审如此三截看,则一心之中,随处是绝流断港,安得打合一贯?余尝谓周子“诚、神、几”非三事,总是指点语。